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
旅行團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過去了。
凌晨五點。
我們的司機睜開眼楮,這里是住宅樓的二層,房間里更加幽暗。他艱難地爬起來,走到緊閉窗戶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靜無聲,偶爾有水滴從樓上落下,他慶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這泰國漢子又坐倒在床上,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佛像,默念起小乘佛教的經文。念完經又打開手機,依然沒有任何信號——昨晚本該給妻子和兒子打電話報平安的,想來他們又過了一個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這他捏緊了拳頭,重重捶在自己胸口,下午怎麼會開迷路了呢?這是旅行社司機最忌諱的事情,就算明天能夠逃出去,公司也會把他開除的吧?
天哪,佛祖保佑自己不要被開除!1997年泰國金融危機,他原來所在的旅游公司倒閉了,他曾失業長達整整一年。那是惡夢般的一年,只能四處打零工開黑車為生,就連妻子也一度去街頭拉客。最可憐的是剛滿一歲的兒子,生了場大病卻沒錢送醫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進寺廟,浸泡在藥水里成了一名「鬼童」——靈魂永遠不會轉世投胎,孤獨地飄蕩在塵世間。後來泰國經濟好轉,他才又找到了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發誓不能再讓妻子受累,讓孩子受苦了。
但是,惡夢好像真的來了——在接到這個中國旅行團的晚上,泰國就發生了政變。然後,他開始夢到了魔鬼,騎著白馬長著翅膀的魔鬼,那種在大王宮里常見的雕像。在他帶旅行團離開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廟看夭折的第一個兒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藥水里,就像剛從家里抱出來那樣。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兒子睜開來了眼楮!那雙驚異的瞳孔竟與成年人一樣,里面裝著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兒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靈魂正看著他,也是對父親的某種警告?
那晚他很猶豫要不要出車,但旅行社已無法調派其他司機了,如果不開車的話一定會被老板解雇,他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大巴,帶著旅行團前往了大城府。
昨天,旅行團來到清邁,照例要游覽著名的雙龍寺,又名舍利子佛寺。寺院正中有一座大金塔,據說保存著佛祖釋迦牟尼的舍利子。司機也跟著大家進入寺廟,跪在600多年前錫蘭傳入的帕辛佛像前,祈禱兒子的靈魂安寧。
然而到了晚上,那個惡夢再度降臨,雙翼魔鬼騎著白馬來到,還馱著一個渾身黑色的小男孩——「鬼童」,那是司機的兒子,不斷悲慘地呼號著,直到他從惡夢中醒來。
他整晚都沒有睡好,早上起來開車就無精打彩,在車子駛上危險的山路時,只能唱著小曲來排解恐懼。可他還是開錯了路,帶著旅行團進入了迷宮般的峽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那魔鬼已纏上他了,或者就站在自己身後?
司機恐懼地回過頭去,看到那個魔鬼露出獠牙,對他邪惡地微微一笑,然後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你是誰?」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聲,然後拿起一根棍子,拼盡全力向空氣中砸去。仿佛這輩子所有的厄運,都拜這位魔鬼所賜。
隨後司機無力地坐倒在地,只想等待天明快些到來,他可以開著大巴去加油站,帶著旅行團盡早離開這鬼地方。
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司機感到有些奇怪,現在天還沒有亮,會是誰來敲他的門呢?會不會是這房子的主人回來了?
他急忙小心地走到門後,貼著門縫用泰語往外喊︰「誰?」
門外卻想起了中國話︰「是我,孫子楚!」
當然記得這位博學多才又似個話癆的中國大學老師,司機趕緊為他打開房門,並用手電照著孫子楚的臉。
這家伙耷拉著一張還沒睡醒的臉,卻硬是要把眼楮睜大,驚慌失措地喊道︰「小方……小方……他不見了!」
「不見了?」
司機也感到莫名其妙,並換用漢語問道。
這時,同屋的屠男也被他們吵醒了,揉著眼楮跑到門口︰「吵什麼啊?不讓人睡覺了啊?」
孫子楚趕緊解釋了原因︰他和導游小方暫住在一套單元房里,但凌晨時孫子楚爬起來上廁所,卻發現小方的床上空空如也。再打著手電找遍屋里每個角落,也不見小方的蹤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種隨身物品,都還好好的留在房間里。
「他有沒有到你這里來?」
原來,孫子楚懷疑導游小方來找司機商量事情了。
「沒,沒有啊!」
司機連忙搖頭,一晚上都沒人敲過他的門。
「奇怪了,那他到哪里去了?」
「會不會有游客找他?」司機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漢語,「把他拉到其他房間里去呢?」
「好!我去每個房間都問一下!」
孫子楚風風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門,屠男卻拉住了他說︰「你看看現在才幾點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媽的!」
孫子楚絲毫都不顧忌別人的面子,舉起拳頭便敲響了隔壁房門。
司機和屠男都只能搖頭,他們足足等待了兩分鐘,房門才小心地打開,楊謀端著手電照著他們說︰「你們干嘛啊?現在是幾點啊?」
「導游小方有沒有來過?」
「神經病!」
隨後楊謀忿忿地關上了房門,踫了一鼻子灰的孫子楚繼續敲著門,直到楊謀再度開門大聲地說︰「他沒有來過!求求你們不要再折騰了好嗎!」
孫子楚沉默了幾秒鐘,自言自語地說︰「好吧,二樓排除了,我們去三樓!」
其他兩人也只能跟著他,來到三樓敲響一間房門,又是等待了許久之後,門里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誰啊?」
「我是孫子楚,請問導游小方有沒有來過?」
「沒有!」
說話的聲音是玉靈,顯然受到了剛才那句話的刺激——若是半夜里導游小方來過,豈非是壞了自己的清譽?自然是打死都不會承認的!
孫子楚又敲響了另一間房門,照例是等了兩分鐘,然後吃了一個閉門羹,還被門里的台灣女生痛罵了一頓。
無奈之下,他們又硬著頭皮上了四樓,敲響了最大的那套單元房門。
一分鐘後,房門打開了,里面閃爍著手電光,四十多歲的成立拿著根棍子,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
孫子楚也只能客氣地提出了問題,但得到的回答卻是︰「沒有,請你們滾吧!別吵醒我的女兒。」
大門重重地關上以後,屠男拉了拉孫子楚的衣角,輕聲道︰「算了吧,我們還是回去睡覺吧,說不定小方很快會自己回來的。」
但孫子楚猛搖了搖頭︰「再去五樓!」
屠男和司機都輸給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層。
五樓——正當孫子楚要敲葉蕭的房門時,黑暗中響起一聲慘叫!
那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听不清在喊什麼,似乎就在樓道外面。他們的心幾乎要被震碎了,立即用手電照射著樓道,果然看到一個晃動的影子。
屠男快步沖了上去,一把抓住那個人的手,卻听到了一句極熟悉的英語︰「Shit!」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這時手電才照亮了對方的臉,原來是那個二十多歲的美國女孩。
她慌亂地披散著頭發,面色蒼白地對著他們,嘴里已語無倫次了。
屠男又用蹩腳的英語問了幾遍,美國女孩才開始用中文回答︰「樓上……樓上……」
樓上?這已是住宅樓的最高一層了,哪里有什麼樓上呢?
除非——是頂樓的天台。
她卻向走廊的盡頭跑過去,原來還有一個小樓梯,看樣子是通往樓頂天台的。
美國女孩輕輕指了指上面,司機第一個走上天台,屠男緊緊跟在後面。
雨已經停了,天色微微放明。
天台上仍積了一些水,凌晨陰冷的風從四周吹來,空氣濕得要把人溶化。
三人來到空曠的天台,屠男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張望,周圍的樓房大多比這個還要矮,登高遠眺可以見到城市的大半,但許多街區都被茂密的大樹覆蓋了,只能看到一簇簇綠葉和屋頂。他回頭看著美國女孩問︰「WHAT?」
「在你後面——」
屠男和司機轉過頭來,才發現在身後的天台欄桿邊,躺著一個男人的身體。
他們撲到了那個人身邊,看到一張恐怖到極點的臉——整個臉都潰爛了,簡直慘不忍睹。死者的手指深深抓著地面,幾乎把水泥抓出了白點子。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的眼楮。
不!只是一對眼珠子,幾乎已彈出了眼眶,空洞地注視著陰沉的天空。
他看到了什麼?
究竟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才能讓一個人的眼楮如此恐懼?
屠男倒吸了一口冷氣,差點腿一軟就摔倒在地。就連見多識廣的司機,也趕緊閉上眼楮,雙手合十默念往生超度經。而美國女孩就躲在他們身後,不敢再看那尸體第二眼了。
「可憐的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