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八章 后山野茶树

作者 : 季可蔷

阳城城外十里处,浩浩荡荡的通江岸边,建了一处水陆码头,北上京城,南下归海,南来北往的货船与客商皆于此处荟萃。

初春时节,早已化冻的江面上一艘船挨着一艘船,桅杆林立,帆布飘扬,不时可听见拉船的纬夫或搬货的工人高声吆喝的大嗓门,极是热闹。

位于江边的悦来酒楼,三楼的豪华包间,陆振雅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手上握着一串菩提十八子手串,一面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面听着底下的大管事报告。

“大爷,这回进京的上等茶有十八箱、中等茶三十六箱,共五十四箱,用的是咱们陆家的船,另有极品贡茶两小箱、特等贡茶三小箱,负责押送贡船的张大人也已确实点收,全数运上去了。”管事说着,送上一叠单据。“这是官府签收的单据。”

“嗯。”

大管事看了陆振雅一眼。“张大人说这回时间有点赶,宫里还等着这批货送进去,怕误了进京的日子,就不来问候大爷了。”

陆振雅闻言,淡淡一哂……恐怕不是担忧误了时程,而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花言巧语,认为不值得与他一个来日无多的病人多所交际吧。

“张大人怕是先见过苏景铭了吧?”他淡声问。

大管事一凛,不敢随意搪塞,黯然点了头。“是,听说昨夜苏大老板特意包了一艘花船,亲自招待张大人。”

“也罢。”陆振雅并不以为意。

不与张大人相见原就在他计划当中,与其让对方亲眼目睹自己气色不佳、病容憔悴,还不如留下点疑虑好。毕竟宫里那位大太监汪如海可是个精明狡狯的人物,若非十分确定,必会细细斟酌,不会把事情做绝的。

“进京的各项打点,都预备好了吗?”

汪如海素来有些爱好风雅,这回自己特意命人将在各地蒐罗多年的前朝珍本与名画敬献上去,若是能令他满意,陆家就更不至于被断了后路。

“都照大爷的意思备好了。”大管事恭谨地回应。“这回由属下亲自押送咱们的船进京,必不会误了大事。”

“那就有劳你了。”陆振雅端起茶盏。

大管事会意。“大爷若没别的事吩咐,属下就先告辞了。”

“去吧。”

大管事刚刚退下,店小二便送来了午膳,对着满桌琳琅满目的菜色,陆振雅没什么胃口,勉强动了几筷子,宋青忽然敲了门,匆匆进来。

“大爷,大女乃女乃私自出府了!”

陆振雅闻言一震。“你说什么?”

“是冬艳传来的消息。”宋青脸色凝重。“说是大女乃女乃跟小少爷玩躲猫猫,小少爷又躲得不见人影,大女乃女乃带了春喜、秋意她们分头去寻小少爷,趁大伙儿没注意,她一个人悄悄溜去了上回小少爷被树洞困住的那附近,钻进了一个废弃的枯井里……”

陆振雅心念一动。“你说的那个废井莫不就是……”

“是。”宋青语气沉郁。“夏染与冬艳得了大爷的吩咐,一直悄悄盯着大女乃女乃,见大女乃女乃爬进井里,夏染也跟着去了,听说是顺着一条蜿蜒的密道,到了陆府后头那座山上。”

陆振雅握着茶杯的手指倏地收拢,用力到指尖泛白。“她如何知晓那井里有条密道?”

宋青默然,神情已是掩不住异色。他本以为大女乃女乃就算有些古怪,对大爷总是真心关切怜惜的,没想到大爷不过是让夏染与冬艳盯了几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陆振雅咬着牙关。“那她如今人呢?是不是去和谁见面了?”

“冬艳说夏染跟着大女乃女乃上山后,便用飞鸽传信给冬艳,信上说大女乃女乃只是四处搜寻,也不知在找些什么,暂且还不能确定是否约了人见面,待有进一步消息,再行回报。”

“不用了!”陆振雅面色如霜,当机立断。“让车夫把马车备好,我们现在就回府里去!”

宋青一惊。“大爷,送去宫里的贡茶才刚刚上了船,您这几日辛苦操劳,就没好生休息过几个时辰,实在不宜再来回奔波,不如就在客栈多歇一晚。”

“现在就回去!”陆振雅不容置疑地吩咐。“务必要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见陆振雅神色坚决,宋青也只好顺从听命。“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宋青离去后,陆振雅手提茶壶,欲替自己再斟一杯茶,双手却是颤抖着,连茶壶的把手都握不稳,溢了大半茶水出来,他索性放下茶壶,从怀里模出随身携带的药盒,也不晓得倒了几粒在手上,一口气咽下。

胸口却依然闷痛着,体内的血流一下沸腾、一下又似结了冻,忽冷忽热,折磨得他有些难受。

陆振雅手抚着胸,勉力调匀急促粗重的气息,这种时候,他可不能发病。

他强逼着自己,不许自己倒下,更不许自己的意志有丝毫退缩与怯懦,无论月娘是不是背叛了他,他都必须亲自去求证。

当时,她能在那隐密的树洞找到元元,他已经很是讶异了,没想到她竟连那个荒废的古井里有一条连接外头的密道都知晓。

是谁告诉她的?

这座位于阳城的陆宅并非陆家的祖厝,是他的父亲为了拓展茶叶的生意,决心在阳城长期驻点,才透过关系买下的,后来经过数次扩建,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那个古井是父亲特意封起来的,借口曾有人在井里溺死过,风水不吉,不许任何人接近,直到他十三岁那年,父亲才悄悄告诉他里头挖了一条密道直通后山,以防万一出了什么滔天祸事,陆家一家老小能有个退路。

毕竟能做上宫里的生意,是每个商贾都引以为荣的,却也因此可能扯上各种利益纠葛,项上人头难保。

既是保全家族平安的密道,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爹爹,也只有他这个嫡子知晓。现下又多了一个她。

朱月娘……究竟是何来历?

她编的那个借体还魂的故事,他一个字都不相信,他这人敬畏苍天,却从来不信鬼神。

但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对他私下所写的日记内容,为何能够那样历历在目地描述?也只能猜测她背后应该有高人指使,而那人对他或整个陆家必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会是苏景铭吗?

当年他在书院求学时,曾与苏景铭交好,会不会从那时候开始,那厮就已经生出了狼子野心,借着与他日常往来,在他身边隐密布局,埋下了各种暗桩?

潘若兰是一个,朱月娘会是另一个吗?

若他这位新娶的妻子也同样是苏景铭的棋子……

寻思至此,陆振雅只觉得胸臆间波涛汹涌,悲怆难抑。

他想起她在他耳边说话时,那格外娇软撩人的嗓音;想起自己寒毒发作时,她坚持紧紧搂抱着他,给他温暖;想起她要他带着一起炒茶,两人怀抱相偎、十指交扣的亲密,还有她调皮地啄吻他的唇时,那难以言喻的甜蜜与悸动。

他从未曾对任何人有过那样的感觉,她是第一个。

只是他还未能来得及厘清自己心头这复杂的情感,她就已当头对他浇下一盆冷水,寒彻骨髓。

陆振雅,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傻的吗?跌了一次跤还不够,差点又摔了第二回!

“朱月娘,你果真……是个聪慧的……”

极度嘶哑的嗓音从男人齿缝间一字一句地迸落,一片透心的寒凉。

☆☆☆

山间空气清新,阳光自浓密的树荫间筛落,织出一地流金溢彩,伴随着周遭啾啾鸟语、淙淙泉声,更显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月娘播着一个空竹窭,拿着把锋锐的砍刀,沿路砍除蔓生的杂草,在山里足足绕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在一片阔叶林附近,找到了几株野生的茶树。

这野生的茶树与一般常见的低矮茶树不同,是属于比较高的乔木,一株起码都有五、六人高,很显然仅凭月娘一人之力,是摘不到枝头那些才刚刚开始舒展的莹绿女敕芽的。

月娘站在茶树下,有些苦恼,靠近她能伸手摘取之处,倒也有些刚吐的新芽,但大部分都是属于比较青的老叶,要取到足够的女敕叶,还是得爬上树去。

但她从来未曾爬过树,也不知该怎么爬好,早知道这茶树如此高,她就该事先做个长勾子,好把位于高处的枝叶给勾下来,眼下却是一时没了辄。

月娘想了想,试着将双手抱上树干,莫说往上爬了,就是教那粗糙的树皮一刮,都觉得手痛。

还是看看地上有没有合用的枯树枝,先想办法做根长勾试试呢?

月娘正苦苦思索着,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脑海灵光乍现。

怎么会就没想到呢,跟在她身后的那位可不就是一个好帮手?

她抿唇一笑,转过身来,扬声喊。“是大爷让你跟着我的吧?你跟了这许久,应该也够了吧,何不出来一见?”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只有远方一阵欢快的鸟叫声。

她伸出手,搭上身前野茶树的树干。

“你可知晓这棵树是什么?是野生的茶树,我欲摘取枝头的女敕叶回去制茶,可仅凭我一人之力办不到,需要有人相帮。”

“我并没打算私自逃离陆家,也没约了谁在这野外相见,就只是想摘茶叶而已……你瞧,我还播着竹窭呢,就是准备用来装新摘的茶叶的。”

“你帮帮我吧!我并非有意胡闹,而是真的需要制一款如今市面上前所未见的新茶,好让大爷能够求得神医来治他的病……”见对方仍无反应,月娘轻轻叹息,举起一只纤纤玉手。“我朱月娘愿对天起誓,今日我的所做作为都是为了大爷好,如有虚假,天打雷劈!”

终于,那人从层层叠叠的树林后,走了出来,月娘认出对方的容貌,大感惊讶。

“夏染,居然是你?”

夏染神色复杂,步履轻盈地走过来。“大女乃女乃如何知道有人在跟踪您?是奴婢露了形迹吗?”

月娘摇头,微微一笑。“倒是没有,只是我猜到大爷不可能单单将我关在正院就罢,这段时日,必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我,所以格外留了心。”

夏染愕然。“原来大女乃女乃早就猜到有人会跟着您出府了?”

“是。”

“大女乃女乃是故意引奴婢过来的?”

“说到底这里也是个偏僻山区,万一遇上个什么山猪野狼的,我可就难办了,若是身后

有个会功夫的人随同上山,我也能安心些。”月娘顿了顿,仍是感到讶异。“只是我原以为大爷会派府里的护卫盯着我,没想到竟会是夏染姑娘。”

“护卫们都是男子,毕竟还是不方便进内院,夏染家学渊源,从小也略学了些拳脚功夫,保护大女乃女乃不在话下。”

“是保护吗?我以为是监视。”夏染尴尬不语。

月娘打量她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兴味,会武功的姑娘家呢,真令人佩服。“你会武艺,那冬艳是不是也有所长?”

“冬艳的骑射比奴婢孀熟,更胜我一筹。”

“原来两位都是女中豪杰呢!”月娘真心赞赏。

夏染一愣,见月娘笑容盈盈,一时模不清她的用意。

“夏染姑娘可会爬树?”月娘忽问。

“奴婢自是会的。”

“太好了!那我们趁天色未暗前,将这个竹窭装满吧!”

月娘卸下竹窭,递给夏染,笑容越发如春花灿烂,夏染呆呆望着,隐约有种奇特的感觉,自己似乎是……上了贼船?

☆☆☆

陆振雅乘着马车,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进城,赶回府里。

宋青领着几名护卫,在一旁骑马相随,不时会朝马车夫投去视线,示意他驾车驾慢一些,可每回只要马车夫稍稍降速,车厢内便会传来陆振雅不耐地敲着车壁的声音,马车夫左右为难,着实无奈。

到后来,他也顾不得宋青的暗示了,只得装作没看见,总之大爷的叩令最大,即便是不顾自己的身子耍任性,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乖乖听命。

宋青见马车夫不再理会自己,也只能无奈叹气,眉宇间拢着忧心忡忡。

只盼这番来回奔波,可别让大爷的病情雪上加霜,否则他这个做属下的没尽到劝说大爷的责任,到时如何向老太太交代。

一行人如旋风般地赶回陆府,宋青打前锋,已经安排了一顶软轿等着接应,扶着陆振雅坐上轿,一路来到书房。

司墨与掌砚当先迎接,春喜、秋意、冬艳几个正院的大丫鬟也在此等候回话。

陆振雅一脸漠然,让宋青扶自己进了书房,在太师椅上落坐,司墨与掌砚立刻进来服侍,送上一碗温热的参汤,陆振雅伸手接过,一面喝着,一面等着外头的宋青将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片刻,宋青进屋,示意司墨与掌砚退下,来到陆振雅身前。

“大爷,都问明白了,大女乃女乃溜出府的过程正如冬艳所回报的,是借着与小少爷玩躲猫猫的机会,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

陆振雅咬了咬牙,放下汤碗。“那夏染呢?可有进一步消息传回府里?”

“没有。”宋青脸色难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照理说夏染不该无消无息,大爷,属下是担心

陆振雅双手放在膝上,暗暗揪紧。“你是怀疑夏染出事了?”

“属下的确觉得事有蹊跷……”宋青忍了又忍,终究压不住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一股难以言喻的焦急烦躁攫住他,冲口而出。“大爷,属下想上山一趟!”

陆振雅眉锋蹙拢,没回应。

宋青以为他反对,更着急了。“大爷,事不宜迟,若是夏染被发现了行踪,极有可能遭遇不测……”

“你去吧。”陆振雅听出宋青心急如焚,哑声打断。“想办法把夏染跟大女乃女乃都带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

宋青一点头,转身立刻就要走,陆振雅双手紧紧握了握,忍不住扬嗓。“阿青!”

宋青脚步一凝,回过头来。“大爷还有何吩咐?”

陆振雅眉宇抑郁。“莫要……伤了她。”

这个“她”是谁,主仆俩都心知肚明,宋青顿了顿,点点头。

“属下明白。”

宋青离去后,屋内先是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接着,一道瓷碗落地的清脆声响蓦地震动了周遭的空气。

是大爷在里头摔碗吗?

司墨上前一步,关切地扬声喊。“大爷……”

“谁都不准进来!”

一声凌厉喝斥,惊得屋外守着的几个下人面面相觑,更加不敢吭声,一个个都放轻了呼吸,站得直挺挺的,动都不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司墨等人一凛,视线一转,只见小少爷一路急匆匆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女乃娘钟氏。

春喜忙上前拦住陆元。“小少爷。”

小男孩仰起苹果般红润的小脸蛋,眼瞳亮晶晶的。“春喜姊姊,爹爹是不是回来了?我要见爹爹。”

“嘘。”春喜弯,将食指比在唇前,脸色十分为难,小小声地低语。“小少爷,天快要暗了,要不您先回寿安堂陪老太太用晚膳?”

“我要跟爹爹一起用。”

“可是大爷刚才说了,谁都不准进书房……”春喜颇为无奈,望向钟氏。“你先把小少爷带回去吧,晚点再过来。”

钟氏也察觉到此时书房外气氛紧绷,伸手去拉陆元。“小少爷,我们先回去……”

“我不回去!”陆元用力挣月兑钟氏,大声喊。“爹、爹!元元来了,元元要见您一面!”

“小少爷……”

钟氏慌得想掩住陆元的嘴,他却喊得更大声了。

“爹!元元有话跟您说!爹……”

“让他进来!”陆振雅淡冷的嗓音扬起。

几个下人都松一口气,陆元得到父亲允准,欢快地奔进书房,来到门口时,却忽地一滞,脚步慢下来,一步步来到父亲身前,仰起小脸,静静地睇望着。

“爹。”小人儿低哑地喊,嗓音藏不住委屈。

饶是陆振雅正满腔愤懑,听了儿子这软软哑哑的嗓音,也不禁心一软,朝他伸出手,陆元会意,直接就扑上前抱住父亲大腿,小脸依恋地摩拿着。

“爹,您好多天不理元元了。”

“爹不是不理你,是因为有事要忙。”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敢来吵爹爹。”

陆振雅伸手模模儿子的头。“爹爹要你这阵子好好背《三字经》,你可有听话?”

“有,元元有听话!”小人儿殷切地表态。“元元会背好多句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儿子一口气背了十多句,都不带停顿的,陆振雅心头隐隐发酸。

小家伙还是聪明乖巧的,说起来是他这个做爹的疏忽了,一直没有太多时间陪伴这孩子。

“爹,元元先不背了好不好?”稚女敕的童嗓拉回陆振雅迷蒙的心神。“元元有重要的事跟您说。”

陆振雅定了定神,嗓音不觉放柔。“什么事?”

“爹爹是不是在找姨?”陆元的小手握住陆振雅的大手。“元元知道姨去了哪里。”

陆振雅闻言一愣。“你知道?”

“嗯,姨答应我要帮忙找一个很厉害的大夫来治爹爹的病,所以去后山了。”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陆振雅沉着脸,语声如严冬凝霜。

找大夫?她就是用这种借口哄骗孩子配合她玩躲猫猫的游戏,然后再趁机偷溜出府的吗?

竟然连一个无知小儿都利用,她还晓不晓得廉耻!

“爹爹。”陆元见父亲脸色不对劲,有些害怕。“您是不是生气了?姨说了,她没先跟您说一声就偷偷溜出去,爹爹一定会生气,可是您不要怪她,是元元要姨赶紧去找大夫的。”

陆振雅暗暗咬牙,脸色越发难看。

“爹爹,您莫生气了,我们一起去等姨回来好不好?元元想快点知道她能不能找到那个厉害的大夫。”

陆振雅沉默不语。

陆元慌了,急着拉陆振雅的手。“爹爹,我们一起去,天快要黑了,姨一定很快就回来,她一个人走夜路会怕黑,我们去接她。”

陆振雅冷哼一声。“她怕不怕黑,与我们父子俩何干?”

“爹爹!”陆元跺了跺脚,又气又急。“姨那么辛苦去帮您想法子找厉害大夫,您怎么可以这么无情?祖母说过,做人要重情重义,才是个君子。”

君子重情义守然诺,他从前也是这般期许自己的,只是这世间,终究有太多见利忘义之辈……

“爹爹,我不管,您一定要跟元元一起去,我们去接姨……走啊!快走啊!元元当您的手杖,您不用担心眼睛看不见……”

陆振雅倏地一震,声嗓变了调。“你知道爹爹的眼睛……”

陆元一凛,顿时眼眸一暗,垂下头来,语气黯淡。“昨儿晚上我偷听到祖母跟钟嬷嬷说话,原本今日早上就想来问爹爹的,可是爹爹不在,我只好去问姨,姨都坦白告诉元元了。”

陆元解释着,抬头见父亲脸色越发凝重,慌忙补了一句。“爹爹,您可不能责怪姨,是元元硬要她跟我说的。”

陆振雅心情复杂。“你倒是很维护她……才相处这么短短的时日,你就喜欢上她了?”

陆元一窒,一时羞窘,急急反驳。“才没有呢!元元不喜欢她,元元讨厌……”话说到一半,小男孩蓦地顿住,咬了咬唇,瞥瞥扭扭地小声说道:“也没那么讨厌啦,就是……一点点讨厌。”

口是心非!

陆振雅心头沉甸甸的,不知怎地,彷佛从儿子这矛盾的反应看到自己,胸臆倏地一紧,刹时有些透不过气来。

“爹爹,姨跟我说了,只要找到厉害大夫,治好您的病,您的眼睛就能看见了,您看不见的这段时间,就让元元当您的手杖,好不好?”

“要你当我的手杖,也是她跟你说的?”

“嗯!”小男孩挺起胸脯,一脸骄傲。“她说元元是小小男子汉,也可以保护爹爹的!”

胸臆更加揪痛了,一点一点地,像是要抽去陆振雅所有畅快呼吸的余裕。

他真的……不懂她……

陆振雅犹豫着,终于还是站起身来,由着陆元牵住自己的手,将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外头带。

几个下人们见他出来了,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大爷……”

“我跟小少爷去散步,谁都别跟过来。”

一声令下,谁都不敢违抗,陆元登时欢快起来,更起劲地拉着父亲。

“爹爹,元元走慢一点,您也走慢一点喔!放心,元元会保护爹爹的,不会让您摔倒。”

“……好。”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在黄昏暮色下缓缓前行,春喜等人目送着,心头一时都暖融融的,感动难抑。

☆☆☆

父子俩在陆府后院慢慢走着。

陆振雅虽是目不能视,却能听风辨声,并暗自在心中计算着方向与步数,渐渐发现陆元是将自己竹林那方向带去。

他听见一片沙沙声响,应当是清风拂过了竹林的叶片。

他肃着俊颜。“元元,这里附近是不是就是上回你一个人躲起来的地方?”

陆元一愣,惊奇地抬头望向父亲。“爹爹怎么知道?您不是看不见吗?”

“爹爹虽然看不见,其他五感却更加敏锐,我听见了竹林的声音。”

陆元转头一看,果然青石甬道的另一边,就是往那青翠竹林的入口。“爹爹真了不起!”他好生佩服。

这也值得赞叹吗?

陆振雅苦笑,正欲开口,倏地感到头晕,他连忙停住脚步,勉力撑住身子,不让儿子发现自己的异样。

“爹爹,您怎么不走了?”陆元有些担心。“您是不是累了?”

陆振雅深深地呼吸,努力克制住体内即将涌起的寒潮。“爹爹……不累,我们继续走吧。”

“真的可以吗?天快要暗了,前面路有些黑了。”

“你不就是担心你的姨怕黑,才坚持要爹爹陪你来接她的?”

“是这样没错。”陆元咬着小嘴唇,细细的眉毛蹙起。“可是我忘了,爹爹说不定也怕黑,我应该记着要提着灯笼来的,都怪元元笨,一时没想到。”

“元元莫怪自己,爹爹并不怕黑。”

“真的吗?”

“真的。”陆振雅微微一笑。这孩子怕是没想到他既是双目失明,眼前自是一片黑暗,不论是白日或夜晚,于他而言,其实都无甚分别。“那元元呢?你怕吗?”

“有爹爹在身边,元元什么也不怕!”陆元回应得很坚决。

陆振雅心一扯,一股酸楚在胸臆间漫开。“傻孩子!”他模模孩子的头,心思不免有些沉重。

也不晓得自己这破败的身子还能撑多久,若是他不在了,有谁能替他护住这可怜的孩子?

正寻思着,陆元已然牵着他的手,绕过一处散发着香气的花丛,前方数丈处,便是那棵曾困住陆元的百年老树。

“爹爹,我们到了。”陆元朗声宣布。

陆振雅蓦地回神。“这就到了?”

“是啊,元元上回就是掉进去前面那棵大树的树洞里,是姨把我救出来的,早上姨与我玩躲猫猫,要我躲在大树旁边的小屋里,她会趁着来找我的时候,偷溜出去。”陆元伶俐地解释着,并未察觉到父亲的心情越发抑郁。

“你知道她是怎么溜出去的吗?”

“姨说是秘密,不能告诉我,她说我可以自己问爹爹。”陆元顿了顿,好奇地扬起亮闪闪的墨瞳。“爹爹,其实元元也很好奇,姨到底是从哪儿跑出去的啊?元元找过了,这附近没有能溜出去的地方啊!”

陆振雅默了默,哑声问:“元元可记得方才我们经过了一片花丛?”

“记得啊!”

“花丛后面,有一个废弃不用的古井。”

“嗯嗯,元元知道,可是那井上头盖着盖子,元元搬不开。”

“胡闹!你搬开那盖子做什么?万一摔落井里怎么办?”

“就说了元元搬不开啊。”

“就算能搬开,你也绝不能独自进去那井里。”

“元元知道了,元元不会私自进去的。”小男孩闷闷的嗓音听来颇委屈。

陆振雅心一软。

或许他该找个机会,好好跟这孩子解释那井里有条通往后山的密道,毕竟如果他不在了,陆元就是陆家唯一的嫡子了,有责任担起整个家族。

只是这样的重担,对一个五岁不到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沉了!就算他已苦心积虑为这一家子筹谋了一条后路,到时他们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陆振雅不敢深思。

“爹爹。”陆元清脆的童音又响起。“姨既然是从这附近溜出去的,应该也会从这里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陆振雅唇角嘲讽一挑。“你怎能确定她溜出去了以后,还会再回来?”

“姨当然会回来,她答应我的!”陆元极是笃定。

她骗了你。

陆振雅很想这么反驳这个被哄得团团转的傻儿子,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纵然满心疑虑,纵然恨不得自己亲手去将那女人捉回府里,狠狠地教训一顿,他还是不忍戳破这孩子对她单纯而美好的信任。

或许她虽然做了这许多令他不解的事,但对陆元,她的确是怀着些许真心的,对他……也是……

暮色渐浓,空气中开始有了些凉意。

陆元揉揉小鼻子,打了个喷嚏,这细细的一声,刹时惊醒了陆振雅萧索的思绪,他正欲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楚音,陆元也听见了,回头一看,惊喜不已。

“爹爹,是姨!”

陆振雅闻言一震。真的是她吗?

蹩音越来越近,而且不只一个,是三个人同时往这边来。

陆元眨眨眼,认清了来人的身影容貌,小手兴奋地抓着陆振雅的大手猛摇着。“爹爹您瞧,真的是姨!元元没骗您,我就说姨一定会回来的!”

陆振雅只觉得胸口如擂鼓,咚咚地撞击着,撞得他有些发疼。

夏染举着一个火把,当先走在前头,月娘跟在她身后,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正手牵手等着的父子俩。

她眉眼弯弯,越过夏染,翩然走了过来,陆元也松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迎向她。

“姨,你可总算回来了,元元一直在等你呢!”

月娘揉揉他的头。“对不起啊,姨回来晚了,元元可是等急了?”

“不只我急,爹爹也很急呢!”小男孩一句话就卖了自己的爹爹。

月娘笑容更灿烂了,扬眸望向一脸写着窘迫的陆振雅,嗓音娇娇软软的,甜得腻人。

“爷真的在等我吗?”

陆振雅略不自在,咳了两声。“是元元拉着我来的。”他徒劳地解释着,接着察觉到自己竟似有些困窘,懊恼地沉下脸。“你私自出府,是去哪儿了?”他冷声质问。

“我去采茶啊!”

“采茶?”陆振雅一愣,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月娘声嗓如水清甜。“爷还不晓得吧?后头那座山里长了好几株野生的茶树,跟寻常的茶树可不一样,长得可高着呢,我与夏染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摘满了一窭茶叶。”

“夏染也帮着你一同采茶了?”陆振雅又愣了愣,这发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啊!除了夏染,也得多谢宋青。”

“这干阿青什么事?”

“当然有他的事啊!我与夏染为了采茶,都累坏了,多亏得有宋青,一路将装满茶叶的竹窭担下来。”

月娘边说着,宋青边从两个女人身后走出来,背上果然搞着一个竹窭,他来到陆振雅身前,瞥了月娘一眼,面色颇有些尴尬。

“大爷,我上了山以后,才发现事情与我们原先想的不大一样……大女乃女乃真的是上山去采茶的。”

为了采茶,她不惜违背他的命令,私自偷溜出府?

见陆振雅神情凝重,月娘完全能猜着他在想些什么,故作无奈地重重叹息。“爷,我知道这回我私自出府,你心里一定十分着恼,我也知道你让夏染跟着我,就是想察看我究竟是去见谁?是谁在背后指使我?”

陆振雅默然不语,只是脸色越发阴晴不定。

月娘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爷眼下怕是不能信我的,但我还是很高兴,你纵然不信我,还是愿意在这里等我……”

“谁等你了?”陆振雅倏地狼狈,哑声反驳。“我都说了,是元元强拉着我来的。”

“是啊,姨,是我要爹爹跟我一起来接你的。”小男孩点点头,很认真地为父亲作证,只是之后又自作主张补了一句。“爹爹说天色暗了,担心你会怕黑。”

月娘闻言,眼眸蓦地点亮灿光,陆振雅却是又气又窘。

“元元,你胡言乱语什么?这话明明是你说的!”

“咦?是我说的吗?”小男孩抓了抓头,有些搞糊涂了。

月娘见这父子俩一个黑着脸,一个却是表情无辜,忍不住噗嗤一笑,心窝暖暖的,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甜蜜。

“无论如何,爷总是陪着元元一同来等我了……我真的很高兴。”

陆振雅一窒,光听这酥媚撩人的嗓音,他便能想像她脸上会是如何笑容甜美,他不敢多听,也不愿多想。

“天晚了,先回去再说!”

他匆匆转身,大踏步就走,许是步伐太快了,脑门猛然一个剧烈抽痛,接着便是一波波冰透骨髓的寒潮袭来,他顿时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欲坠。

月娘首先察觉他不对劲,慌忙上前,伸手紧紧抱住他,只觉他全身冰冷,不禁大惊失色。

“爷,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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