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部下怨言紛紛,祖大壽森嚴的目光看過來,猛然喝道︰「都給我閉嘴!」
他在遼東軍威望素著,他這一喝,身旁眾親將都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紛紛停止抱怨,有些惶恐地看過來。
祖大壽冷然道︰「兵凶戰危,一個不小心,就是重蹈大凌河覆轍,洪督與忠勇伯又豈能不慎?軍國大事,他們飽經戰陣,自有自己考量,援兵也不是不來,只不過稍緩數日而以。」
他冷冷掃視各人︰「特別忠勇伯忠義過人,先斬岳托,再斬阿濟格,如此武勇強悍,我大明能有幾人能做到?爾等這樣背後偏排,若傳到忠勇伯耳中,豈不惡了我等與靖邊軍關系?」
祖大壽能數十年屹立不倒,最重要一點,就是明白人脈關系重要,什麼人該得罪,什麼人不該得罪,他都有自己的判斷。
王斗崛起後,他就深深關注上這位新星將帥,當年吳三桂到達東路觀察練兵,背後不是沒有祖大壽的授意影子。
對他來說,王斗可謂一個絕佳的盟友,其軍極強不說,還人脈網絡廣泛。更妙的是,雙方沒有利害沖突關系,一居遼鎮,一在宣鎮,可以雙方引為奧援,互補長短。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關寧軍雖然表面風光,然背後多少人怨恨嫉妒?朝野上下,對遼西軍也飽含猜忌,只不過各方忌憚之下,不敢動自己罷了。
所以此次王斗領軍前來,祖大壽打定主意交好。就算不能結為盟友,也不能得罪,惡了彼此關系。特別王斗不久前黃土嶺大捷的消息傳來,祖大壽更堅定這一點。
祖大壽積威之下。身旁各將只得唯唯諾諾,附耳恭听。
其實當時靖邊軍黃土嶺大捷的消息傳到,他們也是深深震驚。各人與清兵打了多年的仗,都知道要斬獲賊奴首級,是何等的艱難,更不用說斬殺韃子的親王與郡王了。
要知道,清國爵位十二等,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多羅貝子等等。親王與郡王都是前方數等,各人深為忌憚的阿巴泰,也不過才是貝勒。
對眾人來說,能斬殺韃子一個牛錄章京。己經是前所未有的大捷了,所以對靖邊軍,對王斗,各人好奇嫉妒畏懼之下,也不得不服。私下議論時。也小心謹慎的,惟恐語話傳到王斗耳中,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特別遼事起後,大明多少軍隊葬送在遼東這塊土地。很多邊鎮的軍將,都對遼東兵將飽含戒備之心。將他們視為喪門星,災禍的源頭。而且王斗什麼人?又豈會買他們的帳?就算按兵不救。錦州各將,又能如何?
想到這里,塔上各將都不由喪氣,一親將道︰「祖爺,您說,忠勇伯他們的援軍會來嗎?眼下這韃子急攻的……」
各將也紛紛出言,語中飽含擔憂之意。
祖大壽眺望城外良久,聲音低沉的說道︰「會來的,只不過救援花式或許不同。雖然某沒見過王斗的面,但也知道這人持重,從不輕言冒進。松山堡的官軍,有可能會攻打韃子的乳峰山,或是石門山,作為牽制,使得各旗韃子兵不敢全力攻城。」
「前幾日爾等也看到了,二山的韃子兵,都調了不少到錦州城外,正是官兵可趁之時。洪承疇與忠勇伯打老了仗,不會看不出這一點……當然官兵戰線拉長,韃子同樣有可趁之機……」
塔上各將都有些灰心,救援官兵會不會給韃子所趁,各人懶得管。不過援兵不會很快到來,這錦州城還要苦戰啊,當年的大凌河血戰,錦州打到人吃人的地步,難道這次也要如此?
雖然祖大壽極力鼓勵,給眾將打氣,不過各人下了古塔,仍然各懷心事。
錦州在明清大戰前商業繁華,有南街玉石作坊群,北街皮毛店鋪群。皮毛、玉石、小菜,是當時錦州的三大名產,還有南北商人交易油漆、紙張、糖、人參、豆餅等南北各自缺乏物資,商賈雲集。
只是天啟年後,大戰一場接一場,城內的商人紛紛南遷,連當時有名的皮毛商傅家紫金貂皮鋪都遷走了。要知道這家店鋪制做的貂皮極為出眾,當年曾贈送遼東巡撫袁崇煥、遼東總兵祖大壽等每人一件貂裘,轟動一時。
眼下清兵圍城數月,城內的商貿活動更為凋零,走在街上,冷冷清清的,偶爾所見,都是急匆匆而過的惶恐軍民。
此時隨祖大弼走到街上的,大多是祖氏家族的將官,在祖大壽安排中,他們分守各門,並作為各處的支援決定力量,清兵又再次攻城,待會眾人都會有一場血戰。
他們沉默無言,或相互使著眼色,終于,一個與祖大弼交情深厚的參將試探道︰「二爺,這錦州,還要守下去嗎?不要如當年大凌河一樣,打得大家伙損兵折將的,沒有了兵,我們祖家在遼東,又算個屁啊。」
此將之言一出,立時祖大弼身旁各人都是七嘴八舌道︰「不錯,沒有了兵,我們又算什麼?那王斗那麼囂張,還不是有數萬靖邊軍在手,我們祖家能在遼東吃香喝辣,也不是靠幾千強悍的家丁?」
「對,現在錦州的官兵雖說有兩萬多,不過能打的,也就是我們幾千祖家軍了,若韃子久久不走,二爺,待族中子弟打完,那我們祖家也完了。」
「是啊二爺,養兵不易,祖家家業不易,您得勸勸大爺,早做打算啊。」
……場中各人,七嘴八舌,都對守城抱以悲觀的態度,特別擔心折損麾下兵馬。
確實由不得眾人不擔心,如吳襄、吳三桂父子一樣。祖氏的家丁,也都是由祖家的子弟、子弟的諸兄弟、親屬等組成。
這些家丁們,個個在遼西皆有田畝莊園,有若一個個大小地主。有恆產者有恆心,加上保衛家園,這也是他們敢戰的緣故。
而且他們待遇很好,吳襄當年曾言,自己吃的不過粗茶淡飯,而三千子弟兵,卻個個所吃細酒肥羊。他穿的是粗布褐衣,而三千子弟兵都穿紈羅綺。雖說朝廷長久發不出糧餉,他們照舊生活得很好。
祖家同樣如此,祖大壽麾下數千家丁,人人驍勇敢戰。與靖邊軍相比,他們只不過少了組織性與優勝的制度罷了。這也是楊國柱與虎大威等人編練新軍,給新軍們分田,而遼西各將不為所動的原因。
連同麾下,他們早己有田有產。生活無憂了,而且平日除了訓練,他們也不必擔心田地間的耕種,因為幾乎遼西的軍戶。都是他們的佃農,為他們耕種賣力。
與吳家軍一樣。祖氏的數千家丁,純屬祖氏家族的私人武裝。他們依靠祖氏的勢力,個個富有。不過祖家眾人依靠家丁立足,同樣也非常擔心麾下勢力折損,這些都是各代軍閥的通病,不論前世後世都是如此。
一個官將甚至突然說道︰「听說,以前投靠韃子的張存仁等人,現在個個都過得不錯?」
街上突然安靜下來,連祖大弼在內,街上各人,都是緊張的東張西望,惟恐隔牆有耳。
良久,有幾人低聲道︰「確實不錯,早在崇禎九年,也就是黃台吉登基的那年,張存仁就被封為韃子國的都察院承政,韓大勛封為戶部承政,姜新封為禮部承政,李雲封為刑部承政,裴國珍封為工部承政。」
「甚至兩位少爺,祖澤洪封為吏部承政,祖澤潤封為兵部承政,特別到現在,大少爺更被封為漢軍正藍旗的固山額真,我們如果過去,想必官位也不小。」
一時間,這些祖氏家族的將官們呼吸都沉重起來,一個官將低低道︰「圍城幾個月來,韃子射進城內的勸降書,都有上百封了,二爺,趁這個機會,您不如勸勸大爺,干脆,降了吧?」
對于清國的態度,祖大壽態度很明確,就是不降!這其中,有對大明盡忠的念頭,有為家族考慮的念頭,同樣的,其母親與妻子的態度,也讓祖大壽猶豫。
如歷史上洪承疇的老母親一樣,祖大壽的老母也頗為忠義,死都不願意背叛朝廷。
特別祖大壽的妻子祖夫人,雖年小祖大壽達十五歲,不過貌美且賢,而且頗有才能。她為祖大壽生了三個兒子,還常常出謀劃策,讓祖大壽避過多道難關,所以祖大壽對其極為敬重。
不過祖夫人從小長于書香門弟,讀烈女傳出身,對邊塞蠻夷極為鄙視,視其為羶腥胡虜之國。她們此時身在寧遠,若祖大壽降,她們極有可能自盡尋死,祖大壽對母孝,對妻敬,怎麼願意看到這一點?
所以每當部將隱晦提起投降清國之事,祖大壽都是大怒,各人無法,只得從祖大弼這邊著手。
看各人七嘴八舌的勸說,祖大弼只是冷笑,他的眼神深沉,似乎與往日只知咆哮殺敵的匹夫形象大不相附,猛然他一頓狼牙棒,怒吼道︰「全部給我閉嘴!」
眾人一驚,就听祖大弼指著各人怒罵︰「說你們蠢還不知道,爾等有讀過三國嗎?諸葛孔明,都知道族中兄弟分魏,蜀,吳三家做事,不把雞蛋放到一個籃子上,你們倒好,讓祖家子弟全部歸順到韃子那邊……」
他喝道︰「韃子算什麼?他們現在雖然猖狂,也不過是蕞爾小國……」
他伸出一根小手指。
「大明雖然弱了,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他又伸出一個大拳頭。
「大明雖然不妙,常打敗仗,但誰又知道將來怎麼樣?說不定以後又轉而強盛,這三百年天下,自有底蘊。你們看看王斗,再看看楊國柱他們,這強軍的,一只只又出來……澤潤他們降了也就降了,便如諸葛家一樣,分事幾家幾國,不管哪國壯大,至少都留一只血脈下來,我們祖家若衰,有不妙的地方,將來也有一處投靠所在……」
他怒瞪著各人︰「不過按你們說的,才是萬劫不復!祖氏的家族子弟全部過去,只得一顆心為韃子作事,沒了利用的地方,誰知道黃台吉會不會過河拆橋?」
他說道︰「還有,若我等投順韃子,祖家這些產業怎麼辦?肯定不是被大明收了,就是棄了。就算這場戰韃子勝,難道你等以為,韃子會佔住錦州,讓我們防守?肯定會一把火燒了,然後又退回去。而沒了田畝產業,我們算什麼,怎麼養兵?到時在皇太極手上,他要怎麼捏都行,糧草,兵器,都要看別人的臉色,哪有現在舒坦?」
眾人都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皆道︰「二爺高明,我等愚鈍。」
對軍閥來說,勢力田畝兵丁就是一切,顯而易見的,到了清國那方,這一切都不存在了。
而這些祖家各將,他們在遼西廣置莊田,私役屯軍,個個都有龐大的家業,就此放棄,實是不願。
還有,他們近在遼東,清國的消息,自也是不斷傳來。投降的各人,雖受重用,卻也是處處拘束,哪有在大明自在?從皇帝到各個文官大員,都要看他們臉色。
特別現在明清雙方形勢不明,也不是做出決定的時候,便若歷史上的吳三桂,一直孤懸遼東,都不願意投降,直到崇禎帝身死,形勢己定,才最後作出選擇。
所謂陳圓圓之事,實是無稽,對軍閥來說,區區一個女子算什麼。
而眼下的大明,還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對勢力龐大的祖家來說,現在就投降,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所以他們回醒過來後,都是一連聲的自責。
看眾人被自己說動,祖大弼滿意點頭,喝道︰「此次阿濟格都被斬了,看來韃子也不算什麼,眼下大明勢大……這場仗,只要我們能守住,祖家定然聲威更甚,損失的兵馬,事後都可以補充回來,遼西這塊地方,最終還是我們說了算……」
他一把舉起狼牙棒,怒吼道︰「兄弟們,韃子又攻城了,我們現在就趕上前去,將韃子殺個片甲不留,讓他們好好看看,我們祖家子弟的厲害!」
「殺奴!」
「跟韃子拼了!」
「對,跟韃子拼了!」
身旁各將都被祖大弼鼓動起來,個個舉起兵器咆哮怒吼。
也有一些人看著祖大弼若有所思,沒想到二爺思慮這麼深遠,以前沒看出來啊。
以前各人覺得祖大弼只有匹夫之勇,此時眾人都他的評價都高一層,看來能居上位者,都沒有糊涂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