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點,大本營。
四樓,最大的那套房間里,成立的手機再也不亮了。今天他又反復開了幾次,沒能盼望到手機信號,倒是把最後一格電耗盡了。肚子里憋滿了火,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虎落平陽遭犬欺——在上海的公司里他就是皇帝,人人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女人們恨不得把臉蛋貼在他上。但到這鬼地方他卻什都沒了,就連妻子和女兒也瞧不起他,他不過是個平庸且發福的中年人罷了。
秋秋依然不和他說話,現在一個人悶在屋里。成立枯坐在客廳吞雲吐霧,煙灰缸里是密密麻麻的煙頭。這時衛生間的門打開了,黃宛然端著蠟燭走出來,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她剛用冷水擦了擦身,濕潤的頭發讓成立的心微微一顫。已經很久沒仔細看過妻子了,尤其當燭光照耀她的身體時。光暈讓從毛細孔中溢出,牽扯他站起來要伸手觸模。
黃宛然卻閃身躲開了,將蠟燭放到茶幾上說,輕聲說︰「你早點去洗洗睡吧。」
「對不起,我知道我待你不好,我也不是一個好男人。但現在我後悔了,我發覺你一直都沒有變,依然是當年那個讓我心動的女人。宛然,你能原諒我嗎?」
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成立,頭一回那麼低三下四的說話,但黃宛然並不領他的情,輕聲說︰「秋秋已經睡了,別吵醒她。」
成立卻完全理解到另一個方向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收進自己懷里。黃宛然完全意想不到,她被逼退到房門後,雙手拼命掙扎,卻又不敢發出聲音來。
最後,她重重地扇了丈夫一個耳光。
在成立捂著臉頰發愣時,黃宛然打開房門逃了出去。
外面黑暗的走廊里,她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似乎身後仍跟著一頭野獸。慌亂中她難以辨別方向,抓著樓梯欄桿就往上跑。
她一直跑到五樓走廊,撞上一扇剛打開的門。
額頭被門重重地撞了一下,黃宛然倒在地上什麼都看不清,直覺得頭上火辣辣地疼,全身仿佛掉入深淵。
然後,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讓她難以抗拒地被拽起來,隨即貼到一個胸膛前。那溫暖的胸膛那麼堅硬,是記憶里曾經有過的嗎?
雖然依舊沒有光線,但她卻看清了那雙眼楮。
某種東西在閃爍,她听憑自己的胳膊被揉疼,淚水繼續打濕睡袍。一個男人的氣息,熱熱地撲在她臉上。
「天哪,怎麼是你?」
錢莫爭也看清了她的臉,又將她拉進隔壁的空房間,關緊房門後點上蠟燭。
昏黃的燭光照著他們的臉,彼此相對卻沉默了片刻。
「我恨你!」
還是黃宛然第一個說話,她的眼神卻是柔和的。
「不是說好了晚上不能出來的嗎?干嘛要一個人上來?」
「放開我。」
錢莫爭的手還抓著她胳膊,這才緩緩松了開來,輕聲說︰「對不起,你老公在找你吧。」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不行,在這里獨處是最危險的!」
黃宛然徑直到房間最深處,陰影覆蓋了她的臉,嗔怨道︰「你還知道危險?」
「唉,我知道你還記恨著我。」錢莫爭端著蠟燭靠近她,燭光重新照亮了她的睡袍,她的身體還沒有走形,適度的豐滿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輪廓,「我不是故意和你同一個旅行團的,誰知道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
腦海中浮現起一周以前,上海浦東機場的那個清晨,旅行團在國際出發大廳匯合。錢莫爭跌跌撞撞地最後一個趕到,幾乎沒有趕上領登機牌。在大家的齊聲抱怨中,他見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臉,居然是……錢莫爭又揉了揉眼楮,努力調動記憶中的全部細節,老天爺,你不會搞錯吧?
剎那間他的眼神凝固了,而黃宛然的臉也變得煞白——歲月並沒有改變她多少,反而更成熟而光彩。就當錢莫爭想要沖上去時,卻發現她手里還牽著個少女,旁邊是個身著阿瑪尼西裝的中年男子。毫無疑問這是一家三口,她的老公看起來非常有錢,她的女兒也長這麼大了,個頭都和媽媽差不多高了。
于是他愣在了原地,只能遠遠地看著她,還有她的老公和女兒。最後,還是導游小方把他拉進了安檢。一路上他都拖在最後,不敢靠近黃宛然一家,跟不敢接觸她的視線。上了飛機他們居然是前後排,而他硬是跟人換了座位,躲到了最遠的地方。
到泰國後的全部旅程,錢莫爭都在心神不安中度過。他居然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倒是和她的老公聊過兩句——那是個令人厭惡的家伙,自以為有錢就擺著一付臭架子。直到他們誤入了這座空城,一起被囚禁在這巨大的監獄里,或許這便是命運的安排。
此刻,他們的臉相隔只有幾厘米。他漸漸靠近她的唇,跳躍的燭火幾乎燎到下巴,才讓他將頭扭了過去︰「宛然——不,成太太,請原諒我的失禮。」
「請叫我宛然。」
她這聲平靜的回答,讓錢莫爭心底又是一跳,他盯著她眼角的淚痕說︰「為什麼哭了?」
「我沒哭。」
「你為我哭過嗎?」
「不。」黃宛然冷冷地搖了搖頭,然後推開他說,「對不起,我要回去陪女兒睡覺了。」
錢莫爭只能目送她走出房間,但他隨即又緊跟上去,打著蠟燭陪伴她走下樓梯,輕聲道︰「請照顧好自己,晚上不要再跑出來了。」
她只是淡淡地點頭,回到了老公和女兒的房間。
走廊里卷來一陣冷風,錢莫爭手中的燭火便被吹滅了。
獨自站在黑暗中,眼眶微微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