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斗冷眼看著,歷史上崇禎年間,大明南北兩地的官員派系斗爭非常激烈,比如,少詹事黃道周曾彈劾大學士、兵部尚書楊嗣昌,張若麒又彈劾黃道周,還有東林、閹黨、言官黨爭不斷。
而各派之間,又互相內斗,可謂非常混亂,或許,只有在對付武將勛貴上,他們才會又擰成一條心,陳演表面上給倪元璐難看,事實上,何嘗不是為他解月兌,讓朝廷編練新軍之議,付之東流?
果然,新任戶部尚書嘆道︰「江南己是稅重,諸稅位列全國之冠,若再加征,惟恐激起民變。」
他說道︰「再且,與北地一樣,江南各處,一樣災荒不絕,百姓嗷嗷度日。」
他舉例︰「春夏之時,蘇州府大旱不雨,米價每石銀四兩。春,太倉州災荒,夏,湖州府大旱,飛蝗蔽日而下,所集處禾苗與蘆葦食盡,民削樹皮木屑雜糠秕己食之,或掘山中白泥為食,流離竄徙,民益多艱……」
說到這里,他語聲哽咽,談起家鄉父老的苦楚,他同樣神情激動。
崇禎帝默然,是啊,江南各處,不是大旱就是大澇,一樣餓死載道,百姓艱難,大明,真的筋疲力盡了。
不約而同的,內閣諸員,都沒有談及富戶大族之稅,不說當年楊嗣昌的賦稅歸于「有力家」,或是薛國觀的讓官員富商捐獻錢糧,都證明了行不通,最終的負擔。只會轉嫁到普通自耕農身上去,讓更多人破產。形成更大規模的流民浪潮。
最終的惡果,還是讓他們來承擔,免官去職,還是不談為妙。他們更不敢來真格的,他們這些閣員,哪個不是大地主,大商人家族出身?豈有讓自己失去特權,納稅為國的道理?
崇禎無奈看著閣員大打口水戰。或眾口一詞,或相互攻擊,唯有一點相同,都拿不出關鍵有效的方案,他又有心力交瘁之感。
在座各新晉伯侯也是失望,這些文人罵來罵去,爭來爭去。就是拿不出錢糧,難道編練新軍,還要自己想辦法?
王斗也是嘆息,明末已是死局,大官商,大官員。勛貴武將,佔有社會高達九成資源,他們不想貢獻,靠那些小民,可以挽救頹勢嗎?只會讓事情越發惡化。
最終听崇禎嘆道︰「關于節流。倪愛卿有何妙計?」
關于這點,倪元璐也是做了大量功課。他能得崇禎帝器重期盼,自有自己手段,他恭敬道︰「回陛下,節流省費,臣有數策︰故事,諸邊餉司悉中差,臣請改大差,令清核軍伍,不稱職者即遣人代之,相等糧餉,可得精兵。」
崇禎帝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倪元璐再道︰「故事,朝中屢遣科臣出督四方租賦,臣以擾民無益,可罷之,而專責撫按,令督撫自催,毋煩朝使。自軍興以來,正供之外,有邊餉,有新餉,有練餉,款目多,黠吏易為奸,臣請合為一。」
崇禎帝再點頭,余者人等也是沉思。
先前一條,對武人有所傷害,因為壓縮了他們吃空餉,喝兵血的空間。
而後一條,若是行之,則是軍民兩利,只是地方豪族奸吏,怕不贊同,欺下瞞上。
最後,倪元璐道︰「臣請議屯田之策。」
他看了王斗一眼,微笑道︰「這也是臣從永寧侯處得來靈思。」
在眾人疑惑,崇禎帝臉色微變時,他緩緩說道︰「臣之奏陳屯田八事。」
「一為軍屯。現軍買官屯,民佔軍地,奕葉相傳,不必究問,但就冊報征解,即以折色改征本色。」
「二為民屯。凡荒閑可耕之地,出示召募軍民商賈,願捐資開墾,即給帖為永業。」
「三為兵屯。有事用兵以戰,無事用兵以耕,仍以七分守城,三分屯種。」
「四為商屯,依墾田多寡頒給職餃。五為水屯,召習水利之南人,度其原地,使地無曠土,水無遺利,三年後起科。六為陸屯,擇不毛之地,樹以桑棗,隨其所便,永不起科。」
「七為罪廢開屯。八為設官,特遣大臣專理屯務,設屯官分理,寬以吏議,遲以歲月,使其便宜行事。」
崇禎帝從其議,王斗細想,若倪元璐之策推廣開來,確是國之大利,只是,想行之有效,難。
看戶部尚書倪元璐款款而談,崇禎帝不時點頭,龍顏大悅,陳新甲不由眼熱,說道︰「關于開源節流,臣也想起一策。」
崇禎帝听了倪元璐數策,心情好了不少,他笑道︰「朕知陳愛卿知曉兵事,未知也通財事?快快道來,讓朕听听。」
眾人應和的笑聲中,陳新甲精神一振,忙道︰「微臣遵旨。」
他慷慨激昂︰「臣觀方今御寇機宜,在乎足財安民!」
他說道︰「以臣愚見,每每督撫行軍,必假利柄,臣以為,一切屯鑄鹺榷之務,可悉听便宜,所稱滿用滿錢,勝氣自出。」
「昔宋邊將家屬皆食于縣官,市租榷稅,悉捐予之,凡將皆有黃金享士,牛酒稿師,終宋之世,名將如雲,職此之故。馭將之法,便使難貴易富,也道貴極則驕,富極,必勇,這便是微臣之策,伏候聖裁。
崇禎帝忍著氣听完,臉色己是不好看,此時大明可不是故宋,對邊鎮督撫控制力大大減弱。
陳新甲此策一出,不是讓地方軍閥化?所謂市租榷稅,悉捐予之,這是此時事實,不過各處也是偷偷模模進行,朝廷還享有大義,讓他們公然化,日後朝廷如何掌控?
王斗就是市租榷稅,悉捐予之的典型代表,還想大明再出現一個個王斗嗎?
不過看看陳新甲一副期盼,等待自己夸贊的神情,崇禎帝知道,他是好心辦壞事,此時各新晉伯侯皆在,不便發脾氣,崇禎帝勉強笑道︰「陳卿之議確是良策,朕定會深思之。」
旁邊各邊鎮大將,有文化水平高的,如吳三桂等人,听懂了陳新甲的話,不由對他充滿好感,王斗則是心下搖頭,陳新甲政治智慧差了一點,老在不合時適時間,說出不合時適話語。
最後爭議良久,編練新軍糧餉無從談起,便是現時新軍南下剿賊,所需錢糧都要多方設想,崇禎帝心情又轉為低落,國家艱危,任何想動彈一步,都是艱難無比。
好在錦州一戰,明清雙方都需要休整,邊患短時間內不會再起,讓崇禎帝心下略安,趁這個機會,希望盡快剿滅流賊。
他看向不發一言的王斗,眼中閃過復雜的神情,勉強又笑了笑,舉杯道︰「眾卿痛飲。」
在眾人詫異目光中,他放下杯子,說道︰「永寧侯隨朕來。」
……
王斗跟著崇禎帝,一些心月復侍衛太監,穿過一座精致的垂花門,來到另一處閣台亭院,四下無人,只余一些雪花,安靜從天上飄落。
進入亭院,清寒之氣襲入,就見院中假山池水,一座寬闊的亭台,建在數層青石台階之上,旁邊有數株寒梅怒放,下面池中,還有朵朵蓮葉。
只是建築草木,似乎都透著一股衰敗之意。
亭廊內,只有二案相對,一正一側,上設酒水,離得不是很遠,其中御座旁,侍立著大太監王德化,與王承恩,他們身後,也有幾個小太監。
其中王斗看過的小太監王德勝,也恭敬地立在王承恩身後,看王斗隨崇禎帝過來,臉上現出驚訝的神情。
君臣如此私議話談,對王斗來說是第一次,他心中暗暗猜測,目光一掃,看亭廊不遠處有個小閣,閣樓上,那方幾個人影,對著這方張望,也不知是誰。
到了案前,崇禎帝微笑道︰「永寧侯請入座。」
王斗先行謝罪︰「臣死罪,未經聖上許可,私自出塞,又因謠言之事……臣有罪,請聖上責罰。」
崇禎帝臉色一緩,心中一暖,嘆道︰「也不怪愛卿,朝中之事朕知道,若事先告知,定然泄露戰情,使東虜有所防範,錦州之戰,或許將另有變化。」
這次遼東之事,靖邊軍草原方面軍,確實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崇禎言說防止泄露戰情,也是給王斗一個台階下。
王斗再拜,在一個太監指引下入了座,感覺對面閣樓,幾道目光注視自己身上,又不好抬頭去看。
崇禎帝凝視王斗,最初听到王斗名字時,他只是一個區區的防守,未想幾年之後,其功勞越來越大,現在己然成為侯爵,更手握重兵,成為自己不可忽視的存在。
他只要上了戰場,就會創造奇跡,任何手段,都不能阻擋其立功。
此時天色將暗,君臣二人說話,崇禎帝先開口說些閑話,以父親的口吻,說起自己的兒子女兒,內中有期盼,也有氣惱。身後王承恩等人都是微笑,很少見到皇上如此溫和親切的一面。
那些侍立的小太監,更以佩服的神情,偷偷觀察著王斗。
王斗也聊了一些兒女趣事,比如說女兒王瑤,就喜歡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將自己當樹木,還有長子王爭,初時小小年紀,就經常偷模侍女,讓自己氣惱非常。
王斗的話,引起崇禎帝不時一陣大笑,讓君臣會談氣氛非常寬松。
對面的閣樓內,也不時傳出陣陣竊笑聲,听聲音,似乎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