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西風帶]
在裂谷外,西風帶的外側,山脊就此中斷,斷口整齊得好比刀切。張立舉手探風,但伸出去的手就像被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撞擊,猛地變向下垂,險些讓張立旋轉倒地。岳陽趕緊把張立拖回山脊橫斷面後,緊張地問道︰「怎麼樣?」
張立看著胡楊隊長,疑惑地說道︰「奇怪,來的時候,那西風將我們推向積雪堆,現在,好像是吹向冰裂谷方向,但還是有一股自西向東的引力。」
胡楊隊長兩手輪換著轉圈道︰「沒錯,這倒卷龍的旋轉就好比滾筒洗衣機,時而順時針方向旋轉,有時又會突然一百八十度變向,改而逆時針方向旋轉,兩種旋轉出現幾率各佔百分之五十,是怎麼形成的目前還沒有定論。但不管怎麼旋轉,它中心的引力都是自西向東,在變向時風勢略有緩解,我們上山時遇到的亂流就是它的突然變向所引起的。」
胡楊隊長回頭看著一個個蓬頭垢面、衣服上積雪結冰的隊員,道︰「現在,我們所要做的和來的時候一樣,所有的人捆在一起,一步一步向裂冰區退去,由于我們的繩纜已經不夠了,因此每人都要拿起冰鎬和鋼 ,務必保證每一步都釘在凍土里,使整個團隊不會被風吹走。如果誰——」他頓了頓,才接著道,「支持不住被風吹起來,那麼,你們就自己選擇斷繩吧,不要連累所有的人都死掉!我將走在隊伍的中間,如果誰做不到,我會親自幫他割斷繩索的!我告訴你們,,我絕不會留情!為了保障更多人的生命,那將是我不得已的選擇!所以,我希望,在你們每踏出一步之前,就已經想好了自己下一步的命運!」
听完胡楊隊長的話,張立和岳陽相顧望著,如果強巴少爺還在的話,他一定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強巴少爺,他是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與他結伴成行的人,就算是敵人,在危急關頭,他也會去伸手拉他一把,那是對生命的不同態度所決定了的,那就是他們的強巴少爺。「還沒有到放棄生命的時候吧,我的特種土兵!」「不管有多痛,千萬別放手啊!」「快閉嘴!不要再東想西想了,我是不會松開的,除非我們兩人一同掉下去……」強巴少爺昔日的話回蕩在耳邊,那個高大的身影,面對著無邊的黑暗和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絕境仰天長嘯︰「我是不會放棄的!」
正是那種力量,讓他們一次次從死神手中掙扎出來,走到了今天。有時張立覺得,強巴少爺真的很憨,或者很傻,但就是那種執著,令人心甘情願地跟隨下去,那是一種可以創造奇跡的力量。如今,那種力量,也隨著強巴少爺的消失而消失了嗎……
看著張立和岳陽一絲略帶迷茫的目光,胡楊隊長補充道︰「還是那句話,當你們月兌離了團隊的時候,如果你們還活著,請放出信號,我們一定會來找到你們的。結繩吧……」這位極地經驗豐富的隊長清楚地知道,有時,帶給人們希望的一句話,哪怕只是空頭承諾,也能成為人們在絕境中堅持下去的勇氣。
他們采用的並聯繩結,每個人都和主繩連接在一起,但每個人與主繩之間斷開的話,並不影響主繩和其他人。胡楊隊長走在隊伍中間,亞拉法師當頭,巴桑結尾,以便任何時間可以處理突發情況。每人右手冰鎬,左手鋼 ,幾乎是匍匐著朝西風帶爬去。岳陽和張立夾在亞拉法師和胡楊隊長中間,兩人總是懷念強巴少爺在的時候,他們決定,效仿強巴少爺的堅毅,懷著同生共死的信念,悄悄地將安全帶系在了一起。
雖然濃霧漫天,但在西風帶中不會迷失方向,因為那幾乎是西風扯著你,將你往一個方向拉拽,你想偏離方向都做不到。
那風暴比冰雪還要寒冷,七人結成的隊伍就像一道凍土上扭曲的疤痕,牢牢地攝住凍土。在狂風中艱難地攀爬,猛烈的風可以將人的身體吹得失去知覺,連隊員們自己也不知道,這一次,他們是怎麼通過西風帶的。只是直面西風的後背,硬得就像一塊搓衣板,每個人都感覺自己失去了後半身。胡楊隊長大聲呼喝道︰「地面的冰漬開始增加,西風的風勢也在逐步減小,我們已經通過了核心風帶,加把勁,就快抵達裂冰區了!」
張立手握冰鎬,面朝凍土,頭頂的壓力確實有所減小,但無疑,稍有松懈便會隨風而起,乘風西去,他感覺手骨的結合處都快被扯斷了。沒錯,他們確實通過西風帶的核心風區了,但那是怎樣一個過程啊︰左手拔起鋼 ,後退三十厘米,重重地插入,腳用短跑運動員起跑時的姿勢蹬著凍土,然後用目光打量凍土上前面的人留下的插槽——那些地方是不能二次插入的,容易松動——隨後右手搖晃冰鎬,稍有松動,飛速地揚起,重重地一錘砸下,將身體固定住,這樣身體便後退了三十厘米;後面一個人做完,便通知前面一個人,一個接一個地慢慢後退,必須死死貼住地面,不然隨時會被風吹走。接著又是重復同樣的動作……
不足五百米距離,用了幾乎兩個小時,最後一點力量已經耗盡,而身後的裂冰區,看起來沒多遠,究竟還要走多久才到呢?
胡楊隊長艱難地別過頭去,又激勵大家道︰「沒問題,我的隊員們!你們都能行!一個個給我挺住!我已經看見冰陡崖邊緣了!最後五十米,別撒手啊!」說這話時,胡楊隊長全身筋骨猶如寸寸斷裂,疼得話都說不直。他知道,恐怕大家的身上也都被飛石打得體無完膚了,地上的冰層也漸漸厚起來了,這對他們也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岳陽的左臂被一塊一米來高的巨石擦過,雖然有厚厚的衣物包著,他還是感覺到手臂不听使喚,鋼 人土根本不深,好幾次都滑了出來,唯有右手的冰鎬支撐。他原本打算當個逃兵,幾次企圖割斷自己和張立之間的安全帶,都被張立惡狠狠地盯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想起了強巴少爺那種誓不低頭的態度,他決心再堅持下去。
「還有三十米!」
「還有二十米!」
「還有十五米!
胡楊隊長不住用數據來激勵大家。只要滑下冰陡崖,他們就將不再受到西風的侵擾,可怕的裂冰區可以說是離西風帶最近的天堂。
岳陽每次舉起左手都感覺沉重無比,他掙扎道︰「胡隊長!你這最後十五米,怎麼比前面的三十米還長啊?你的視力,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胡楊隊長罵道︰「不要浪費力氣說話,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後退!他媽的,這鬼風,我真不敢相信,今天會是這山頭最晴好的一天!」
便在此時,張立突然說了聲︰「對不起,先走一步!」原來他的冰鎬插入冰層後,力量未及凍土層,在西風的撕扯下,冰鎬陡然將那塊破冰擊碎了。張立只覺得一股大力將自己右手托了起來,跟著什麼人拉住自己右臂用力一扯,整個平臥在冰面上的人,就一點一點升了起來,巨大的拉力迅速傳給岳陽和亞拉法師。眼看即將離開地面,他第一反應是去割斷與岳陽之間的聯系,沒想到岳陽突然從冰面站了起來,刀鋒一揮,已經斷開了自己和主繩的連接。張立苦笑一聲,也斷去了和主繩的連接,兩人都來不及說什麼話,就像被投石機拋出去的一對鏈球,瞬間就橫飛十來米,向著冰陡崖方向直墜下去,消失在迷霧之中。
胡楊隊長朝著兩人消失的方向大聲罵道︰「你們這兩個渾球!還他媽的只剩五米了啊!」
冷!天地間只剩下這一種感覺。
在狹小的裂縫中不知道待了多久,外面的風勢絲毫不見減小,天地間彌漫的冷讓肢體僵硬,皮膚麻木,口角干裂,沒有任何取暖御寒的設備,全憑身體散發的絲絲熱量支撐下去。卓木強巴緊緊抱著唐敏,與呂競男平行地坐著,那股寒意似乎要凍結他們思索的能力,這感覺讓卓木強巴回想起初次踏人可可西里境內,但那次沒有這樣冷啊!
唐敏偶爾在卓木強巴懷里蠕動一下,兩人交頸貼面地裹在一起,卓木強巴將自己破爛的衣服反過來穿,將唐敏如嬰兒般兜裹在自己胸前,但就是這樣,還是那個感覺——冷!
旁邊的呂競男只能盡量貼緊岩壁,有如老僧人定般安坐著。卓木強巴心想,這個鐵打的女人應該比他們更扛得住這股寒意。
唐敏又在卓木強巴懷里輕輕蠕動了一下,猶如囈語道︰「強巴拉,我們會走出去的,對吧?」
卓木強巴道︰「當然。你看,天就快黑了,到了晚上,霧會散開,說明風會減弱,那時總該可以走了吧?而且,就算走不掉,我們已經在外面安置了激光發射裝置,胡楊隊長他們一定可以找到我們的。在掉下來時,我仿佛听見胡楊隊長說過,如果我們還活著,只要發出信號,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教官,你听到了嗎?當時。」
呂競男輕輕「嗯」了一聲,寒冷讓人連說話的力氣也提不起來,仿佛話一說出口,就會被凍住,傳達不出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三人的對話就漸漸少了,停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事實上,從亞拉法師他們拍攝到的圖像來看,夜晚里的風比白天更為強勁,卓木強巴有些擔心,不知道這一夜是否能堅持挨過。但他相信,胡楊隊長他們一定會找來的,他親口說過,這是約定,也是承諾……
張立和岳陽都很清楚,生死決定于電光火閃之間,這次,他們或許真的走到最後了,在空中翻騰,落地時,就是他們人生的終點。他們頭首相望地在空中翻轉,岳陽的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張立,暗想︰「你真傻!」
張立眼角露出一絲微笑,意道︰「你不是更傻?」
兩人的下方,白色的冰塔林如刀槍劍戟,紛紛朝天挺立,且不說被它們插穿,就算從這高度跌落,踫在邊壁上,也是筋骨寸斷,死得只會更加痛苦。岳陽看了看下面,對張立一揚眼,那雙清澈的眼楮。透露出離別的眼神,分明在訴說︰「別了,我的戰友,我的兄弟。」
張立鎮靜地點了點頭,以示他不曾後悔的決心,突然爆炸似的大吼道︰「來世!我們再做兄弟!」」’兩人的身體被風翻轉過來,已經可以透過重重迷霧看見那碧藍的天,天邊啟明星已然高懸,那輪紅日卻仍未西沉,天邊的紅霞與明星爭輝閃耀著。「多美的景色啊,如果你看見了,一定會心急地想帶敏敏小姐來看吧。強巴少爺,我仍將追隨于你,想來在另一個世界,也有值得我們去尋找的東西吧,還不到我們應該放棄的時候呢……」張立悠然神往,竟然沒有半點害怕和後悔,只覺得身體一沉,似乎擔在了半空中,接著背部一痛,似乎撞在了牆上。
張立第一直覺告訴自己,似乎還活著,他一扭頭,就看見了同樣一臉無奈的岳陽。一只參天冰錐,不偏不倚架在兩人的安全帶中部,距地表仍有約五六十米,只隱約可見地貌。岳陽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一種變了音的腔調說道︰「哼,看來老天還不打算讓我們死呢。」
張立道︰「別高興得太早了。這脆冰柱,冰爪攀不住,鋼 插不進,又沒有其他工具,我們上下不能,掛在這里慢慢餓死,比直接摔死還要難受。」
岳陽突然笑了,道︰「所以說你傻呢,這帶子一斷,我們不就掉下去了嗎?你看這撕口,很快它就會斷了。」
張立也笑道︰「斷了又怎樣?這麼高距離,下面又到處都是冰刀冰斧的,你能控制蝠翼滑下去嗎?要是沒有摔死,被摔了個半死不活,那才夠受的。」
岳陽道︰「幸虧你說的一向都不太準,這帶子,怎麼還不斷啊?」
張立道︰「沒斷就沒斷唄,怎麼,你想早點死啊?我可不想。還沒找到女朋友呢,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豈不是白活了,那多冤。」
岳陽笑道︰「我也不想啊,這些年當兵當得太認真太投入了,竟然忘了考慮人生第一重要的事,不過早死早投胎,還是等下次算了。比掛在這里受折磨來得強,還時時提心吊膽,直接斷了,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左手現在還是麻的,看來是展不開蝠翼了。」
張立道︰「哦,你竟然對生命這麼沒信心,真讓巴巴—兔小姐失望;我也實話告訴你,在過西風帶時,我的蝠翼被劃破了,現在只是破布一塊。我就不像你,這麼高摔下來都沒問題,這五六十米算什麼,我閉著眼楮往下跳都沒事。對了,剛才你為什麼要突然站起來割斷繩子?」
岳陽道︰「我看你想把我們兩人之間的扁帶割斷了,所以我要搶在,你前面把抓繩割斷,以免你做叛徒,到時候我還得哭喪著臉在你墳頭痛哭流涕地感謝你。」
張立道︰「哈……你這個蠢蛋,你完全會錯意了,我當時根本就沒事,只是想拉一拉,看你小子是不是悄悄把扁帶割了。你想當逃兵不是一次兩次了,誰知道這次倒好,你說也不說一聲先把抓繩給斷了,那我只好跟著你斷繩了。」
岳陽道︰「得了吧你,你上半身都懸空,還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去和胡楊隊長說什麼對不起。哈哈。」。
說著說著,這對難兄難弟懸掛在五六十米高的冰陵柱上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掛就是兩個多小時,兩人掛在空中被凍得夠戧,連頭套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在這兩個小時中,起初他們準備大聲呼救,希望自己距離胡楊隊長等人不太遠,胡楊隊長還能听見他們的呼喊,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被風送出多遠距離,反正自己的呼聲怎麼也大不過犀利的風聲;後來兩人又嘗試使用各種工具小心地鑿冰,但那千年寒冰堅若頑鐵,兩人又要小心地不弄斷安全帶,哪里能在堅冰上留下半分痕跡;再後來兩人手足發僵,更是動彈不得,唯有听天由命,正應了張立那句話,還不如直接摔死來得爽快。
過了一會兒,安全帶間的連接扁帶還不見斷,張立又問道︰「對了,剛才被風吹起來的感覺如何?」
岳陽道︰「爽,就和坐過山車一樣,這次是過足騰雲駕霧的癮。」
張立道︰「同感,哪天有空,我們再去玩玩兒?」
岳陽道︰「算了吧,要去你去,我就不奉陪了。」
張立道︰「這老天看來對我們還是挺不錯的,這樣都摔不死。你說,強巴少爺他們會不會還活著?」一提到卓木強巴,岳陽便沉寂下來,那樣的雪瀑洪流,生還希望太渺茫了,他盡量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張立還在自顧自地說道︰「啊,你說,強巴少爺他們要是還活著,得知我們兩人死了,會是什麼反應呢?嗯,教官一定會說,這兩個活寶,正事辦不好,成天老跟我過不去,問題又多,死了,我也就清靜了。敏敏小姐一定很感慨啦,唉,以後誰來說笑話給我听呢。說不定又會哭得死去活來,哈哈,為我們也能哭得死去活來?強巴少爺……要是強巴少爺的話……」張立編不下去了。強巴少爺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要是自己放棄了,強巴少爺會怎樣呢?’
「張立,張立……」岳陽將張立又從思索中拉了回來,低聲道,「繩子很快就要斷了,這次我們不能期盼奇跡再次發生了。難道,你就沒有什麼重要的話想對我說?總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吧?」
張立也是在極力回避去想那些放不下的事,被岳陽一提,心中咯 一聲,仿佛回到可可西里那冰梁之上,與強巴少爺懸在同一條繩索喘息的那一瞬,是啊,人生並不長,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去做呢,可是真的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分鐘,究竟什麼事才是自己最最想做的呢?
豈不料,岳陽接著用密探的口吻道︰「張立,我問你,在我們離開庫庫爾族時,我看你的眼神很不善良,現在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了,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打我的巴巴—兔小姐的主意?」
「靠!」張立大聲道,「你居然在考慮這個問題!」話音剛落,維系兩人生命的扁帶陡然繃斷,兩人朝著冰柱的兩個方向往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