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笑容送走最後一個學生後,梁明愛收拾著自己的教案、樂譜,忽地兩聲剝啄,讓她回過身。她看著立在敞開的門前的男人——膚色玉白,俊秀斯文,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他鼻梁細長高挺,唇略薄而唇色紅潤,他薄唇微微勾起,一種很清淺的笑,鏡片後的那對微揚的細長眼眸似墨深,此刻正熠熠生輝著。
她知道他是誰了。兩個小時前,新班開課式是他幫她進行的。他對家長和學生說明襄理有事耽擱,所以由他這個業務經理代為主持開課式。她不知道為什麼今日以前未曾在這里見過他,也許是剛從哪家分公司調派過來,總之,她一向對業務員沒好感,不會主動往來。
雖然不是很想和業務有太多牽扯,而且在公司,講師和業務也不屬同單位,但基于禮貌原則,梁明愛仍是接過。
「我媽希望我個性能像夏天那樣明朗,所以有了這個名字。」他徐聲說著,不以為對一個今晚才初見面的人說這些有什麼不妥。業務嘛,他兩年多下來的學習,也學得了一些與人主動攀談的技巧。但這舉動卻給梁明愛帶來困擾,她和他又不熟,他跟她說這些,她要回應什麼嘛!
見她只是瞪著名片看,不說話,程明夏煦暖的音色中藏了點輕快。「老師,我們除了同一天生日之外,姓名第二個字也相同呢。」
第二個字相同?她再瞪著名片看,忽爾像發現什麼新奇事物般,嘴角蘊著淺笑,喃喃道︰「真的耶……」他要是不提,她還真沒想到。
見她展笑,他又問︰「樂音社老板知道你在這邊也有任課嗎?」
抬臉瞅了他一眼,想起這男人是業務經理,梁明愛唇角的笑紋倏然隱頓,平聲應道︰「知道。」接著把樂譜、教案陸續收進手提袋內。
她那前一秒分明還笑著,但下一秒面對他時卻馬上變了表情的樣子讓他覺得好笑。「那他對你的態度有沒有改變?比方說……」他沉吟了會兒。「像是講話比較尖酸,或是暗諷這類的。」
梁明愛訝異他的問話,轉身看他。「你怎麼知道他對我說話很酸?」
「我猜的。」程明夏笑意淺淺地看著她,鏡片後的目光仍舊輕爍著光采,這讓她發現他有一雙細長又好單的單眼皮眼楮,但眼神卻很清亮,像懸在夜幕中的星子,加以他微挑的眼角,其實很誘人的。
見她願意看著他說話,他又繼續說︰「因為樂音社本來是公司在這個地區唯一的經銷商,打著公司的品牌,他的招生率和樂器買賣的業績,一定比同區其它小樂器行要來得亮眼;現在公司在這里設了豐樂分公司,樂音社的招生達成率必然受到影響,而且絕對會比這里差,相對的,業績又能好到哪里?你本來是那里的老師,現在也到這里教課,樂音社的老板對你會有多好的臉色?」
「他講話的確是不怎麼中听,不過他對我本來就有成見了,所以也沒什麼差別。」想起樂音社老板的嘴臉,她很自然地就道出這些。
「他對你有成見?」他輕訝。
「因為我考進這個教育系統所接下的第一個班,就是在樂音社。我還記得我第一堂課穿白色洋裝,裙子長度大概是膝上五公分左右,樂音社老板在開課式跟家長介紹我的時候,說我的打扮像學生不像老師,還說希望我以後是穿那種很長的圓裙,顏色要花一點,然後頭發能夠燙卷,戴個耳環或是珍珠項練,他說那樣才成熟,才有老師的樣子。」
看著他,她又補充︰「他說的那種打扮我沒辦法接受,第二次上課我還是短裙直發,他不高興了。之後看到我,不是不理我就是假裝沒看到我。」
程明夏抿著薄唇,輕笑了聲。「我想……那種感覺我大概能體會。」就像要他梳西裝頭、抹發油,他也不會接受一樣。
他那連眼楮都在笑的神態讓她心神一凜,有些懊惱自己竟然和他聊起來了。她像是和自己賭氣似的,微繃著臉瞪視手中名片上他的名字時,忽然想起一事。
「你真的和我同月同日生?」她抬眼,這樣問他。
愣了半秒,他才微笑道︰「是。老師不是看過我的身分證了?」
「可是你遮住照片,所以有可能是別人的身分證啊。」
程明夏覷著她一臉懷疑的表情,一逕地笑。他笑聲與他眼神一般,那樣溫煦動人,她有些惱地看著他因笑容而倍增光采的俊秀面孔,問︰「我有說笑話嗎?」
「身分證上有我名字,老師應該有看到吧?名字是騙不了人的。」他微斂笑意,但眼神中仍有笑意閃爍。這女人非常有趣。
瞧,她問了個什麼蠢問題!就算沒見到照片,可那張身分證上的姓名確實是程明夏三字無誤。她臉頰一熱,相當尷尬。
「這樣好了,再讓老師確認一次。」程明夏拿出皮夾,抽出身分證,這次他刻意捏住另一角,露出大頭照以資證明。「你看,這照片上的人確實是我。」
梁明愛悄悄抬睫,看向眼前的證件。那張大頭照上的人物,模樣生得斯文俊秀,無框眼鏡更添書卷氣息,的的確確是面前這男人。
她輕咬下唇,尋著恰當的說詞。「嗯,那個……」
「梁老師,你很討厭我吧?」程明夏收回證件,也不迂回了。
「啊?」她愕然地看他。她表現得很明顯嗎?
「大部分的人對我們從事業務這種職業的人,會對我們的接近存著懷疑,或是抱著戒心是很正常的,我能理解你的討厭。」他說得雲淡風輕。
他的神色倒讓梁明愛覺得有些歉然了。她確實不喜歡業務員,但坦白說,面前這個男人也沒做過什麼讓她討厭的事,她似乎不該對他存有敵意的。
「我不是討厭你。」她考慮片刻,訥訥開口︰「只是我對一些推銷員、業務員的印象真的不怎麼好。像銀行的有事沒事就打電話來要我借錢或買保險,跟他們說不需要,還是一直打來。」
「那種電話我也常接到,有些確實很煩人。」他捏著下巴,點頭附和。
見他認同她的話,她又道︰「之前,總公司有一個業務也讓我很反感。我們每個月固定都會過去那里開兩次教學研究會,連著好幾次中午會議結束後,我下樓就見他站在一樓門市那里等我,說要請我吃飯,然後同事老是用那種很曖昧的眼光看我,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只請我吃飯,一定有什麼私心。」
「他還曾經在沒經過我同意下,開著車就跑到我家,說是例行性的拜訪。要拜訪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先經過我同意啊,他什麼都沒說就跑到我家,我覺得很不被尊重,從那次後我就非常討厭他。」她上了唇蜜的菱唇微微嘟著。
「那個業務員是不是姓許?」
「你怎麼知道?」她揚起秀眉。
他輕笑道︰「我之前就是在總公司啊,這事情我們都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對象是你;而且那時候我也不認識你,只知道他想追一個老師,不過一直約不成功,後來那老師也不給他好臉色看,所以他就放棄了。」
這番話讓梁明愛愣了好半晌。「你說……他那時約我吃飯,是、是……」
「他是真的想追你。那時候听他提過,不過他不肯透露是哪位老師。原來是你。」他對她眨了下眼。「你同事說得沒錯,公司內部那麼多老師,他為何獨獨約你吃飯?你沒想過嗎?」
「為了業績啊。」她覺得業務員就是為了業績才拼命巴結老師。
「可能也有部分因素是為了業績,但他真的是想追你。」他淡淡笑著。「而拜訪老師真的是我們的工作之一,只是他未事先和你聯絡,這點他確有疏失。」
原來小許當時要追的人是她。那時候他和幾個同事都想知道小許中意的老師是哪一個,但小許不肯提,他自然不知道原來她就是小許的秘密。
「真的是要追我啊……」雖然已是近兩年前的事了,但現在听來,還是感到有些意外。她倏地想到了什麼,眼光一移,落在他面龐上。「那你——」
她那戒備的眼神看得程明夏有些哭笑不得,輕咳了聲,他道︰「老師請放心,我不是要追你。」
他的回應倒教她不好意思起來,白皙的面容浮上紅澤。
「樂音社那邊有業務員跟老師接洽過,還是拜訪過你嗎?」她臉好紅,很可愛。這女孩心思很好猜,因為她不怎麼懂得隱藏,她對他明顯有著戒心,偏他一問,她又什麼都說出來。
「沒有。」梁明愛搖搖頭,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
「那台中那邊還有沒有哪個業務員有跟老師聯絡的?」他又問。
「也沒有。」就算他們試著和她往來,她也不大理會。
程明夏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他笑容稍斂,換上誠懇的神色。「既然目前沒有業務員和老師配合,那麼往後老師有什麼業務上的需求,或需要什麼協助的,盡管來找我。當然,有學生想要買琴的,也請老師做個業績給我。」
她盯著他看。其實這人的談吐並不讓她討厭,態度也夠誠懇,甚至擺明了他不像他那個同事一樣是要追求她,他只是要個業績,那麼答應他又何妨?
她低眼看了看名片,語氣淡淡地說︰「好。如果有學生家長透露想要買琴的念頭,我會跟你聯絡,但你要算便宜一點,也不能主動去纏家長。」
「這沒問題。」他笑意淺淺。
「沒事的話,我要回家了。」提著手提袋,她經過他身前,走出教室,倏然想起什麼似的,她止步,回身看他。
「怎麼了?」關了燈,拉上門,他一轉身就見她睜著大眼直瞅著他。
「你——」她輕咬住下唇,想著該怎麼開口才好,片刻,她也只是順著心里的想法,道︰「我知道你可以很容易就找到我的電話和地址,你能不能不要像你那個同事一樣,突然就跑去我家說要拜訪?這樣會給我帶來困擾的。」
程明夏抿唇默思片刻後,溫聲道︰「拜訪老師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所以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不過我答應老師,去之前,我會先征求老師的同意。」
她點點頭。「那我先走了。」說完,隨即轉身下樓。
把點名簿歸位,才走出大門,見到自己停放在騎樓的機車時,她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