第二章
慕容獷負著手,蹙著濃眉,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靜靜躺在榻上,臉色蒼白身軀縴弱單薄得像是隨時要消失在羅枕錦褥間的小小人兒。
方才太醫診治過的回話,猶在耳際──
這位貴人有先天不足之癥,氣血虧損得厲害,脈搏弱中帶急,胸中氣滿,喘息不便,伴有少氣、懶言、心悸、自汗……料想應是自胎里帶來的癥候,極為棘手啊!
「陳國好樣兒的,居然送一個病懨懨的秀女來大燕,莫不是想過病傍孤,好磨死了孤,來個不戰自勝嗎?」他嗤笑一聲,面色有絲古怪。
料想陳國也不會用這麼蠢的法子,只不過……
他凝視著面前這張蒼白得可憐的臉龐,腦中隱隱竄過了什麼,卻如黑色濃霧般觸不著模不透。
「孤,究竟為什麼想親自把她抱來的?」他疑惑地注視著攤開的大掌,喃喃自問。
而此時的孟弱正陷入沉沉的夢魘中,冷汗濕透衣,喉頭像是被牢牢箍得越來越緊……
夢里的她,正一臉溫柔崇拜地望著她的男人,她的天。
無論是什麼,只要是他說的,她都信。
「阿弱,妳陪孤去祭天吧!」他滿眼寵溺,笑吟吟地摟著她,下巴輕抵在她的發際,柔聲地道,「雖然此去路途險阻重重,那些朝中圖謀不軌之人定會趁機生事,孤其實不舍得妳跟孤一同犯險……可孤怎麼也不放心妳獨個兒在宮里。」
「阿弱不怕。」她小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掌,將之貼在心口處,熱烈而激蕩的心跳都是為了他。她鄭重地一字一句立誓︰「不管有多危險,大君在哪兒,阿弱就在哪兒。」
「妳果然是孤最貼心的愛妃,孤就知道妳值得孤的信任。」他對她笑得好深情好眷戀,只是淺淺的一彎笑,就能夠奪去她所有的心神魂魄,教她為他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後來,她在祭天半途中了一記冷箭,這一箭幾乎要了她的命,當她重傷昏迷了大半個月醒來後,才知道在她中箭後,他馬上命人送她回皇宮醫治,而他自己則是帶著始終平平安安躲在御駕龍輦中的崔麗華,順利地到大燕祖陵北壇上祭天。
也是這一祭,正式將他牢牢護在身後的崔麗華推于人前,成為眾臣呼擁中最熱門的皇後人選。
可就算到了那時,她也還是傻傻地信著他的……
夢里那無窮無盡的巨大悲憤哀傷,排山倒海而來,狠狠絞擰凌遲得她連靈魂都寸寸破碎鮮血淋灕……昏迷中的孟弱掙扎著,淚流滿面,貝齒緊咬得唇瓣紅花飛濺,單薄的身子劇烈抖動得彷佛就快要抽過去了。
慕容獷還沒研究完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竟會做出今日這番沖動忘形之舉,就瞥見大榻上那個小人兒猛烈地抽搐了起來,像是隨時要斷了氣!
他心下一驚,飛快撲近前去單臂勾攬起了她抖動的冰涼身子,大掌迅速貼在她背心之處,運功發力將純陽內力源源不絕地注入她的奇經八脈中,同時低吼一聲──
「玄子,速速傳太醫!」
「諾!」虛空中一個低沉嗓音疾速應道。
慕容獷面色破天荒地嚴肅冷峻,平素常駐的笑意消失無蹤,不斷地將內力輸入她的經脈里,卻發現她體內彷佛是個破敗了的風箱,無論多少熱源精氣度了過去,都像是石沉大海。
只見她微微動了一下,隨即氣息越來越弱,軟軟的身子冰涼無力地靠在他胸膛上,慕容獷沒來由心頭狠狠一抽,也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一絲深深絕望的鈍痛。
他重重搖晃了一下頭,甩去了那抹詭譎怪異的悲愴感,重復告訴自己,區區南朝陳國一秀女本就不值得他浪費內力相救,現下他一時大發慈悲出手,救活了是他的本事,死了也是她的命!
話雖如此,可當感覺到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時,他還是忍不住咆哮了起來──
「孤不準妳死!听見沒有?這算什麼?孤才只見了妳一面,連話都沒能好好說上,妳──妳就這樣半死不活的,妳這算哪門子盡責的秀女?信不信孤震怒之下把妳拍成兩半?」
太醫被暗影玄子拎著「飛進來」的時候,本就嚇出了一頭老汗,待听見了大君的吼叫聲後,更是三魂走了七魄,被放下地面時不禁癱軟地趴了個五體投地。
「太醫到。」玄子稟畢,又瞬間隱身不見。
幸好聞風而來的黑子帶了十幾名侍人侍女急急趕到,有架小藥爐的,有烹煮白水的,還有捧著一雕金盆清水靜靜侍立一旁的,只待主子下令。
「大、大君,還請您先把貴人主子放平,容老臣細細診治。」太醫院的老案首氣喘吁吁的,不忘先咽了顆養心丹,稍定了定神,這才硬著頭皮上前陪笑道,「您的內力至陽至純,本是極好極好的,可這位貴人主子偏生虛不受補,若是您內力催逼太過,她筋脈受不住,隨時有爆裂而亡的可能啊!」
慕容獷一怔,手像觸著了雷電般火速松開,宛若布女圭女圭的孟弱軟綿綿地歪倒在榻上,氣息已似有若無。
「孤,是不是……弄死她了?」他整個人都木了,話說得有一絲僵硬結巴。
可不是差一點點就把人給弄死了嗎?
老太醫苦笑,趕緊自藥箱里掏出一罐珍貴至極的大培元丹,小心翼翼地倒了三顆喂進孟弱淡得毫無血色的小嘴里,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的動靜……還好,謝天謝地,貴人主子總算還能咽。
「能咽就好,能咽就能活了。」老太醫長長吁了一口氣,用袖口抹了把冷汗,這才抬頭對大君安撫地笑笑。「大君莫擔心。」
慕容獷高高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回了實處,下一瞬又跟被踩中了尾巴的大貓般驚跳起來,有些惱羞成怒地炸毛了。
「孤才不擔心!」他重重哼了一聲,冷傲地昂起下巴。「行了,把人醫活便好了,待會兒要是她能好好喘氣兒了,就把人送到……嗯,『芙蕖院』吧!」
任性的君王撂完話就匆匆地離開了,剩下黑子和老太醫面面相覷。
「黑子大人,敢問……那老夫是要繼續治還是?」方才大君那番話有點難理解啊。
黑子早前也是听過老太醫說過的脈案,遲疑了一下,才問道︰「能根治嗎?」
「病體能治,沉痾難醫……」老太醫沉默了片刻,心情沉重地道︰「老夫盡力吧!」
「陳國怎麼會將這樣一個藥罐子,咳,病美人送來我大燕和親?」黑子臉色有些陰沉,「真是記吃不記打,莫不是當我大燕軍士們是吃素的?」
老太醫對朝政一竅不通,只能搖了搖頭,默默去一旁開出了藥帖子。「對了,這位貴人主子天生虛癥,身子極弱,不可受風、受寒、受熱,這帷幕還是先放下攏密,免得方才熬了一身的冷汗又受了風就麻煩了。」
「諾。」
在重重雪綾纏龍絞花帷幕落下後,將帳里帳外隔成了兩個天地。
孟弱微微睜開眼,冷汗沾濕的黑發狼狽地黏在額際頰畔,盡避身子虛弱得如風中殘燭,她的眼神卻極致靈透清明。
方才,她在他為自己注入內力的當兒就醒了。
拜這副不爭氣的身子所賜,自幼她只要稍稍閉氣久些,心髒就會絞擰衰弱得欲振乏力,脈搏斷續微弱,狀似瀕死……
在前世,她至怕人們知道她不健康,身有弱癥,就算咬碎了牙也要強裝自己是個正常人,假裝自己很好。
但現在她明白了,自己這病,也可以是最好的武器。
「慕容獷,這一切才剛剛開始呢!」小臉雪白剔透如梨花的孟弱,淺淺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