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第四層蝶
6月19日清晨7點40分
她飛起來了。
晨曦裏彌漫著清香,四周開遍奇花異草,天空卻是深深的山谷。她的身體很輕很輕,全身騰空在花朵上,背後生出一對碩大的翅膀。她發現自己竟多了一雙手,從兩肋間生出來。現在她有四只手兩條腿,背後有對翅膀,頭發變成長長的胡須,眼楮化成無數個小小的眼泡。全身的美麗都集中在翅膀上,那鮮豔的斑紋上閃爍著鱗片,宛如舞會中央的女王。身下留著殘破的蛹殼,她已是破繭的飛蝶,翱翔在林泉鳥鳴的山谷間。大自然為她歌唱為她傾倒,宇宙濃縮成了一枝桃花。她已忘了是作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作夢變成了她。
尚小蝶睜開眼楮。
這回卻不是蜷縮如蛹的姿勢,而是雙手張開展翅欲飛。身體似乎輕了很多,離天花板越來越近。她寧願自己本就是蝴蝶,而這二十年來的人生,不過是蝴蝶做的一場夢。
上午八點的寢室,三個室友在熟睡。她的心還停留在昨天子夜,「幽靈小溪」邊的笛聲喚來了他--莊秋水終於明白了,當年一直暗戀著他的人,就是眼前的尚小蝶。
喜悅還是悲傷?或是帶著淚花的笑容?剎那間感到了很多很多,但彼時彼刻所有的話都是多餘的,目光已能溝通一切。後來,莊秋水伴著她離開小河,一直送到寢室樓下才道別。
雖然,她的外表已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但心還是半個月前那個尚小蝶,那個每夜在窗簾後吹笛子的尚小蝶,那個每天跟在他身後上學的尚小蝶。
她是上天恩賜給他的禮物。
尚小蝶悄悄爬下鋪,推開房門就去洗漱間了。
星期一,洗漱間裏只有她一個人。刷牙時抬起頭,臉龐剎那凝固在鏡子上,看著自己驚訝而瞪大的眼楮--所有的雀斑和粉刺都沒了,整張臉變得更光滑乾淨,竟如琥珀般發出半透明的光澤。她模模自己的鼻子,還有眼瞼和睫毛,都和過去不一樣了。
抹掉嘴上的牙膏沫,小蝶微微晃動臉龐,看著鏡中美麗的女子,輕聲問道︰「你是誰?」
一個名字從心底升起。
是的,她早已熟悉這張臉了,在寫字台上陪伴了她多年,那張瓖在相框裏的年輕的臉。
爸爸說得沒錯,她越來越像媽媽了--就是這張媽媽當年的照片,如今已PHOTOSHOP成了彩色,復制黏貼在尚小蝶的臉上。
「媽媽……媽媽……」
她輕撫著鏡子,似乎媽媽就躲在鏡子後面。
尚小蝶突然抽泣了起來︰「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嗎?二十多年前,你也去過那個地方是不是?你想要獲得重生,想要重回這個人世!」
瞬間,眼前的鏡子變成了一堵牆,周圍全都陷入傍晚的昏暗。身邊已再也不是女生寢室樓,而是那神秘禁區的門洞之內--時光倒流了七日,她又一次闖入「蝴蝶公墓」,在野草與荒風之間,一堵高牆正淒涼矗立。
她痴情地撫模這堵牆,冰涼而粗糙的牆壁裏,布滿了古老的縫隙。就像抵達長途跋涉的終點,悲欣交集,淚流滿面。於是,她按照耶路撒冷「哭牆」的習慣,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心底的願望--
丑小鴨變成白天鵝
她將心願卷成一張紙條,塞近了這堵「哭牆」的牆縫裏。
然後,尚小蝶走進了「蝴蝶公墓」……
在經歷了夢與死的掙扎後,她又從美麗女子的墓碑前醒來,被莊秋水救出了墓地。
現在,已過去了整整七日,塞進「哭牆」的心願終於實現--
那堵古老的高牆又變成了鏡子,照射出一個美麗女子的臉龐。
她又回到了女生寢室樓,早上寂靜的洗漱間裏,但人生從此已徹底改變。
胸口劇烈起伏,渾身的毛孔依然不舒服,尚小蝶擦乾眼淚跑向浴室。仰起頭任憑水流沖刷臉龐,這張全新的臉已不可能再溶化,水花高高彈起,綻開在繚繞的蒸氣間。
她的雙腿、腰肢、手臂、脖子都與過去不同,甚至骨頭也長高了八公分。這是「哭牆」願望的最終實現?還是某個更大災難來臨前的厄兆?只有熱水麻醉著她的身體,只當是作了一個既美麗又恐懼的夢。
洗了半個多小時,前天精心修剪的發型也給洗掉了。小蝶光著身子來到更衣室,看著那銹跡斑斑的落地鏡。
忽然,一只蝴蝶飛到了她胸前。
她用手拍了拍胸口,但蝴蝶仍然一動不動地停著。
會不會給拍死了?她又低頭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一只活著的蝴蝶,而是她胸前的那塊胎記。
從尚小蝶出生那天起,這塊胎記就陪伴著她,它丑陋的顏色與形狀,曾讓接生的護士認為她是個怪胎。從小就不敢讓別人看到這塊胎記,每當被旁人發現就會羞愧難當。彷佛這丑陋的印記是她的原罪,或是前世欠下的天大罪孽,終於在現世得到了報應。
但最近這七天來,胸前這塊恥辱的胎記,也隨身體其他部分一同變化。如今蛻變成漂亮的蝴蝶,展開一雙鮮豔奪目的翅膀,停在她雪白粉女敕的酥胸肌膚上。
蝴蝶胎記
或許,這塊印記本來就是一只蝴蝶。
6月19日上午9點30分
尚小蝶準時踏進了課堂.
上課的仍然是孫子楚,而學生們開始騷動起來,紛紛交頭接耳道:"喂,這個人是尚小蝶嗎?我怎麼不記得她長這個樣啊?"
(咋舌音)"是啊,怎麼變成大美女了?哎呀,真是當今世上難得一見的美女!」
「天哪,田巧兒也沒她這樣漂亮啊!」
「絕對可以去參加選美了。」
「《紅樓夢》選秀請她去就成了。」」太奇怪了!一個禮拜前她還是個恐龍,現在搖身一變成美眉了?不會——不會去做整容手術了吧?」
她立時成了整個教室的焦點,所有學生都回頭看她。也包括陸雙雙、田巧兒、宋優和曼麗,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表情。有人驚訝有人愛慕有人崇拜有人尖叫,也有人不屑有人嫉妒有人罵娘︰「整容的小妖精!」
「肅靜!」孫子楚把目光從她身上收回來,拍著台子說,「開始上課!」
小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但仍然有許多目光盯著她,她只能盡量把頭低下來,不去听別人的閑話和議論。
孫子楚在講台上侃侃而談,從早期的牛郎織女、七仙女董永說起,接著講到最有名的那個故事︰「最早出于初唐梁載言的《十道四蕃志》。晚唐的《宣室志》記載了故事全貌,名為《義婦冢》。」
他用文言念出「梁祝」最古老的版本——
英台,上虞祝氏女,偽為男裝游學,與會稽梁山伯者同肆業。祝先歸,二年,山伯訪之,方知其為女子,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馬氏子矣。山伯後為鄞令,病死,葬于城西。祝適馬氏,舟過墓所,見濤不能進。問知有山伯墓。祝登號慟,地忽自裂陷,祝氏遂並埋焉。晉丞相謝安泰表其墓曰︰義婦冢。
尚小蝶卻想到了白霜那篇文章,《蝴蝶秘譜》是魏晉時代文人必讀之秘籍,而「梁祝」故事又發生在那時,甚至驚動了大名鼎鼎「東山再起」的謝安。說不定梁祝同窗求學時,他們都讀過《蝴蝶秘譜》。而正是這本「鬼美人」的千古奇書,湊合起了梁祝間絕唱的愛情。所以,在後世的梁祝故事里,人們才會在結尾安排墳墓裂開,兩人魂魄化作一對翩翩的蝴蝶!
梁山伯與祝英台化身的蝴蝶,是去自由的天地間,尋找最浪漫的莊周,尋找「蝴蝶公墓」去了吧
下課後,本想去找陸雙雙說話。但雙雙飛快地沖了出去,顯然在躲避尚小蝶。其他同學經過不蝶身邊都會停下來,幾個男生還主動與她說話,她只是害羞地敷衍幾句。
有個膽大的女生,悄悄在她耳邊問︰「WOW,你能不能把你的整容醫生的電話告訴我,我也要像你這樣去做一下。」
小蝶哭笑不得地逃出教室,迎面過來一個男生,籃球場上的小胖子——那天玩「真心話大冒險」游戲,被迫給她打電話說︰「我愛你」的家伙。這小子恬不知恥地走到她面前說︰「小蝶,還記得上次我給你打電話嗎?當時我說的完全是心里話。」
看到他那副認真的表情,小蝶心底更加不屑︰「謝謝你上次的電話,還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那三個字——但是,也讓我說句心里話︰我討厭你!很討厭!明白了嗎?」
還沒等對方的臉沉下來,她就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周圍還站著幾個男生,紛紛給小蝶讓開一條道。敬畏地看著她走過。
忽然,她有些渴望莊秋水的臂彎,今晚他要變成梁山伯,在舞台上和她的「祝英台」演對手戲。
正好看到牆上的考試成績。雖然孫子楚說她考了92分,但其他幾門課考試時,腦子都是一片空白,只能祈禱不開紅燈了。
然而,尚小蝶萬萬沒想到,她所有功課都在90分以上,竟是全班的第一名。
不會名字搞錯吧?宋優的成績寫到她身上去了?平時小蝶一直在中游徘徊,這次卻突飛猛進成了第一,而宋優則屈居第二了。
宋優再也沉不住氣了︰「WOW,你已經代替巧兒成為"校花"了?還想代替我成為高材生第一名嗎?」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用了某程陰險手段吧——為什麼樣樣都要第一?第一對你有什麼好處?昨晚你已經報復了田巧兒,今晚又想報復誰?人不能太囂張,你會付出代價的!」
尚小蝶怔怔地站在原地,回味著最後一回話︰代價?
6月19日上午12點50分
中午,田巧兒來到食堂。
清晨做了個噩夢,無數蟑螂和蟲子爬過來,密密麻麻鑽進衣服,鑽進她的毛細孔里。領頭的就是那只金鈴子,爬到她耳朵里不停地鳴叫,直至耳膜震破,鮮血順著粉腮流下……
上午在教室,發現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小蝶。田巧兒心里又酸又氣,礙于面子又不敢發作。她害怕這花容月貌很快會逝去,「校花」的皇冠被自己最瞧不起的人取而代之。
正當她出神時,同病相憐的陸雙雙獨自端著餐盤走過來問︰「巧兒,你恨尚小蝶嗎?」
「是的,你也是嗎?」田巧兒嘴唇都有些發抖了,「你的莊秋水也被她搶走了——怪不得昨晚排練時,莊秋水看到她的眼神就不對。這個尚小蝶真不簡單。不過男生都是一副德行,看到漂亮女孩就喜新厭舊了!」
雙雙無奈地搖頭︰「我把她當最好的朋友。沒有我的話,她在這個學校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她現在卻恩將仇報,搶走了我的男朋友,沒想到她是這種卑鄙的小人。」
「但最奇怪的是,上個禮拜她還那麼難看,現在卻突然變得漂亮了?」
「難道……是因為……蝴蝶公墓?」
「蝴蝶公墓?」田巧兒幾乎要抓住雙雙的肩膀,她想起了昨晚發現的筆記本。哎呀!雙雙意思到自己說漏嘴了。不過既然已和尚小蝶鬧翻了,那也無所謂了︰「我告訴你——尚小蝶去過蝴蝶公墓!」
雙雙也感到了緊張,停頓片刻說,「尚小蝶從那里出來以後,臉上就有變化,第二天雀斑和粉刺就開始減少了。」
「MYGOD!你是說蝴蝶公墓讓她變漂亮了?」
「我不知道,但確實是去過那里之後,她的身體才開始有變化的。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沒做過整容!」
田巧兒低頭不語了良久,目光漸漸銳利起來︰「我曾經听白露說過,蝴蝶公墓還藏著另一個秘密——許願牆。」
「許願牆?」其實雙雙早就听說過這個了。
「只要把心願寫在紙條上,塞到蝴蝶公墓的牆縫里,你的願望不久就會實現!」
「難道尚小蝶也把願望寫進了牆里?」
田巧兒冷冷的點頭︰「我想這是惟一的解釋!」
「那就是巫術了!太可怕了……那她還會報復我們嗎?」
「今晚等著瞧吧!」
6月19日傍晚18點50分
下午,孫子楚把所有演員和燈光,舞美、道具等人喊到劇場,按照新的人選和方案,重新排練了遍。小蝶也反復溫習了所有段落,台詞都能倒背如流了。
公演就在今晚,她在食堂匆匆吃完了晚飯,先趕回寢室拿點東西。寫字台上幾束鮮花跳入眼簾,全是熱烈的紅色。寢室里只有曼麗一個人,她撅著嘴說︰「WOW,這些都是你的!」
「給我的鮮花?」小蝶從小到大還沒收到過花呢!她像做夢一樣模了模玫瑰花瓣濃郁的香味直入鼻間,「誰送的啊?」
「好幾個人呢,有我們班的男生,還有其他系的帥哥。」曼麗酸酸地抱怨道「下午接連不斷地送過來,我都成你的收發員了!」
花里夾著男生們的紙條,無不是獻殷勤的話。那些男生平時從不正眼瞧她,有的直到今天才記住她的名字。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文學社團的學長,邀請她明晚參加社團聚會。雖然加入文學社快一年了,但從未請她參加過活動,今晚卻唐突地打來電話,真是受寵惹驚——她苦笑一下回絕了邀請,學長不停地說遺憾,直到小蝶掛斷電話。
然後,她匆匆奔向學校劇場。
還有半個鐘頭,舞台劇《化蝶》就要正式公演了。看台里坐進好幾百人,各個系各年級的學生、老師和學校領導,甚至有外請的專業導演和作家,搞得孫子楚也很緊張。
後台的化裝間,尚小蝶穿著一套書生服——裝已經化上去了,果然英姿颯爽,若不細看還真以為是俊俏的男生。最後看了一遍台詞,語著心口超出了化裝間。
她深深吸了口氣,有什麼東西植入心里,漸漸履蓋了全身。踏上燈光明亮的舞台,面對台下黑壓壓的觀眾時,所有緊張一下子消失了。她的心變得透徹而淡定,似乎台下的人都不存在,就連舞台也變成了空曠的田野,山花正在四周開放,時間回到了公元五世紀——她是祝英台。
台下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學生們紛紛交頭接耳,互相詢問這是哪個專業的學生,會不會是外請的專業演員。就連學校領導也頻頻點頭,贊嘆這演員太出色了!
第一幕,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山野中相遇。梁山伯見義勇為,救下了祝英台主僕二人。兩人共赴書院讀書。觀眾們與其說是在看戲,不如說是在看美女祝英台。
第二幕「寒窗苦讀」。舞美把書院布置得很好,小蝶坐進這古代的課堂,好像又回到了大教室。「四九」和「銀心」也都坐在主人們身邊。
第三幕"十八相送」。在一群跑龍套的女孩子襯托下,祝英台和梁山伯一同離開書院。一路上互相傾訴衷腸。梁山伯當然不是白痴,早就知道了祝英台的女兒身,巧妙地打著機鋒。這一幕台詞最為有趣,小蝶背得很熟,與莊秋水兩人妙語連珠,惹得台下不時響起掌聲。
第四幕「樓台會」。尚小蝶已換回女裝,活月兌月兌一個柔媚的祝英台小姐。在舞台上亭亭玉立,雲鬢美目,顧盼流連,惹得台下一片驚嘆!就連走路的姿勢、手上的蘭花指,還有含苞欲放的眼神,都酷似壁畫里的古代佳人。台詞也半文半白,更接近昆曲唱詞,由小蝶嘴里說出來,好像古人穿梭時空,就連聲調都變成了唐宋的平水韻。台下的老教授們不住稱贊。
第五幕是更淒慘的「婚變」。祝英台在舞台左邊準備出嫁,梁山伯卻在舞台右邊奄奄一息。「馬文才」來到祝英台身邊,只看到新嫁娘幽怨的表情。而「四九」傷心地服侍著梁山伯,甚至主人吐血而死。
最後一幕︰「化蝶」。祝英台戴著鳳冠霞衣,坐上出嫁的大花轎,路過一座荒涼的墳山。舞美用硬紙板做了一個簡易墳墓,花轎突然在墳墓邊停住,轎夫怎麼走都動不了。新娘從轎里出來,緩緩走向孤獨的墳墓。紙板做的幕碑上刻著「梁山伯之墓」。她痴痴地站在墳墓前,側對著台下的觀眾,念出了哭墳的台詞。
當那悲傷的旋律在舞台間響起,小蝶感到周遭燈光漸漸變暗,劇場的屋頂也變得透明了。她看到了昏暗的天空,狂風在高天上呼嘯,腳下竟長出了枯黃的野草。再回頭身後已沒有了觀眾,只有荒涼的原野上一座孤墳。
梁山伯的墳墓,她深愛著的人的墳墓,她的青春與夢想的墳墓,一對翩翩蝴蝶的墳墓
于是,她的眼淚,如最後的哀歌,珍珠般滑落下來。這既是祝英台的眼淚,也是尚小蝶的眼淚。既是伊蓮娜的眼淚,也是祝蝶的眼淚。既是自己的眼淚,也是情人的眼淚。
偌大的劇場里雅雀無聲,所有觀眾的眼楮都盯著「祝英台」,穿著紅色的新娘衣裳,面對梁山伯的墳墓淚水漣漣。
此刻,所有的台詞都已是多余。後台的孫子楚按下音響按鈕,劇場里響起一首莫文蔚的歌《如果沒有你》——「Hey我真的好想你/現在窗外面又開始下著雨/眼楮干干的有想哭的心情/不知道你現在到底在哪里/hey我真的好想你/太多的情緒沒適當的表情/最想說的話我該從何說起/你是否也像我一樣在想你/如果沒有你/沒有過去我不會有傷心/但是有如果還是要愛你/如果沒有你/我在哪里又有什麼可惜/反正一切來不及/反正沒有了自己/Hey我真的好想你/不知道你現在一勞永逸在哪里」
幽怨婉轉的歌聲,伴著舞台上「祝英台」的眼淚,淹沒了整個劇場。每個觀眾的心都浸泡在淚海中,點滴的記憶于腦海浮現。童年的眼淚,少年的初戀,青年的失戀,中年的別戀,老年的昏戀——千百人的情緒與心靈,匯聚成一個巨大的網。
今夜,尚小蝶征服了所有人。
她的眼淚她的眼神她的憂傷,也征服了她自己。當音響里的歌聲停止後,她自己也禁不住唱了起來——這是在「幽靈小溪」的水底听到過的歌,「蝴蝶公墓」墓碑上的美麗女子唱過的歌,無數次在她凌晨夢境中造訪的歌,那是伊蓮娜的歌。
孫子楚在後台打開最後一個按鈕,梁山伯的墳墓從當中裂開,里面將要飛出一對紙做的蝴蝶。
墳墓打開的瞬間,全場人鴉雀無聲地盯著台上——蝴蝶終于出現,如幽靈翩翩飛出墳墓。
然而,這兩只蝴蝶並不是紙做的,而是兩只真正活著的蝴蝶。
台下的觀眾們感到很新奇,居然在舞台上弄出了兩只真蝴蝶,紛紛熱烈地鼓起掌來。後台的孫子楚則看傻了,從哪里出來的真蝴蝶?
離蝴蝶最近的人是尚小蝶,它們圍繞著她上下翻飛,好像她就是山谷里的鮮花。兩只蝴蝶的翅膀撲行很大,美麗的女子與森森的骷髏交相出現——鬼美人!
就連尚小蝶都感到不可思議了,這對蝴蝶居然是「鬼美人」!它們從梁山伯的墳墓里飛出,環繞著即將躍入墳墓的祝英台。
且不論是否真有梁祝的傳奇,但這兩只蝴蝶卻是真真切切的——難道它們是從一千五百多年前飛來,從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墳墓中飛來?
最後,「鬼美人」停在了尚小蝶的臉頰上。
兩只碩大鮮艷的蝴蝶,佔據了這張美麗的臉龐,宛如畫上了一層人體彩繪。
蝴蝶的親吻讓她昏昏欲仙,似乎整個身體又輕又飄,即將飛上月空雲霄。
她看著台下的芸芸眾生道——
「歡迎大家光臨蝴蝶公墓!」
通過隱藏在衣服里的麥克風,這句話被播放到了整個劇場,鑽進了所有人的耳膜和心窩。
剎那間,數百人的心跳同時加快,腎上腺素飛快地分泌釋放,全是因為那四個字——
蝴蝶公墓
劇場又一次死寂下來,只有尚小蝶一人孤獨地站著,陪伴著兩只「鬼美人」。
後台的孫子楚也驚呆了,同樣被嚇到的還有莊秋水。台詞里根本沒有「蝴蝶公墓」,不知道小蝶為何突然說起。孫子楚不住沖到舞台邊,再看台下領導們的面色,一個個都陰沉了下來,這下他這個導演要倒霉了。尚小蝶還未從戲里出來,怔怔地走向台邊,臉上還停留著那對蝴蝶。
孫子楚沖上去說︰「你怎麼了?快把那蝴蝶趕走!」
突然,她腳下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整個人立即失去重心,從一米多高的台上摔了下來。
許多人尖叫起來,莊秋水也跳下了舞台。小蝶的頭沒有摔破,只是在地上痛苦地蜷縮著,鮮血正從鼻孔里緩緩流出。
莊秋水著急地抱起小蝶,狠狠地回頭望去——陸雙雙顫抖著後退了幾步,原來絆倒小蝶的的人就是她!
雙雙也不知道自己是故意還是無意的,只是當小蝶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的腳已經不听自己使喚了,便偷偷伸出去絆倒了小蝶。
當她要逃回後台時,一群黑糊糊的大蟑螂飛到了她臉上。雙雙尖叫著倒在地上,渾身上下扭起來,用力拍打臉上的蟲子。演員們都嚇得四散逃竄,大蟑螂成群結隊,蝗蟲般密密麻麻飛過舞台。
劇場大亂起來,座位下爬出許多小蟑螂,女生們嚇得紛紛尖叫。成千上萬的蒼蠅從天花板飛下,如烏雲遮蓋了整個劇場。全校園的螞蟻都把家搬來劇場了。老師們也難以控制局面,他們月兌下衣服拍打著蟲子,但面對黑壓壓的一大片簡直是飛蛾撲火——飛蛾也來了,它們成群結隊堵住出口,向許多人身上叮去。
莊秋水始終保護著小蝶,盡管身邊布滿了蟑螂與飛蛾,小蝶身上卻一個蟲子都沒有,那對「鬼美人」也不知飛哪去了。小蝶的傷勢並不嚴重,只是出了些鼻血,很快就止住了,她躺在莊秋水懷里睜開眼楮,看到劇場里騷亂的局勢,艱難地說︰「不,怎麼會這樣?」
莊秋水也不回答,只是抱著小蝶低頭不語,在四處亂跑的人群中保護著她。
突然,劇場里所有燈都滅了,整個世界陷入一團漆黑。更多人尖叫起來,仿佛提前來到世界末日。有的人躲在黑暗中打手機求救,更有人索性鑽進座位底下,好像屋頂要塌下來了。
救援的人終于來到,他們打開劇場大門,電工迅速啟用備用電路,重新讓劇場明亮起來。幾分鐘後,大部分人都逃出了劇場。
孫子楚驚魂未定地從後台爬起來,那些蟑螂、蛾子、臭蟲們都不見了。他蹣跚地走在舞台上,看著滿目狼藉的劇場,心如刀割。公演幾乎要完美地成功了,卻不想最後發生了意外,捅出了這樣大的婁子——這下他要完蛋了!
對了,尚小蝶到哪兒去了?她有沒有摔傷?他前前後後找著小蝶,直到整個劇場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宛如空空蕩蕩的墳墓,主人早已化作蝴蝶逍遙遠去
6月19日晚上21點50分
尚小蝶已回到了寢室.
十幾分鐘前,莊秋水保護她離開舞台.轉到後台一個沒人的角落,悄悄打開劇場後門——慌亂中誰也沒想到這道後門,他扶著小蝶沖出劇場,逃離阿鼻地獄。
他一路上不敢說話,盡管心里有無數個疑問——那兩只「鬼美人」是如何出現的?小蝶最後為何又說出了「蝴蝶公幕」?那麼多昆蟲又是從哪里跑出來的?這身漂亮的古代紅嫁衣,在黑夜里特別引人注目。
她搖著頭說︰「我想單獨待一會兒。」
「不,我很擔心你現在的樣子。」
「我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我全都看到了。」穿著新娘衣裳的小蝶抬起頭,仿佛面對自己的新郎,「現在,請暫時離開我——你在我身邊會有危險,因為你也去過蝴蝶公墓。」
雖然心底也充滿著恐懼,但他仍坦然問道︰「難道我不久就會死嗎?」
小蝶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沉默不語,此刻已沒有必要再自欺欺人了。
莊秋水放開了她的肩膀,緩緩向後退去,月色下面孔越來越模糊。
「保重!」
小蝶嘴唇顫抖著點頭,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沒入黑暗中。
回到寢室,三個室友還沒回來。她月兌下漂亮的紅嫁衣,獨自躺在上鋪,眼楮看著虛空的天花板。剛才劇場里發生的事,似乎已投射到了頭頂,如電影幕牆又播映一遍
這是恐怖片還是災難片?
那麼多人受到了驚嚇,他們都是無辜的學生和老師,他們與尚小蝶沒有關系,與「蝴蝶公墓」也沒有關系,為什麼要讓他們來承受?整樁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天哪,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是的,她的願望已經實現了,塞在「蝴蝶公墓」牆縫里的願望——丑小鴨變成白天鵝。
然而,她也失去了很多。
她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室友們的信任。而最重要的是,她所深受的人——莊秋水隨時都可能因她而死。
凡是要在「蝴蝶公墓」里實現的心願,都必須以生命作代價償還嗎?
美麗就像雙刃的魔咒,正如剛才劇場里發生的一切,她身邊所有的人都遭到了不幸。
不,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小蝶又一次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線登錄「蝴蝶公墓」網站——第六度進入這神秘地帶。開頭的「鬼美人」照舊鮮艷,穿過首頁見識了「蝴蝶公幕地圖」,又通過「黃泉九路」路牌,進入神秘的地下甬道。打開大門欣賞伊蓮娜和她的唱片,之後就是毛骨悚然的血案現場圖片。
最後一張照片,是個憂郁的混血少女,她面色蒼白地躺在地上。小蝶緊緊盯著屏幕,忽然感覺圖片里有些異樣。
照片里的少女睜開眼楮。
天哪,難道這是GIF格式的圖片?或者是一個FLASH動畫?
那少女不但睜開眼楮,而且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張開嘴唇吐出一句清晰的話——
「尚小蝶,請跟我來。「
這聲音並不是從電腦里傳出的,而是來自小蝶身前兩米處。幽幽的聲響在房間內傳遞著,若換了常人早就嚇暈過去了。
尚小蝶放下筆記本,才發現眼前正站著一個影子,再定楮看正是照片里的少女。
她來了。
而手中的電腦也不見了,身下並不是溫暖的床鋪,而是冰涼的木地板。眼前是一條深深的走廊,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氣味。
這是哪里?
小蝶迷惑著向前走幾步,一直到混血少女的眼前,睜大著眼楮問︰「你是誰?」
「柳芭。」
這是人俄國女孩的名字,說不清是中文還是俄文,少女傳手抓住了她的手,竟是如此的冰涼。
少女的臉白得嚇人,如果不是死尸的話,至少也是嚴重的肺病患者。柳笆用流利的中國話說︰「請跟我來。」
尚小蝶的手根本無法掙月兌,半只胳膊都被凍僵了,被少女拉著走向走廊另一頭。少女推開前面一道門,迎面出現一座狹窄的小橋,綠色的欄桿小巧玲瓏,頭頂一片月光傾瀉而下。她仰起頭看到了玻璃天棚,底下正是深深的門洞。
她記得這個地方——門洞里的「過街天橋」,這里是她造訪過的「蝴蝶公墓」!
這棟古老房子的樓上,七十多年前的葉卡捷林娜醫院。
隨著少女柳芭走上「天橋」,腳下的木板倒還算是堅固,她戰戰兢兢地走過門洞,月光竟隱隱也有些血色。
穿過「天橋」,對面仍是黑暗的走廊,柳芭輕輕打開一扇門,里面露出幽暗的獨光。她跟著柳笆走進房間里,這屋子裝飾得溫馨而潔淨,一看就是年輕女子的閨房。
窗邊正亭亭玉立著一個美人,她轉身用半透明的眼楮注視著小蝶,微微點頭致意。
亞麻色的頭發。
尚小蝶看得清清楚楚,對方有一頭亞麻色的頭發,如瀑布垂在香肩上。
就是這雙眼楮,這張臉,這頭秀發,這個女子。
她才是「蝴蝶公墓」的主人——伊蓮娜。
不會再看錯了,在網站里看過她的照片,在夢境中幾度與她相對,還有那最後的墓碑。
些刻,這七十多年前的美麗女子,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
「你是伊蓮娜?」
小蝶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是的,歡迎你,尚小蝶。」
她以字正腔圓的國語回答她,紅唇里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我怎麼會到這里來的?這是一場夢嗎?」
「也許,從鬼美人造訪你的那個清晨起,就是一場漫長的夢了。」
「什麼意思?」
尚小蝶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卻被伊蓮娜冰涼的手摟住了,亞麻色的長發在她鬢邊擺動。美麗的俄羅斯女郎在她耳邊道︰「我知道你是從七十年後來的。」
「這是哪里?是什麼時候?」
伊蓮娜身後又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子——竟然是柳笆,她微笑著說︰「歡迎你,小蝶。現在是1935年9月18日——不是19日凌晨。」
1935年9月19日
「我穿越了?「小蝶恐懼地搖搖頭,」不,我還要回去,很多人都在等著我——還有我的莊秋水——我必須救他,救他」
伊蓮娜幽幽地說︰「可憐的女孩,要救他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
「回到蝴蝶公墓。」
這句話如超聲波直接點入了尚小蝶的腦子。
回到蝴蝶公墓回到蝴蝶公墓回到蝴蝶公墓
突然,柳笆神秘兮兮地說︰「今夜,他將復活。」
「你說誰?」
「噓——」牙齒間發出哆嗦的踫撞聲,伊蓮娜低聲呤道,「他來了「
房間里立刻雅雀無聲,三個女孩全都縮在了房間角落里。
一秒鐘,十秒鐘,六十秒種,那個聲音漸漸從走廊里傳來——「篤篤篤」。接著,門外響起駭人的慘叫聲,似乎還有鮮血噴濺之聲。
這可怕的聲音持續了幾分鐘,然後響起了利斧劈開房門聲。
柳笆渾身顫栗起來,也緊緊靠在了小蝶身邊。
因為鐵刃劈開的正是她們的門。
終于,魔鬼闖進了房間。
她看到了他的臉。
6月20日清晨7點20分
尚小蝶重新睜開眼楮。
1935年9月19日凌晨的「蝴蝶公墓」,變成了2006年6月20日清晨的S大女生寢室。
她還活著。
不知何時筆記本電腦已關了,耳邊仍不停地回響著那句話——
回到蝴蝶公墓
是的,這是她目前惟一的出路了。
她確信這不是夢,而是真實經歷的事。因為她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正染著一大片血跡。
小蝶把衣服月兌下來,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全身沒有一處傷口,肌膚如雪完好無損。
那麼,這些血跡是從哪來的?
柳笆——是這個混血少女的血?她已經死于七十年前那聲凶案了吧。
(請不要大驚小怪,在《蝴蝶公墓》的故事里,一切皆有可能!)
尚小蝶從鋪上爬下來,屋里只有她一個人。三個室友整晚都沒回來,大概不敢與小蝶共處一室吧。
換上一身干淨的運動裝,把頭發扎成馬尾。她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背包里放著手電筒,還有蛋糕、餅干和好幾瓶水。
她要回到「蝴蝶公墓」。
走出房門,又回頭看了一眼寢室,不知能否再回到這里?
再見,朋友們。
清晨的樓道寂靜一片,她悄悄走出寢室樓。綠葉覆蓋的小徑上布滿露水,她像遠足的探險者,告別了S大校門。
坐上一輛公交車,路上顛簸了幾十分鐘,順便把早餐也吃好了。她關掉了手機,這樣不用擔心莊秋水找她了。路上又轉了一班車,上午八點一刻,她來到了經緯三路。
又赴黃泉路。
仰頭看看天空,竟陰沉得像黃昏,烏雲壓在頭頂,隨時可能下雨。路邊沒多少行人,只有一輛輛大卡車轟鳴著開過。
一個多禮拜前,尚小蝶剛來過這里。路線早已牢記于心中,她很快找到了坐標——「黃泉九路」的路牌。然後向前筆直而去,駕輕就熟地穿過幾條馬路。
然而,她總覺得身後似乎有個影子,或有奇怪的腳步聲響起,回頭看看卻什麼都沒有。
走到蘇州河邊,工廠側門就在右手了。
199號
彎腰鑽進鐵柵欄,廢棄的工廠依然寂靜無聲,煙囪孤獨地矗立著,要被頭頂的烏雲壓垮了。陰涼的河風吹過荒草,看起來竟如黃綠色的波浪。
但她並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後幾十米處,還隱藏著一雙眼楮。
小蝶穿著阿迪運動鞋,踩在布滿瓦礫的野草墊上。再度回到這被遺忘的角落,感覺卻與第一次截然不同。上次造訪是神秘的探險,而這一次卻是為了解除魔咒——假設真的存在魔咒,並可以解除的話。
視線盡頭是高高的圍牆,小蝶徑直穿過野草地。小破門依然虛掩著,門里是幾十年來的工廠禁區。雖然已是第二次,但她仍異常小心,踏進小門眺望了一下——
墓地。
依然是這片荒涼的墓地,滿眼都是殘破的墓碑。十字斷裂倒在地上,幾處墳冢破開露出棺木。這是流亡的白俄人墓地,他們出生在遙遠的東歐平原,最終只能埋骨在這東方的異國他鄉。這麼多年無人前來祭掃,就連靈魂也被圈在這神秘禁區,連同枯骨永留地獄。
小蝶快步穿過墓地,來到最里面的那座墳墓,墓碑斷裂倒在地上。她已知道這墓碑後埋的人——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卡申夫。
「卡申夫鬼美人鳳蝶」就是以他命名的,後面這座古老的房子,也曾是卡申夫工作過的地方。站在幽深的門洞前,像面對著遠古的洞窟,呼嘯著另一個世界的風,直撲到尚小蝶上。
最後的禁區——耳邊又一次響起了那些警告,但如今對她都已不起作用了。
屏著呼吸走入門洞,頭頂射下清澈的天光。在中央的玻璃天棚底下,是那綠色的「過街天橋」。欄桿上並沒有任何人影,她繼續向前,穿過門洞來到天井。
又一次來到這堵高牆前,幾乎要傾倒在她身上。心底莫名激動,就如上一次朝聖般的感覺。
這是她的耶路撒冷「哭牆」,讓人在淚流滿面之後,實現心底願望的牆。
她快步沖上去撫模牆壁,尋找上次塞進牆縫里的紙條。然而,她再也找不到自己寫的紙條了,這堵牆壁像個貪婪的饕餮,吞噬了所有人的願望。
是的,紙條里的心願不是已經實現了嗎?從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再度拜訪算是祈禱還願嗎?
不!小蝶猛烈地搖搖頭,後退幾步大聲喊道︰「我不會感謝你的!」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廢墟里回蕩著,似乎連墓地里的死人都被驚醒了。
為了挽回莊秋水的生命,為了償還她所虧欠的所有人,她寧願失去已得到的一切。
這時,從某個地方傳來了回聲——
「你在地底潛伏,我在人間等候。你吐絲作繭自縛,我望眼欲穿孤獨。」
又是那熟悉的旋律,伊蓮娜動人的《蝴蝶公墓》單曲,穿越七十年的光陰,自後面那棟老房子飄來
是誰在歌唱?
歌聲仍然在繼續,她顫栗著注視老房子。目光落到左邊的小門上,旁邊寫著兩個粗糙的漢字「女宿」。既然當年這房子是醫院,「女宿」大概就是女病人的住處吧。
僅僅這兩個奇特的漢字,就足以吸引她上去看看了。她小心地走到門口,里面是幾乎懸空的樓梯,看來快要腐爛掉了。欄桿上積滿了多年來留下的灰塵,台階的灰塵卻不多,好像還有其他人走過的樣子。小蝶輕輕走上樓梯,最近體重輕了不少,這樓梯應該可以承受吧。
樓梯每踏一步都傳來回聲,伴著上面走廊里的歌聲,她來到二樓的木地板上。迎面是道長長的走廊,這就是當年的女病房嗎?不知道從哪投下了天光,照亮了兩邊緊閉的房門。
是哪里傳出來的聲音?她忽然高聲喊道︰「伊蓮娜!」
回答她的仍然只有歌聲。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走廊兩頭都沉浸在黑暗里,不知藏了什麼。尚小蝶推開身邊的房門——
陳舊腐爛的氣味撲鼻而來,是多年前的藥水味,幾乎把眼淚都燻下來了。她躲在門外捂著鼻子,等到氣味散掉一些,才敢小心地走進去。這房間空空如也,只有地板上散落著一些小東西。在布滿灰塵的地上,有一盞破碎的煤油燈。還有些奇怪的玻璃瓶子,里面的液體早已揮發殆盡。
古老的歌聲並未停止。窗戶正對著墓地,站在窗邊俯瞰墓園,可以想象當年病人們的絕望——病中的每天都面對墳墓,似乎自己隨時都會被送進去。
從醫院到墳墓——卡申夫真是一條龍服務了!
離開這間屋子,她打開第二扇房門。仍然是一間空房子,窗戶面對著底下的墳墓,地板上什麼東西都沒留下,只有厚如地毯的灰塵。
突然,牆壁顯出某種暗紅色的印記,看上去就像孟冰雨書包的顏色——不,那是血跡!
許多年前留下來的血跡,呈噴射狀飛濺到牆壁上。或許已過去許多年了,但那血跡就像油畫顏料一樣,深深滲入了牆體,永難磨滅。
牆角還能看到模糊的「血手印」,人的五根手指和手掌依稀可辨,這是死亡前最後的呼號。小蝶立即蒙起耳朵,整個屋子響起了那種聲音,鮮血的噴濺,的撕裂,還有最後的申吟與詛咒
幽靈們似乎正從牆壁里鑽出來,帶著鮮血撲向門前的小蝶——她趕緊退出了房間,轉身逃進了對面的房門。
突然,《蝴蝶公墓》的歌聲戛然而止了!
這間屋子里沒有灰塵,也沒有腐臭的氣味,相反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窗戶正好對著厚重的「哭牆」。腳下的地板還算干淨,屋里放著一張鋼絲床,上面鋪著一張草席子。還有一張古老的寫字台、寬大的衣櫥椅子等老家具。
這正是昨晚她到過的房間!
伊蓮娜的房間。
當她走到寫字台跟前時,身後響起了奇怪的動靜。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尚小蝶飛快地轉回頭來,終于見到了那個鬼影。
鬼影就站在門口。
一身黑色的衣裙包裹著身體,看起來又瘦又不,宛如從地底里爬出來的。小蝶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第一次看到了那第臉。
臉上瓖嵌著一雙深深的眼窩,兩只眼珠居然是半透明的,如野獸般放射出精厲的目光。頭發被黑色的罩子蓋著,額頭布滿深深的皺紋。鼻子幾乎是鷹鉤狀,臉頰瘦得只剩下一張皮,就像活動的骷髏。那張嘴唇也全是皺紋,裂成許多道縫隙,仿佛已被她自己吞噬了下去。
天哪,這是一張歐洲老婦人的臉。
剎那間,墓碑上的照片浮現腦中。尚小蝶激動地身她走去,難道是——
6月20日上午9點50分
在檔案館清冷的閱覽室里,莊秋水困惑地揉了揉眼楮。
剛才給尚小蝶打了一個電話,卻被告知「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早上通過很多人找過小蝶,但都說沒看到過她。
半個鐘頭前,檔案館的表姐打來電話,說凶案的卷宗里又有新的發現。莊秋水暫時擱下對小蝶的擔心,匆匆趕到了檔案館。
1935年的慘案又有新的發現,其實是伊蓮娜的口供幾次反復。因為警長並不關心吸血鬼的故事,他最想知道的是︰案發當晚究竟發生了什麼?而伊蓮娜幾次推翻自己說過的話,讓警長甚為惱火,更懷疑伊蓮娜作案的可能了。
直到第七次記錄,伊蓮娜才道出了卡申夫的另一個秘密——他極力反對養女嫁給中國人,是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已不能離開伊蓮娜了,從她美麗純潔的少女時代起,卡申夫就變態地暗戀上了她,不僅垂涎于她的美貌,更希望永遠佔有這貴族之女,將她牢牢控制于股掌之中。卡申夫強迫她留在自己身邊,把她囚禁在醫院里。伊蓮娜暫死不從,進行了激烈的反抗,終于從醫院里逃出來。她和黎家公子私奔到法租界,舉行了訂婚儀式。木已成舟,卡申夫只能痛苦地默認,但要求伊蓮娜在出嫁前,必須住在養父身邊。
就在案發那天半夜,卡申夫突然發狂了,沖進伊蓮娜的房間,告訴養女一個秘密︰就在昨天清晨,卡申夫趁她熟睡的時候,給她注射了一種特殊的血清。這種血清里含有大量病毒,是卡申夫在實驗室調配而成的,原料就是「鬼美人」蝴蝶。
伊蓮娜目瞪口呆,因為她深知「鬼美人」的毒性!而卡申夫曾經用它做過活體試驗。喪心病狂的卡申夫,還要對養女旅行不軌。伊蓮娜拼命反抗,逃到其他病房。卡申夫拿起手術刀,刺死了一個病人,隨後獸性大發逢人就殺,千奇造成了這一夜的慘案。伊蓮娜趁亂逃出來,藏有自己的推理——真正殺死卡申夫的,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卡申夫鬼美人鳳蝶」。她與「鬼美人」共同生活多年,了解這些蝴蝶的習性。只有「鬼美人」才能這樣殺死一個人。這種蝴蝶絕非一般昆蟲,而是社會性的動物,智商之高超乎想象。它們原來棲息在山谷中,是一切昆蟲的首領,可以指揮任何蟲子,是真正的「昆蟲之王」。卡申夫常拿「鬼美人」做殘酷的實驗,蝴蝶們對他只有仇恨。
也許在案發的當晚,卡申夫在實驗中犯了某個小錯誤,便被蝴蝶抓住機會,偷偷逃出實驗室。發狂後的卡申夫先意圖佔有養女,然後就成了殺人惡魔,將十八個索然無辜的病人全部殺害。最後他自己也死于蝴蝶的攻擊,真是玩火者必自焚!只可惜那些病人們為他陪葬了。
莊秋水又捏了一把汗,原來這「鬼美人」蝴蝶還這麼厲害,上次看到它沒有實施攻擊,已算自己命大了吧?
表姐給他買了盒飯,就地解決了午餐。他又給小蝶打電話,但依然關機。情急之下只能打給陸雙雙,她卻冷冷地回答︰「我沒見到過她,但你可以再去‘蝴蝶公墓’找她啊?」
午後,心煩意亂的莊秋水繼續看檔案。
根據1935年警方的調查報告,他們並不相信伊蓮娜的話。警長認為她的口供荒誕不經,完全是推卸責任隱瞞事實。尤其是關于吸血鬼的說法,更是墜入了怪力亂神的深淵。警長帶人重新勘查了墓地,確實發現了刻著1428-1476的墓碑。但警長還是不相信吸血鬼的說法,命人挖開這個墳墓,發現棺材里居然躺著一具沒有腐爛的尸體!他看上去和活人沒有區別,有一張蒼白英俊的臉,躺在墳墓中就像睡著了一樣。警長自己也嚇得毛骨悚然,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白天躺在棺材里,晚上跑出來騙姑娘的吸血鬼?
在場的人們都被嚇住了,凶案的靈異說法也迅速傳遍全城。但警長仍不依不饒,又仔細檢查了醫院,卻沒有發現伊蓮娜所說的「鬼美人」蝴蝶。本案的調查從此陷入困境,雖有伊蓮娜的翔實供詞,但僅有她一個人證不足以有效。
一年多後,嫁入豪門的伊蓮娜難產而死,只留下了一個可憐的女嬰。根據伊蓮娜的遺願,丈夫將她葬在醫院的後院。黎家買下空關的醫院包括墓地,以及周圍大片農田和荒地,1940年代在原址建起了一家機器廠。
本案惟一的目擊證人死後,從此再無真相大白的可能。不久,警長本人也神秘死去。據說其喉嚨里生出一個蟲卵,導致氣管堵塞窒息而死。1935年葉卡捷琳娜醫院的驚天血案,就這樣漸漸被人遺忘,塵封在檔案館的卷宗里,變成永遠都難以解釋的謎。
而伊蓮娜靜靜地躺在墳墓里,直至它變成「蝴蝶公墓」
6月20日上午9點55分
尚小蝶正面對著鬼魂。
「蝴蝶公墓」的舊醫院房子二樓,她站在神秘的屋子里,門口是個歐洲老婦人——裹著一身黑色的長紗,形容佝僂可怖,宛如黑森林里的巫婆。
心底顫得厲害,她快步向門口走去,剛想問「你是誰」,老婦人就如魅影般飄了出去。
小蝶緊跟在後面,沖進昏暗的走廊,只見老婦人的腳全被黑袍蓋著,看不出走路的樣子。但老婦人移動異常迅速,小蝶大步奔過去竟還沒追到。
忽然,走廊里亮起一道光線,面前出現了一座欄桿橋,頭頂是玻璃天棚——原來回到了門洞里,那道懸在半空的「過街天橋」。
老婦人飛快地穿過「天橋」,隱沒在對面的黑暗之中。尚小蝶也踏上了這條「空中走廊」,腳下的木板嘎嘎作響,她只能伸手扶著左右的欄桿。
對面依然是條走廊,但幾乎一絲光線都沒有。她掏出手電照了照里面,剛走幾步就發現了分岔,迷宮般錯綜復雜。
大概這就是「男宿」了吧?再也看不到老婦人的鬼影,前頭的走廊又黑又亂,地板上還有幾個大洞,再往前走恐怕就要迷路了。
小蝶只能又退回來,走過「天橋」時低頭看看下面,幽深的門洞如同地道。光線穿過布滿塵埃的玻璃頂棚,瀑布般傾瀉在她的頭頂,仿佛剎那那穿梭了時光。
她一步步向後退去,一直回到有鋼絲床的那間屋子。
身上的背包讓人氣喘吁吁,索性月兌下放到地上。她疲倦地坐在一張靠背椅子上——這椅子看起來也是古董了。
寫字台上有個墨水盒,還有支很老的鋼筆,估計是很值錢的老牌子。她打開墨水盒搖了搖,發現里面的藍墨水還沒有干,鋼筆居然還能寫字。
尚小蝶緩緩拉開寫字台的抽屜。第一個抽屜里全是雜物,看起來都是許多年前的東西,比如生銹的鐵發卡,幾乎掰不開的別針,還有完全叫不出名稱的東西。
第二個抽屜里有本舊相冊,黑色的皮質封面,散發一股淡淡的霉味。將相冊放到台子上輕輕翻開,里面嵌著幾張黑白照片。開頭是個十幾歲女孩的肖像照,略微鬈曲的淡色頭發,大而明亮的眼楮,配著薄薄的嘴唇,竟有些像少女版的妮可基德曼。
下面一張是外景,剛才照片里的少女,正站在一道深深的門洞前,擺著嫵媚動人的姿勢,嘴角淺淺的笑顏。照片里作為背景的門洞,正是小蝶所處的這棟房子,大概是幾十年前的醫院吧。
第三張照片,卻是在門洞里的「天橋」上拍的,少女和一個中年男子並排靠著欄桿,表情甜美宛如父女。那中年男子有著烏黑鬈發,生著一張東歐人面孔,玻璃天棚射下的光線,讓他的眼神有些詭異——他就是醫院的主人卡申夫。他和照片里的少女又是什麼關系呢?
相冊第二頁,少女已成長為妙齡女郎,小蝶知道她的名字——伊蓮娜。
翻過一頁,照片的背景變成舞台,伊蓮娜穿著一件蝴蝶圖案的長袍,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嘴唇半張著像在唱歌,這就是《蝴蝶夫人》的劇照。
再下一頁,照片變成了一對男女的合影。女的仍然是年輕美麗的伊蓮娜,男的卻是一個中國青年,穿著一身傳統的長衫,戴著一副斯文的眼鏡,有點徐志摩的派頭。這也是相冊的最後一頁,後面就再也沒有照片了。
把相冊放回到抽屜里,她拉開了第三個抽屜。然而,這個抽屜里卻什麼都沒有。
她又拉開了第四個抽屜,里面依然是空空如也。
接著,尚小蝶拉開了第五個,也是最後一個抽屜——
一陣黑色的煙霧噴涌而出,眼前幻化出一張美麗的臉龐,隨即她閉上眼楮倒在了地上。
6月20日下午14點30分
S大女生寢室樓。
曼麗回來了,昨晚她也在學校劇場,和宋優一起看舞台劇。田巧兒卻沒有來,本來她應該是女主角,卻突然被人替換,不論誰都受不了。曼麗沒想到尚小蝶演得那麼好,最後卻說出了「蝴蝶公墓」。又不知誰絆了她一下,成千萬的蟲子飛出來,劇場里一片大亂。後來連燈光都滅了——蟑螂飛進劇場配電間,在變壓器里燒成灰燼,整個劇場電路短路了。曼麗和宋優嚇得趴在座位下,耳邊全是尖叫聲。好不容易恢復燈光,才跟著大家逃出來。
她們整晚都不敢回寢室,斷定是尚小蝶引來了蟲子——可怕的蟑螂都是她的工具,或施展了某種特別的巫術,總之要報復身邊所有的人。是啊,過去小蝶長得不好看,大家都忽視她欺負她。現在她變得漂亮了,有了各種各樣的本領,她身邊的人都要倒霉了吧。
但此刻尚小蝶已沒有了蹤影。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曼麗嚇得幾乎摔倒。幸好有幾只手托住了她。原來是她的室友們,宋優和田巧兒,還有小蝶曾經的好友——陸雙雙。
「哎呀,是你們啊,可把我給嚇死了,還以為是尚小蝶呢!她去哪兒了?」
田巧兒冷冷地回答︰「她去‘蝴蝶公墓’了!」
「啊,你說什麼?」
「早上我回寢室拿些東西,正好看到尚小蝶走出來,身上還背著個大包,好像出門旅游的樣子。我悄悄跟在她後面,看到她走出學校坐上了一輛公交車。她是從前門上去的,我低著頭從後門上去,躲在最後排的角落里。」
「你居然跟蹤尚小蝶?」
田巧兒嘴角微微翹了一下,此刻她絲毫都不漂亮了︰「我跟著她換了一輛公交車。我隱藏得非常巧妙,還戴著墨鏡和帽子,她始終沒發現我。她在偏僻的經緯三路下車。我隔了老遠跟著她,看她拐進一個叫‘海角燈光廠’的大門。里面是片荒地,只有個路牌叫‘黃泉九路’。然後她筆直向前走,一直走到蘇州河邊。那里有個破工廠的邊門,但我沒敢走進去,就先跑回來了。」
這時陸雙雙補充道︰「那地方一定是‘蝴蝶公墓’!尚小蝶從那出來後,還會來報復我們的。」
昨晚正是她絆倒了小蝶,心里既愧疚又害怕。嫉妒心真是害死人——當看到小蝶與莊秋水眉目傳情時,妒火熊熊燒起來,竟難以控制自己。雙雙輾轉反側了一夜,中午遇到田巧兒和宋優,便跟著她們來到這里。
曼麗著急地問︰「那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呢?」
「惟一的辦法——去蝴蝶公墓!」
雙雙緩緩就出了最後四個字。
「什麼?」曼麗張大了嘴巴,連連搖頭,「不行,你們沒听過傳說嗎?去那不是送死嗎?」
「你知道WOW為什麼會變漂亮?因為她去過‘蝴蝶公墓’,並在那里許願讓自己變得美麗!雖然听起來不可思議,但尚小蝶突然變漂亮卻是事實。」宋優已考慮很久了,踱著步說,「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田巧兒說︰「現在我已經發現了‘蝴蝶公墓’,我們要像小蝶那樣許下心願——你不想實現願望嗎?」
但曼麗還是感到害怕︰「會不會有危險呢?」
「尚小蝶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關于死人什麼的應該都是謠傳吧?也許是那些已經去過‘蝴蝶公墓’,並實現了自己願望的人,為了保護他們的秘密,而四處散布的謠言吧。」
「那麼孟冰雨呢?她不是淹死在‘幽靈小溪’里了嗎?還有白露她是不是也去過呢?」
「或許只是個意外?白露去沒去過還不知道呢,」田巧兒抓著曼麗的手,「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否則尚小蝶也不敢去那兒。」
宋優淡淡地說︰「曼麗,你現在也可以退出,機會由你自己選擇。」
寢室忽然寂靜了下來,曼麗怔怔地看著她們,大家難道都瘋了?
6月20日晚上19點30分
黑夜。
眼皮被一層煙霧覆蓋著,全身漂浮在黑色的海面上。那數千尺深的神秘海底,正隱隱傳來悠悠的歌聲——
你在地底潛伏/我在人間等候/你吐絲作繭自縛/我望眼欲穿孤獨/你任滄海換了桑田/我任石爛再加海枯/一場夢做了三千年/惟有誓言永遠不變/你我相約在蝴蝶公墓
尚小蝶睜開眼楮,窗外是夜色中的高牆,只能見到一堆模糊的輪廓。心底默問自己在哪里,是自家柔軟的席夢思?還是S大女生寢室的上鋪?抑或「蝴蝶公墓」的墳冢之內?
身下感覺是張粗糙的草席,席子下面則是硬邦邦的鋼絲。她還穿著白天的衣服,頭下是一副竹枕子,仰天對著黑暗的屋頂。
在伊蓮娜動人的歌聲里,一對深深的眼窩出現,接著是布滿皺紋的臉,正對著尚小蝶的眼楮。
啊,又是那個鬼魂,全身穿著黑色的衣裙,七十多歲歐洲老女人的臉。
尚小蝶嚇得閉上了眼楮,但她感到有只手撫模著她的臉。那粗糙而冰涼的指尖,似乎隨時都會撕裂皮膚。
這個老婦人是誰?為何長著一張如此特別的臉?難道她也是「鬼美人」?
帶著心底種種疑問,小蝶又一次睜開了雙眼。老婦人就坐在她身邊,輕撫著她的頭發。前方隱隱有燭光閃爍,那是古老的寫字台——對,自己還在這間屋子里。
「你醒了?」
老婦人終于說話了,她說的是許多年前的方言,听起來模糊而親切。
小蝶點了點頭,顫抖著問︰「這是哪里?」
「伊蓮娜的房間。」
「這是什麼歌?」
「蝴蝶公墓。」
她艱難地爬起來問︰「是誰在唱歌?」
老婦人的手指向房間的一個角落,那里有台黑色的東西,歌聲正是從這里發出的。尚小蝶緩緩走到那個角落,奇怪白天怎麼沒發現它呢。
這是一台使用干電池的老式唱片機,1980年代出廠的古董級音響了。唱片機仍然在旋轉著,一張不知什麼年代的黑膠木唱片,正發出那奇異的歌聲。
原來是它在唱歌。
小蝶想起來了,伊蓮娜在1935年出過一張唱片《蝴蝶公墓》。想必這就是當年留下來的珍貴唱片!
老婦人深陷的眼窩眨了眨︰「伊蓮娜在這所醫院長大,後來嫁給一個中國商人的兒子。1936年,伊蓮娜生下一個女嬰。雖然女兒活了下來,母親卻難產去。伊蓮娜的丈夫後來新娶了妻子,生了兒子繼承家業,50年代去香港定居了。」
「伊蓮娜的女兒現在還在嗎?」
老婦人拉下裹著額頭的黑布,露出滿頭的白發︰「伊蓮娜的女兒,在二十多年後結婚了,同樣也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祝蝶。」
祝蝶——這個名字宛如利刃刺入尚小蝶的心窩︰「這是我媽媽的名字!」
老婦人微微點點頭︰「我知道,你長得很像你媽媽。」
「天哪,你怎麼知道的?」
幽暗搖曳的燭火中,老婦人半透明的眼球里,透出幽靈似的悲傷。
尚小蝶牙齒哆嗦著問道——
「你到底是誰?」
6月20日晚上19點50分
「蝴蝶公墓」樓上。
尚小蝶面對著老婦人的眼楮,有團綠色的火焰正在眸中燃燒。
終于,老婦人干癟的嘴唇嚅動了,宛如黑夜潛伏的野獸,一生的悲慘娓娓道來——
伊蓮娜死後留下一個混血女兒。1950年,父親帶著後娶的妻兒及萬貫家財去了香港。女兒留在上海的親戚家,少女時代並不漂亮,身上有丑陋的胎記,人們都叫她「鬼妹妹」。但她知道母親是個美麗的女子,常以淚洗面懷念從未謀面的母親。
十八歲那年的清明節,她偷偷去看母親的墳墓,發現了一群奇異的蝴蝶——鬼美人。從此「女大十八變」,她在半個月內出落成了混血美女,常在街上被當做外國人,被人們圍繞著贊嘆美貌。正是中蘇關系「密月期」,因為一半的俄羅斯血統,她被保送去莫斯科留學。在蘇聯的大學畢業後,她回到了上海工作,遇到心愛的男子結婚,這是1960年的事。
然而,那年適逢中蘇關系惡化,俄羅斯血統反而為她惹來了災禍。因為在蘇聯留學過,又加上父親是個資本家,她被污蔑為蘇聯間諜。最讓她傷心的是,在她懷孕七個月時,她的丈夫為了自己的前途,竟狠心地與她離婚,劃清界限永不再來往。
1960年寒冷的冬天,她孤獨地在醫院分娩。生產過程中突然大出血,幸好那天醫院接受獻血,她及時得到了大量的輸血,終于僥幸保住了一條命,艱難地剖月復生下了一名女嬰。
她的皮膚上長出奇怪的斑紋,就像渾身貼滿了蝴蝶標本。醫生將她誤診為麻風病,強行送往南方某省的麻風村。剛出生的女兒被迫與母親分離,送給一對沒有兒女的夫婦收養。她留給女兒的只有一樣東西——「祝蝶」的姓名。
她來到偏僻山區的荒涼村落——麻風村。這里居住著來自各地的麻風病人,有些人早已痊愈,卻只能繼續待下去,因為沒有地方願收容他們。這里與世隔絕,交通不便,沒人能自己出去。外面定期運送食物和藥品,病人們自己種植紅薯和蔬菜。麻風村居然也如桃花源一樣,無論處面的世界如何變化,他們永遠過著單調的生活。
村里有個年逾古稀的老中醫,發現她並沒得麻風病,而是另一種怪的病,令他想起古代醫書上記載的「蝶毒」。老中醫每天采集毒胡蜂,用文火熬成湯藥給她喝下。這古老的「以毒攻毒」用了整整二十年。直到老中醫壽終正寢,她身上的蝴蝶斑紋才全部褪盡,那些奇怪的癥狀也不見了。由于長期服用蜂毒中藥,使她養成了極強的病毒免疫能力——就算被最毒的毒蛇咬到,也一點事都沒有,簡直成了百毒不侵之身。
1980年代,麻風村解除封鎖。而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已蹉跎在了這荒山野村。她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但已沒有了身份,戶口也早被注銷。雖然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香港,還是個億萬富翁。但她對父親和弟弟都有怨恨,寧願獨自悄悄地死去。
幾經周折後,她找到了自己的女兒——祝蝶。
這時祝蝶剛結婚,是個美貌如花的新娘,女婿在銀行工作。然而,她不敢與女兒相認,只是偶爾經過女兒家門口,從遠處眺望美麗的祝蝶。她是從麻風村出來的,沒有戶口和身份證,幾乎身無分文,如何才能讓女兒相信呢?雖然,她沒有得過麻風病,但人們對麻風病還有歧視。就算回到女兒身邊,女婿也會嫌棄她的。其他人也會看不起祝蝶,甚至不敢與她說話,女兒將終身背上沉重的陰影。
她不想連累女兒,寧肯自己無家可歸。她回到伊蓮娜的墳墓邊——這座工廠的禁區內。小時候就知道這里有「鬼美人」,但經過二十年「以毒攻毒」,她早已不怕任何毒物了。她住進「蝴蝶公墓」里的這棟房子,這也是她母親從小長大的地方,曾經的葉卡捷琳娜醫院。後來,她听說女兒因難產而死,惟一欣慰的是有了外孫女,名字叫——尚小蝶。
二十年來,她一直住在這棟破舊的樓房里。每天凌晨偷偷跑出工廠,去外面的荒地撿垃圾,到廢品回收站換錢,晚上悄悄回來過夜,多年來竟也攢下一筆收入。這是工廠的禁區,沒人膽敢踏入此地,也沒人知道她的存在。就算偶爾被半夜值班的工人看到,因為那張歐洲老太婆的臉,反而加劇了廠里鬧鬼的傳聞。
這里是「鬼美人」秘密的棲息地,每當傍晚會出現許多奇異的蝴蝶,它們早已在此繁衍了數十代。所以,與其說這是「蝴蝶公墓」,不如說是「蝴蝶天堂」。
在這與世隔絕的「蝴蝶谷」中,她一直與「鬼美人」們和平共處。她從來不會傷害這些蝴蝶,而蝴蝶們對她也非常友好。
直到今年夏天的傍晚,她又一次看到了一個女孩大膽地闖入——這是宿命中的注定,她們必將在彼時彼地重逢。
是的,尚小蝶來到她面前了。
听完這老婦人講述的故事後,小蝶目瞪口呆了半響,眼眶里早已積滿的淚水,終于緩緩滑落下來了。
「你是我的外婆?」
老婦人點了點頭,深深的眼窩里,竟也盈出了兩滴熱淚。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眼前這個歐洲面孔的老婦人,是伊蓮娜與中國男人生下的混血兒,也是自己的親生外婆。只是由于命運的捉弄,就連媽媽也從未見到過她。
尚小蝶是「蝴蝶公墓」的主人——伊蓮娜的曾外孫女。
她身上有八分之一的俄羅斯貴族血統。
此刻再也沒有忌諱了,她顫抖著撲在了外婆懷中,輕聲呢喃著︰「如果如果媽媽知道了該多好啊」
在這「蝴蝶公墓」荒涼的夜晚,竟突然變得溫情脈脈。二十年來自己心里的委屈,還有九泉之下媽媽的遺憾,全都化作放肆的眼淚,打濕了三尺之下的黃土。
在外婆的懷抱中,尚小蝶又一次沉睡了過去。
6月21日子夜0點01分
「蝴蝶公墓」二樓。尚小蝶悠悠地醒過來,眼皮上有燭火在跳舞,那蝴蝶花紋的長袍還在搖擺,半透明的眼球離她越來越近,似乎要輕吻她的嘴唇。
她從席子上跳起來,雙眼兀自瞪大,卻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
依然在這間屋子里,窗外一團漆黑。寫字台上燃著要蠟燭,外婆也不知去哪里了。
小蝶在房間里走了幾步,腳下的木地板發出悶悶的聲音。這是當年伊蓮娜的閨房,如今外婆隱居的小屋。
真是奇特的經歷,第二次闖入「蝴蝶公墓」,居然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外婆。原來她注定與這里有緣——墓碑上的伊蓮娜,竟是自己的曾外祖母!
又想起昨晚神奇的經歷,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她見到了年輕時候的伊蓮娜,她們甚至緊緊地抱在一起——伊蓮娜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曾外孫女嗎?
或許,所謂的「蝴蝶公墓」,都是因她們家族而起,也將因她們家族而滅亡吧。
肚子餓了,從早上起就沒吃過東西。她在寫字台下找到背包,里面裝了礦泉水和蛋糕。看著燭光照耀的房間,她想起了達芬奇的名畫《最後的晚餐》——不,應該是《最後的消夜》!
吃好收拾完,她走到房間門口,對著黑暗中的走廊喊了一聲「外婆」。
聲音在破樓傳出很遠,又柔柔地彈回來。尚小蝶回過頭,一片鮮艷的東西扎進了視線。
一只蝴蝶。
子夜的天使「鬼美人」,悄然飛進窗戶,停在寫字台的燭光下。
小蝶越來越喜歡這小東西了,她躡手躡腳地走近寫字台,彎腰坐在蝴蝶面前。它居然老老實實沒動,只是翅膀上的美女與骷髏依次交替。
她伸出手想要撫模「鬼美人」,它卻知趣地撲扇起來,搖搖擺擺飛到門口。她快步追了上去,順便抓起一枚手電筒。
來到黑暗虛空的走廊,手電光束照出前而幾米。蝴蝶如幽靈一閃而過,又隱入了陰影中。她繼續向前追去,沒走幾步已來到「過街天橋」。扶著搖搖欲墜的欄桿,門洞里寂靜得如同地獄。她仰頭看看天棚,一輪彎月正模糊地掛在頭頂。月光被蒙塵的玻璃稀釋,輕輕柔柔地落到眼底。
像身處黑夜的峽谷,中間只有一道吊橋相連。她佇立在橋上,等待一個心上人兒到來。
「鬼美人」卻不見了。
忽然,對面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什麼東西踫撞了一下。端著手電穿過「天橋」,進入對面樓道。那聲音還在繼續,宛如「蝴蝶公墓」的夢囈,抑或墓地夜行的吸血鬼?
轉過幾道回廊,依靠手電打出的光束,她已完全分不清方向,就連回去的路也不見了。地板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如精靈在光束中跳舞。尚小蝶又向前幾步,推開沉重的房門,發現自己已徹底迷路了。
但那聲音還在繼續,好像與她對應著,她大聲叫起來︰「喂!有人嗎?」
幾秒鐘後听到了自己的回聲。她又向前跨了一步,突然腳下的地板斷裂開來——或許是年久失修木頭腐爛,總之她整個人都掉了下去。
身體一下子又虛空了,在半空中自由落體的剎那,她忽然想到了黑暗中飛翔的蝴蝶。
耳邊呼嘯過塵埃與木屑的聲音,破碎的木板打在她身上,從二樓一直摔到了底樓。
然而,小蝶並沒有摔在地板上,而落到了一個活動的物體上。
同時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腰,接著便听到一聲男人的大喊,便隨他一同倒在了地上。
幸好她壓在了那人身上,那人就好像遭到了「轟炸」,倒在地上喘不過氣來。手電筒也不知道到哪去了,黑暗中她滾到了一邊,伸手模了模那個人的臉。突然,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小蝶,是你嗎?」
居然是莊秋水!
「是我!」
她激動地抓住他的臉,一雙有力的手也攬住了她的腰。雖然在密不透光充滿灰塵的屋子里,他們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臉,但能隱隱看到閃爍的目光,還有心跳的脈搏和溫度。
又一次近距離面對,交換彼此口中的呼喚,淚水又充盈著她的眼眶了。在這黑夜的「蝴蝶公墓」,他們第二次以特殊的方式相逢。
不管是在地獄還是天堂,兩兩相對已經足夠。
莊秋水忽然咳嗽了一下,這里灰塵太多實在吃不消。兩人艱難地站起來,蒙住嘴巴和鼻子,向黑暗深處模索。推開一道腐朽的房門,月光就灑在窗台上。旁邊還開著一道小門,他們快步沖出門去。走出封閉的屋子,抬頭就是神秘的夜空。
總算可以大口呼吸了,就像浮出「幽靈小溪」的感覺,莊秋水又把她摟在懷中︰「我就知道你在這!」
小蝶激動地點點頭︰「你是來救我的吧?」
他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現在需要被拯救的人——是莊秋水自己。
下午,從檔案館出來已經五點了。他盡快回到學校,依然沒有尚小蝶的消息。再給她打電話,仍然是關機。
那個預感越來越強烈了——她已回到「蝴蝶公墓」!
自從上次從「蝴蝶公墓」出來,莊秋水已發誓再也不去那里了。何況這些天從檔案里,又知道了七十年前的慘案,那可怕的地方當真是地獄的入口!
然而,如果尚小蝶真的在那里呢?
為了小蝶,他必須要去那里,也為了拯救自己。
也許,「蝴蝶公墓」最後的謎,今夜就能夠解開!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害怕的?躊躇到晚上十點,他終于下定了決心,帶上手電筒和礦泉水,攔了一輛出租車趕往經緯九路。
但司機死活不肯去,說那地方晚上很不安全,而且根本就沒生意,還得空車開回市區。莊秋水只能先付一百塊錢,又拿出學生證證明自己是在校大學生,絕非半夜劫道的搶匪。好說歹說司機才答應,載著他疾馳向傳說的「黃泉路」。
深夜趕到蘇州河邊的工廠,雖然小時候來過很多次,但半夜造訪還是頭一回。他也準備了手電筒,穿過午夜空曠的草地。大著膽子走過墓地,真的有鬼火在燃燒——人骨的磷質在夏夜的物理反應吧。
走進︰蝴蝶公墓」的門洞,打著手電進入旁邊一道小門。在黑暗曲折的樓道里,手電突然滅掉了。他如無頭蒼蠅般亂轉,直到頭頂的木板碎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他要尋找的尚小蝶,就這麼摔在了他身上。
此刻,如水的月光覆蓋著他們,背後就是那堵巍峨的許願牆。
「今夜,我不想離開這里。」
她的眼楮里閃爍著什麼,似乎希望他也能留下來。
「既然我已經來過這里了,也不會再害怕什麼——只要與你在一起。」
听到莊秋水的最後一句話,小蝶嘴唇顫抖著微微翹起,這是她一個月來最甜蜜的微笑。
于是,她拉著他的手,走進了寫著「女宿」的那道門。
雖然胳膊和後背還很疼,莊秋水還是感到很興奮,黑暗中踏上古老的樓梯,眼前是個精靈般的女孩身影。
盡管沒有光線照明,尚小蝶還是憑感覺模到了房門,開門進去果然有燭光閃爍。
莊秋水驚訝地看著這個房間,才明白這里多年來一直有人居住,他指著鋼絲床上的草席問︰「你就睡在這里?」
「是啊。」
她無力地坐到席子上,姿態竟萬分嫵媚。
莊秋水忽然有些心動,但立刻別過頭去︰「已經凌晨了,你自己先睡吧,我再到四周去看看。」
她依然在看他,美麗的眼楮迷離誘人,讓莊秋水的心跳迅速加快。他不斷地深呼吸,控制自己的脈搏,柔聲道︰「請閉上眼楮吧,我的蝴蝶公主。」
尚小蝶听話地閉上眼楮,古老黑暗的房子里,只有莊秋水的背影在燭光下。
恐懼與幸福,兩種潮水同時包圍了她,緩緩侵入她的心底。
這是他們在「蝴蝶公墓」的最後一夜。
6月21日上午8點30分
早上。
烏雲再度佔據天空,經緯三路的公交車站,下來四個女大學生——田巧兒、宋優、曼麗,還有陸雙雙。
「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泉路’?」
宋優緊張地環視四周,只見到破舊的工廠和即將建設的工地。路邊沒多少行人,一輛輛卡車呼嘯著駛過。
昨天已研究了整整一晚,今天做好了一切準備,個個裝扮得像野外探險,踏上了前往「蝴蝶公墓」的旅程。
現在,田巧兒拿出指南針比劃了一下,確認了東方。昨天跟蹤的路線還很清楚,為了以免迷路,她還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標記。很快她們就找到了「海角燈泡廠」的大門,她按照記憶事實著大家進去,果然看到了「黃泉九路」的路牌。
曼麗突然慌張地說︰「算了,我們別往前走了,光看這路名就嚇死人了。」
「傻丫頭,我們都已經到這一步了,難道要前功盡棄嗎?」
田巧兒筆直向前面走去,宋優和陸雙雙也緊跟在後面,曼麗也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了。
又趣聞很長一段路,宋優突然插了一句︰「如果‘蝴蝶公墓’真的能許願的話,你們會許下什麼願望呢?」
田巧兒先回答了︰「這個我早就想過了,我想今年能夠得到拍廣告片的機會。明年拍電視連續劇,後年就去香港拍電影!」
「好俗啊。」曼麗哧哧地笑了起來,然後又一本正經地說︰「我的願望,第一是讓貧窮的孩子不再失學,第二是讓巴勒斯坦難民有家住,第三是讓伊拉克不再打內戰——」
「第四是世界和平!」宋優幫她說出了下面的話,「哎呀,曼麗啊,你能不能正經一點,說出你的真心話吧!」
曼麗的聲音又低沉了下來︰「好吧,我說實話。最近爸爸公司生意不好,欠了銀行幾百萬的債。爸爸壓力很大,身體也很不好。我希望爸爸的公司能盡快好轉起來,身體恢復健康。」
「好,我相信你。」宋優拍了拍她的肩膀,「該我來說願望了——我一直想去美國讀書,希望明年能得到哈佛的獎學金!」
三個同寢的女生都把願望說完了,只剩下陸雙雙還沒有開口。
雙雙忽然停下來,看著眼前的黃泉路說︰「我的願望很簡單——讓莊秋水回到我身邊。」
她繼續闊步向前走去。
目標︰蝴蝶公墓
6月21日上午8點50分
「蝴蝶公墓」二樓的房間。
尚小蝶在柔光中睜開眼楮。身下依然是鋼絲床的草席,頭頂是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矗立著巍峨的高牆。
「秋水!」
她緊張地喊出來,害怕這只是一場夢,子夜意外相遇的莊秋水,不過是莊周夢見的蝴蝶。
房間里空空蕩蕩,沒有她的莊秋水回應。走到寫字台前,蠟燭已經不見了。真是一場夢?痴痴地走出門外,昏暗的門洞里寂靜無聲,她大聲喊了一下︰「喂!有人嗎?」
等待了幾秒鐘,除了自己的回聲外,還听到了莊秋水的聲音︰「我在這兒!」
聲音是從對面傳過來的。她的心里一陣興奮,原來那不是夢,他依然在她的身邊。
飛快地跑過「天橋」,沖進黑暗雜亂的走廊。突然,身邊一道房門打開,露出了莊秋水的臉。
小蝶走進房間,辦公室的樣子,有張古老氣派的辦公桌。還有個巨大的書架,但上面一本書都沒了。還有個典雅的壁爐,里面積滿了垃圾和灰塵,當年的冬天一定很暖和。
莊秋水的眼圈還有些發紅,他靠在辦公桌上說︰「我看到你睡著以後,就拿著蠟燭,出去檢查其他房間,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線索,于是找到這里過了一夜。」
他指了指窗邊的竹躺椅,已經被他擦干淨了,夏天人們常睡在這上面。
小蝶皺了皺眉頭︰「你看到外婆了嗎?」
「外婆?」
「一個長著歐美人面孔的老太婆——昨天我才第一次見到她。」
隨後,她用十分鐘的時間,把外婆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了莊秋水。
莊秋水听完後目瞪口呆,一切的往事都串聯起來︰「你是伊蓮娜的後代?」
「應該算是曾外孫女吧。」
「上天的注定?」他激動地搓著雙手走來走去,「伊蓮娜的女兒是你的外婆——而你的外婆和你的媽媽,還有你自己——你沒有注意到嗎?在你們祖孫三代人的身上,都有一些顯著的共同點!」
「什麼共同點?」
「你說你外婆少女時不漂亮,你過去也和現在完全不一樣,我相信你的媽媽曾經也是如此——而你們變得漂亮,都有一個共同的契機,那就是來到了‘蝴蝶公墓’!對,你媽媽也一定來過‘蝴蝶公墓’,否則她曾經的男友,也是寧教授過去的同事,又怎麼會得到‘鬼美人’標本呢?」
小蝶的嘴唇在顫抖︰「你是說這些都是遺傳造成的?」
「沒錯!一切都拜卡申夫這惡魔所賜。根據檔案記錄,他給伊蓮娜注射過帶有‘鬼美人’病毒的血清,導致她難產而死,這種病毒是可以遺傳到下一代身上的——你的外婆和你的媽媽,包括你自己,身上都帶有伊蓮娜的病毒基因——你們並不是普通的人,而是人類與蝴蝶基因的混合體!」
「一半是人,一半是蝴蝶——‘半蝶人’?」
「半蝶人?」莊秋水眯起眼楮想了想,「這個詞真是太貼切了!對,伊蓮娜的後代都是‘半蝶人’。尚小蝶,你也是一個‘半蝶人’。」
她卻靠在莊秋水身上,聲音柔得如同絲綢︰「我喜歡這個特別的名字。」
莊秋水輕輕抓住她的手,管她是「半蝶人」還是「半獸人」!他低下頭想了片刻,許多疑問都想通了︰「這就是卡申夫的院長辦公室,他曾潛心研究‘鬼美人’多年。發現這種蝴蝶翅膀的鱗片里,含有一種特殊的病毒,可以融化在空氣中。」
她仰起頭看看牆壁,似乎還能看到那張邪惡的臉,接著顫抖著問︰「這麼說我們都已經中毒了?」
「‘蝴蝶公墓’是‘鬼美人’的棲息地,這里的空氣也是有毒的。凡進入‘蝴蝶公墓’的人,大量呼吸這種空氣就會中毒!嚴重中毒會傷害人的大腦,產生各種奇異的幻視與幻听,損害人的中樞神經。雖然‘鬼美人’不主動攻擊人類或其他動物,但只要人們膽敢傷害它們,或傷害它們認為要保護的人,它們就會果斷地實施攻擊——」
「卡申夫就是死于‘鬼美人’的突然襲擊?」
「嗯,就像有毒的胡蜂對人的攻擊,也會造成慘不忍睹的傷害。我終于明白了孟冰雨的死因——她捕獲了‘鬼美人’的活體,所以遭到‘鬼美人’攻擊。也許是她捕獲的蝴蝶月兌逃了,也許是其他蝴蝶來救同伴。」
小蝶霎時也想到了︰「地點就在‘幽靈小溪’——現在可以想象了,她當時在拼命地掙扎反抗,書包掉到了草地上。當她退到河邊時,一只鞋子又掉在了岸上,最後整個人落水。」
眼前幻化出那幅可怕的場景,一年後孟冰雨化作白骨,被水草纏繞在深深的河底。
「要錯就錯在七十年前,根本就不該有這個‘蝴蝶公墓’!」莊秋水的語氣又軟了下來,「也錯在孟冰雨太想得到‘鬼美人’了——二十五萬美元,對任何人都是很大的誘惑。」
「白霜的死也是同樣的原因吧?」
她想起故事開頭看到的那個視頻,白霜居然自稱「鬼美人」,接著鏡頭里出現了許多黑色的小東西,大概就是一些特別的蟲子。
「也許她破壞了‘蝴蝶公墓’,或傷害到了‘鬼美人’。蝴蝶們對她實施了報復,所以她臉上有血跡和傷痕。至于汽車里出現的蟲子,其實都早已潛伏在她衣服里,一旦受到刺激就會跑出來,釀成了車禍慘劇!」
「她的妹妹白露呢?我親眼看到她的喉嚨里,有一個巨大的蟲卵。」
「那是‘鬼美人’的蟲卵,也許白露吸入了不干淨的空氣,里面含有肉眼看不到的蟲卵。這種蟲卵一旦進入人體,就能迅速生長變大,孵化成蟲之日,就是宿主窒息死亡之時。」
還有小蝶的出生,那也是莊秋水媽媽一輩子的噩夢——尚小蝶的媽媽祝蝶,二十三年前想必也進入過「蝴蝶公墓」,與她的男友一起發現了「鬼美人」,後來男友神秘死去。兩年後祝蝶嫁給了尚小蝶的爸爸,「鬼美人」蟲卵在她體內潛伏。隨著尚小蝶的出生,蟲卵孵化而出,導致祝蝶難產而死!
對,小蝶在母親的月復中,就與「鬼美人」蟲卵一起長大。包括蝴蝶在內的大多數昆蟲,幼蟲期都異常難看。但是,蝴蝶會在蛹的階段之後,羽化為大自然最漂亮的生命——正如小蝶現在的變化。而進入「蝴蝶公墓」,大量吸入帶有「鬼美人」病毒的空氣,就是她從丑陋的蟲子,變成美麗蝴蝶的催化劑!
從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一切都因為「鬼美人」。
這就是尚小蝶身體的秘密,莊秋水撫模著她的臉。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是與「鬼美人」共同孵化出來的。
她是蝴蝶的姐妹,蝴蝶的公主,蝴蝶的女王。
或者,她就是半個蝴蝶。
半蝶人。
「最後一個問題——那天清晨,‘鬼美人’怎麼飛到我寢室里來的?」她想起了這個故事最開頭的疑問。
「也許,你身上有種吸引它們的氣味。‘半蝶人’的遺傳基因與常人不同,有某種常人聞不到的氣味,但蝴蝶卻可以聞到。」
小蝶苦笑了一聲︰「所以我從小就與蟲子有緣吧。」
「這不是靠近蘇州河嗎?而‘幽靈小溪正是蘇州河的一條支流,‘鬼美人’很容易就能沿著蘇州河,飛進隱蔽的‘幽靈小溪’,再找到你的寢室。」
他全部說完聲音都有些啞了,小蝶真想現在就給他端杯熱咖啡來。但莊秋水還是要說︰「你是半蝶人,但我不是——而我早已經中毒了。」
尚小蝶受不了他的眼神,靠在他肩頭︰「不!我會保護你的!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突然,莊秋水說︰「听——下面有動靜!」
6月21日上午9點10分
田巧兒、宋優、曼麗、陸雙雙。
迎面就是蘇州河了,田巧兒指著旁邊的小門說︰「昨天上午,尚小蝶就是從這進去的。」
門牌是「經緯九路1999號」。
陸雙雙第一個鑽進柵欄,其他三個女生也跟著進去了。
「啊,就像是垃圾場!」
她們看著眼前的荒涼的景象,不禁一個個哆嗦起來。田巧兒沖在最前面,大踏步向野草叢中走去。宋優擔心地問︰「草里會不會有蛇呢?」
「放心吧,不會有蛇的。」其實,雙雙說這句話時,自己心里也完全沒底。
四個女生排成一條長隊,依次穿過野草中的小徑。烏雲覆蓋著漫長的旅程,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卻還要裝出一往無前的架勢。
終于,她們看到了一道長長的圍牆。
「啊,已經走到頭了,我們是找錯地方了吧?」曼麗害怕地看看四周,「我們還是回去吧,我擔心這種地方會有強盜出沒呢。」
「別怕,我們有四個人呢。」
田巧兒沿著牆根走了幾百米,忽然發現了那道小門,趕緊把大家都叫過來。
還是她第一個走進了門里,迎面卻看到了一排排墓碑。當四個人都走進墓地時,她們全嚇得面無血色。宋優尖叫了起來︰「蝴蝶公墓?」
「鎮定!」
陸雙雙走到了最前面,和田巧兒手牽著手,宋優和曼麗則顫抖著跟在後頭。
戰戰兢兢地通過墓地,來到最後的禁區——葉卡捷琳娜醫院的門洞。
四個女生背後都已布滿了冷汗。面對著幽深未知的門洞,曼麗終于忍受不了了︰「不,我不能再進去了,我要回家了!」
雙雙安慰她說︰「我們就快要到了。」
「如果里面真是‘蝴蝶公墓’的話,那我就更不敢進去了!」曼麗後退著搖著頭,「進去的人都會死的!」
後退的她正好踩到了卡申夫的墓碑,整個人摔倒在了地上。宋優急忙把她扶起來,而曼麗已經大聲哭了出來。
田巧兒輕蔑地說︰「你哭吧,一個人留在墓地里好了,我們可要進去嘍!」
听到要一個人留在墓地,曼麗就害怕得不行了。而且她一個人也完全不認識路,根本不可能走出去的。
于是,她只能乖乖地跟在田巧兒身後,抓住她的背包帶往前走,生怕隨時會走丟了。
陸雙雙仰起頭看著門洞,心里也在盤問自己︰真是「蝴蝶公墓」嗎?
徘徊了幾分鐘,四個女生還是走進了門洞。
某個聲音似乎從地下傳來——
歡迎光臨「蝴蝶公墓」。
6月21日上午9點40分
尚小蝶也听到了!
在葉卡捷琳醫院二樓的院長辦公室里,莊秋水和她一同側耳傾听,果然有某種聲音從外面傳來。
難道外婆來了?小蝶走出房間,回到「過街天橋」上,莊秋水也跟在後面出來了。
這時下面傳來一聲尖叫︰「有鬼啊!」
小蝶低頭再向「天橋」下面看去,天棚灑下模糊的光線,照出門洞里的四個人影。
「他們是誰?」
莊秋水也緊張地撲在欄桿上,腳下的木板發出「嘎嘎」的聲音,似乎難以承受兩個的重量。
下面四個人影也在顫抖,好不容易緩緩走近幾步,以為「天橋」上是鬼影吧。
突然,小蝶喊出了一個名字︰「雙雙!」
門洞里的陸雙雙睜大眼楮,又走近幾步驚呼道︰「天哪,上面的人是尚小蝶!」
莊秋水心里也是一緊,她們怎麼會來了?
四個女生圍攏在「天橋」下面,仰望著橋上的尚小蝶和莊秋水。當雙雙發現那男子竟是莊秋水時,心里的恐懼剎那變成了憤怒,自言自語道︰「看來這里果然是‘蝴蝶公墓’,你們居然到這來偷情了!」
「別過來!」莊秋水對她們大喊著,「這很危險,趕快離開!」
田巧兒看著她們,忿忿地搖頭︰「不能過你們獨佔這個好地方,人人都有機會進入‘蝴蝶公墓’許願。」
「你們錯了,這里根本不能許願的。」
莊秋水把頭探出「天橋」,聲嘶力竭地向下面喊。
「誰信你的鬼話!」宋優向上面喊道,「這又不是你的地盤,我們進去了!」
說著她領頭就往里面沖,田巧兒和雙雙緊隨其後,曼麗則在原地猶豫了一下。
小蝶大聲地說︰「曼麗,別進去!」
曼麗仰著頭看著他們,又看了看前面的田巧兒,卻見到了一副鄙視的眼神,她低下頭說︰「不,我不是膽小鬼。」
然後,曼麗也穿過了天橋。
「不——」
小蝶和莊秋水在「天橋」上轉了一個方向,只見四個女生已穿過門洞,走進了「蝴蝶公墓」的天井。
「一定要攔住她們!」
兩人越過「天橋」,沖到對面「女宿」昏暗的走廊,跑下古老的木板樓梯。
此刻,小蝶的四個同學不但找到了「蝴蝶公墓」,還來到傳說中的「許願牆」前。巨大而滄桑的高牆撼人心魄,仿佛迎面壓倒了她們。
宋優模著斑駁的牆體,幾乎貼著牆縫說︰「這里能許下心願嗎?」
忽然,牆上多了一只蝴蝶,美女與骷髏正在翅膀上交替著——鬼美人。
曼麗睜大了眼楮贊嘆道︰「天哪,這蝴蝶真的好奇怪。」
「我在‘幽靈小溪’邊見過它。」
雙雙伸手去抓蝴蝶,「鬼美人」輕巧地閃了過去,搖搖擺擺飛向旁邊那扇小鐵門。
她們跟著蝴蝶走到門口,身後傳來小蝶的叫聲︰「不要,不要進那扇門!」
然而,小蝶的警告更激起了她們的好奇心,雙雙第一個推門進去,其他三個女生也跟在後面。
終于,最後的大門為她們打開,滿目都是鮮艷的夾竹桃花——中間卻是一座墳墓。
「蝴蝶公墓?」
田巧兒顫抖著說出最重要的這句話。
時間剎那凝固了,這孤獨的墓冢,竟如萬花叢中的小屋,是否有蝴蝶仙子寄居其中?
這就是「蝴蝶公墓」︰城市最隱秘的禁區,傳說中「鬼美人」的家園,莊周最浪漫最恐懼的夢境,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歸宿地
她們都被震懾住了,走到孤獨的墓碑前,看著那幅瓖嵌著的黑白照片——
「啊,真漂亮的外國女人!」曼麗幾乎伸手去撫模陶瓷相片了,「底下刻的是什麼字?」
宋優仔細看著說︰「奇怪,好像是俄文字母。」
「不要踫它!」
尚小蝶也沖進門里,對四個同學大喊道——這是伊蓮娜的墳墓,她的外曾祖母的墳墓,絕不容許別人隨意觸模。
「看,那只蝴蝶又出來了!」
陸雙雙指著墳墓上方,一只「鬼美人」正翩翩飛舞,似乎在挑釁著她們。雙雙大膽地走到墓邊,伸手要抓那只蝴蝶。
「鬼美人」立時飛進了墳墓——原來在長滿青草的墳墓頂端,隱藏著一個圓形的洞穴。
雙雙趴在洞口往下看了看,驚呼道︰「里面有許多蝴蝶呢!」
這就是最終許願的地方吧?她竟伸手去抓洞里的蝴蝶——最最致命的一刻。
「不!」
後面的尚小蝶沖上來要拉她,卻被田巧兒和宋優拼命攔住了。這時,莊秋水也沖上來,再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用力地推開了田巧兒,又把雙雙從墳墓上拉了回來。
正在他們打成一團時,墳墓里突然傳出奇怪的響聲——就像海底女妖的歌聲,或夢中幽靈的申吟,透過圓形穹頂的哄鳴,從墓頂的洞穴里穿越而出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蝴蝶公墓」,听著那來自地獄的聲音越來越響——難道墳墓里的人復活了?
尚小蝶緊捏著拳頭,指甲深深掐破了皮膚。莊秋水她後退了幾步,他們靜靜地看著墳墓出口,等待一個叫伊蓮娜的女子出現。
在生命中最長的幾秒鐘後,他們沒等到香消玉殞的俄羅斯美人,卻等來了不計其數的「鬼美人」。
蝴蝶——成千上萬的蝴蝶,如同噴發出活火山口的熔岩,從墳墓頂端的洞口飛了出來。
須臾之間,它們發出鼓噪的聲音,劇烈拍打著各自的翅膀。來自地獄的怒吼震耳欲聾,幾乎能震碎所有的玻璃。在高牆與夾竹桃的狹窄空間內,天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鬼美人」。它們鮮艷奪目的身體上下翻飛,簡直如蝗災般鋪天蓋地!
鬼美人在尖叫鬼美人在狂歡鬼美人在復仇鬼美人鬼美人
烏雲越來越密集,已把整個天際遮蓋。上午十點的天空,竟暗得如同傍晚六點。或許,一場滂沱大雨即將瀉下來了。
而成千上萬的蝴蝶們,聚集成密集的陣形,幾乎把最後昏暗的光線都遮住了——他們已經全部被包圍了,整個「蝴蝶公墓」就像陷入了黑夜。
小蝶呆坐在了地上,似乎正置身于黑暗的影院,眼前展開一幅巨大的環幕影像。千萬只蝴蝶聚集成幕布,暗綠色的「幽靈小溪」從這幅銀幕上浮起,綻開無數朵夾竹桃花,孟冰雨的書包孤獨地躺在草地中。無數彩色的光影波浪般起伏,齊聲唱出「世界末日」的歌謠,奏響地獄最後一支交響曲。
這景象把大家都嚇呆了,田巧兒雙膝跪在地上,驚慌失措地祈禱上天寬恕。雙雙則拼命揮舞著雙手,可笑地想要保護自己的臉。宋優的眼鏡被震碎了,她像瞎子一樣在地上模著。而曼麗早就嚇得癱軟在地上了,她哭泣著抱緊小蝶的腿說︰「WOW,你救救我們吧,只有你能救我們!」
突然,電影進入了第二幕,「鬼美人」露出凶惡的面目,再也見不到美女的那面翅膀,放眼望去全是森嚴的骷髏。
宋優和雙雙都發出了尖叫,然而再後悔也來不及了。年輕的一男五女只能聚攏在一起,等待那最後時刻的到來。
莊秋水勇敢地伸出雙手,擋在大家的最前面。他終于明白這座墳墓里的秘密了。這既是伊蓮娜的地底長眠的所在,也是「鬼美人」們最後的老巢。自從這個地方荒廢了以後,為了保護死去的伊蓮娜,蝴蝶們棲息在她的墳墓中,許多年來一直秘密地繁衍。由于它們的神秘與毒性,使此地成為傳說中最恐怖的「蝴蝶公墓」,也是城市里所有昆蟲的指揮部。
但眼前的「鬼美人」實在太多了,它們平時都隱居在墳墓里,偶爾秘密地飛出去覓食,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現在,他們破壞了蝴蝶的安寧,居然窺探到「鬼美人」的老巢來了,而且可能傷害墳墓里的伊蓮娜!
蝴蝶們真的憤怒了,公墓火山的爆發已不可遏制。就像被捅了馬蜂窩的馬蜂,它們全體出動保衛家園,也要保衛它們心愛的伊蓮娜。
要是那麼多「鬼美人」開始攻擊的話,他們沒有一個人能逃月兌,全都將在這里死得很慘——也許「半蝶人」尚小蝶可以除外。
這時曼麗又慘叫了一聲,原來旁邊多了個黑色的鬼影子。走近一看卻是歐美面孔的老太婆。
「外婆!」
尚小蝶沖到了老婦人的身邊,昨天才相認的祖孫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其實,外婆從未見過如此的場面,她也被滿天的「鬼美人」驚呆了,她雙手護著小蝶,要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外孫女。
但小蝶掙月兌了外婆,飛奔到莊秋水的前面。
「你干什麼?」
莊秋水伸手要拽她回來,但小蝶兔子似的跑得更快,一直跑到了墳墓跟前。
瞬間,一大群「鬼美人」把她包圍了起來。
天空全是蝴蝶的翅膀,再往上是黑壓壓的烏雲,白晝幾乎已變成了子夜,遠方似乎亮起幾點星光,注定這將是最浪漫也最恐怖的夜晚。
有一首歌仿佛從天外傳來——
打開傳說中蝴蝶公墓/今夜燈火無比燦爛/你身著七彩蝶衣/走遍茫茫塵世翩翩飛舞/打開傳說中蝴蝶/但願時間就此凝固/你我用翅膀祝福/走遍前生今世夢魂幾度
是的,今夜她才是這里的主宰。
她是這座城市的「蝴蝶公主」。
她是「鬼美人」們最聖潔的女王。
她是拯救人們的最後希望。
在蝴蝶們組成的圍牆里,她痴痴地看著心愛的莊秋水,看著蒼老白發的外婆,看著曾經最好的朋友陸雙雙,看著自己的室友田巧兒、宋優、曼麗。
她不願不能不肯看到他們受到傷害!
無論愛著她的外婆和莊秋水,也無論是恨著她的那四個女生——所有的人都是無辜的,所有的蝴蝶也是無辜的。
而此時此刻,她來到「蝴蝶公墓」的目的,就是為了拯救他們,拯救蝴蝶。
即便毀滅了自己。
她回頭看著墓碑上的照片,伊蓮娜正風情萬種地對她微笑,一如歌劇院舞台上的蝴蝶夫人。
歌聲在繼續,她已做出了抉擇。
尚小蝶繞到「蝴蝶公墓」旁邊,抓著上面的青草爬了上去。
「不要啊!」
莊秋水撥開眼前凶猛的蝴蝶,奮不顧身地沖過去。陸雙雙和田巧兒也都徹底驚呆了。
然而,小蝶已坐在了墳墓頂端——蝴蝶的洞穴門口上。
地獄的大門前,千萬只「鬼美人」圍繞著她,仿佛給她穿上了一件鮮艷的「蝴蝶衣」。
坐在高高的「蝴蝶公墓」上,她送給莊秋水一個微笑,嘴角無比甜美溫柔地上揚著,這是她一輩子最美麗的瞬間。
隨後,她把雙腳也放入蝴蝶洞穴中,在蝴蝶們美麗的陪伴下,縱身跳進了墳墓。
尚小蝶跳進了「蝴蝶公墓」
尾聲
蝴蝶公墓
黑暗的墳墓,古老的地宮,恆久的夢。
呼吸,再呼吸,深呼吸,鼻中全是「鬼美人」們的氣味。
莊秋水睜開了眼楮。
他也在「蝴蝶公墓」里,躺在一片柔軟的泥土上,多年來埋藏了無數蝴蝶遺體。
終于確定自己還活著了,頭頂射下一線微弱的光芒,正好照到他的眼皮上。艱難地轉動脖子,他看到了身邊的尚小蝶。
她死了
蝴蝶公主正安靜地躺在那兒,就像棺木里永恆的美人,神聖的微光籠罩著她。皮膚上有許多紅色的斑點,衣服也碎成了一絲絲的。
現在莊秋水才發現,自己也是衣衫襤褸了,身上同樣布滿了紅色斑點。抬起手臂仔細看了看,確定這是被蝴蝶蜇咬的。
再抬頭看看墳墓,圓形穹頂上布滿了蝴蝶。它們就像秋葉似的,一層層貼著墳墓內壁,密密麻麻,成千上萬。
沒錯,他已在「鬼美人」的巢穴里了,這地下的墳墓如此巨大,足夠容納這麼多蝴蝶棲息。每只蝴蝶壽命即將終結之時,就會飛到墓底的泥土上等待死亡。他腳下的這些泥土,便是由無數蝴蝶尸體積累而成的——名副其實的「蝴蝶公墓」。
他怎麼會在這里的?
莊秋水低頭想了起來——當無數「鬼美人」將他們包圍時,尚小蝶竟然跳進了墳墓里。
于是,奇跡發生了。
所有的蝴蝶都發出奇怪的聲音,它們像是得到某種指令的召喚,竟然在短短一分鐘之內,全部飛回到了「蝴蝶公墓」中。
這時連一只「鬼美人」都不見了,頭頂重現了天空,只有空氣中仍彌漫著刺鼻的氣味。
他們全體得救了!
是尚小蝶拯救了大家,但她自己卻還在墳墓里。
陸雙雙、田巧兒、宋優、曼麗,她們都坐倒在了地上,既感動又羞愧,霎時淚流滿面。
外婆也幾乎昏厥了過去。
只有莊秋水爬到了墳墓上,他必須要把小蝶救出來!他在墓頂的洞穴口大聲呼號著,最後自己也縱身跳進了墳墓。
然後,他感到一片黑暗,進而失去了知覺
現在已是傍晚時分,他找到了尚小蝶。在深深的「蝴蝶公墓」底下,他跪坐在美麗的女子前。
莊秋水俯子,悲傷的淚水滑出眼眶,落在她的眉角,滲入她的眼楮。
他吻了她的唇。
冰涼的嘴唇仿佛蝴蝶的翅膀。
忽然,一只「鬼美人」從墓頂翩然而下,揮舞著美女與骷髏的翅膀,停在她緊閉的眼皮上。蝴蝶細長的觸角,輕輕敲打她的眼皮,金色的塵埃自臉上揚起。
一滴熱熱的眼淚——
從尚小蝶的眼楮里流出
(完)
蔡駿
2006年10月11日初稿
2006年10月25日二稿
2006年11月10日三稿
2006年11月29日定稿
走出蝴蝶公墓
一
現在,與你說話的人是本書的作者——我。
剛才你看到哪兒了?尚小蝶跳入了「蝴蝶公墓」,所有的「鬼美人」蝴蝶也回到墳墓中。隨後莊秋水也跳了下去,醒來後發現尚小蝶已經死了,然後他深情地吻了小蝶,看到她眼里流出
了淚珠——尚小蝶究竟是死還是活?暫且擱下不表,在此我要告訴大家的是,為了這本新書《蝴蝶公墓》,最近兩個月我終日撲在電腦上。與我過去所有作品有很大不同,本書一切圍繞著尚小蝶與蝴蝶——這些天常有昆蟲
造訪我身邊,晚上差點爬進我的耳朵。甚至有只碩大的蜘蛛在我電腦旁結起了網。昨晚在我二十樓的房間里,飛進一只驚人的灰白蛾子,我能感到它整夜都徘徊在床邊,清晨卻又神秘消
失。今夜,我還坐在電腦屏幕前,小說已進入最後階段,這是創作最辛苦也最舒暢的時刻。也許你已猜中——女主角怎能輕易死掉?尚小蝶又活了過來,在「蝴蝶公墓」最底下,她和莊秋水的眼淚融合在一起,雙倍
的咸澀,雙倍的感動。他們發現頭頂垂下一根繩子,原來外婆一直守候在外面,他們順著繩子爬出了墳墓。小蝶在醫院睡了三天,醒來後居然平安無事。可做如下解釋︰
她只身跳入「蝴蝶公墓」,轉移了所有蝴蝶的注意,都回到墳墓保護伊蓮娜——便拯救了其他人的生命。小蝶在墓底昏迷後,所有蝴蝶叮在她身上。但墳墓是它們的巢穴,無法施以真正
凶猛的進攻。莊秋水下去也是同樣道理。蝴蝶聚集在兩人身上,無數毒液通過皮膚,進入他們的血管。如果十只「鬼美人」就足以致人死命,那麼成千上萬有毒的蝴蝶,反而救了他們一
命,這就是「以毒攻毒」的道理。大量毒素互相產生反作用,消除了體內原有的病毒。尚小蝶和莊秋水因禍得福,在「蝴蝶傾慕」中獲得重生。至于陸雙雙、田巧兒、宋優和曼麗,醫生
運用「以毒攻毒」的治療方法,最後也消除了她們吸入的毒素.然而,這並非最終的解釋,因為我已臨時改變主意,還有一個更精彩的結局等著你們。正當我要寫下這個結局時,掛在網上的QQ叫了起來,有個陌
生的號碼要加我為好友。這種情況我總是立即拒絕的,但那個號碼卻吸引了我︰999999999,總共有9個「9」!這號碼讓我無法拒絕,只能接受了對方的請求。隨即
「999999999」對我說話了︰「喂,小說寫得辛苦嗎?」"你怎麼知道我在寫小說?」對方的QQ頭像是個女孩。我點開她的資料,年齡23歲,地點是上海,其余全是空白。
「我就知道嘛,我還知道你正在寫《蝴蝶公墓》。」听到這我心頭一驚,這個書名可是絕對保密的,目前為止只有我的出版商知道,難道已經泄密了?「你究竟是誰?」
「白霜。」這名字讓我完全傻了,因為「白霜」是我小說里的一個人物,這個名字來自詩經中的「白露為霜」。但白霜並非女主人公,出場時間僅僅幾分鐘,卻是全書第一個美女——
在小說開頭的神秘視頻里,一男兩女駕車迷了路,載上個雨夜攔車的白衣女子。她有張漂亮的臉,眉目鼻子都很標致,烏黑長發,如雪白衣,貌似蒲公齡老先生筆下的人物。她自稱「鬼
美人」,來自一個叫「蝴蝶公墓」的地方。隨後發生了兩死一傷的嚴重車禍。這個神秘的「鬼美人」,送到醫院不久就死了,臨死前抓住護士的手說「蝴蝶公墓千萬千
萬不要去」「鬼美人」真名叫白霜,是S大的中文系研究生。她因為去過「蝴蝶公墓」,遭到了「鬼美人」蝴蝶的襲擊,才會半夜在荒郊野外攔車,最終釀成了車禍慘劇。
現在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天下竟有這麼巧合的事,與小說中人物同名同姓的人,半夜里上QQ找到了小說的作者。不可能,她既然知道《蝴蝶公墓》的書名,就說明早有準備,
一定是小說內容泄密了!我是個容易焦慮的人,立即緊張不安起來,給出版商打了電話,質問對方為何泄露了小說內容。但出版商的語氣也很無辜,表示絕沒向任何人泄露過,否則願意賠償給我雙倍的版稅。
又得不相信他了,既然沒有泄密,會不會是黑客入侵我的電腦了呢?比如木馬程序就很容易竊取信息。我馬上打了一行字︰「你究竟是誰?干嗎要竊取我的信息?」
「我就是白霜!」「這種鬼把戲就別演了!你是不是哪個出版商,想要騙我的稿子?」「哎,我何必要騙你?你知道自己的弱點嗎?就是太敏感!」這句話倒真的讓我無語了,只能把口氣柔和下來︰「你找我干
什麼?」「只想和你聊聊天,因為我很孤獨。」真夠惡心的,怎麼和那些騷擾短信一樣呢!我搖搖頭寫道︰「孤獨?那你現在在哪呢?」「我在蝴蝶公墓里。」「拜托!我沒那麼容易被嚇住的。」
「我沒有騙你,你想知道蝴蝶公墓是什麼樣子嗎?」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電腦屏幕就變了,從QQ的對話頁面,變成了動態的視頻畫面——居然還是三維的!我立即模了模鼠標和鍵盤,但電腦一點反應都沒有,下面也有
出現播放器界面。而屏幕上已有了一片荒涼的曠野,煙囪孤零零直指天空,涼風如波浪拂過野草。這畫面實在太逼真了,就算高清晰的電影膠片也不及它。一切仿佛就近在眼前,黑暗的
屋子里只剩下野草,眼前是一堵高高的圍牆。雙腳下自覺地往前踏了一步,我竟然走進了那堵圍牆。畫面變成一片淒慘的墓地,數百個十字架矗立在風中,地下的棺材從
土中隱約可見。再往前是一道深深的門洞,此刻我就站在門洞前。電腦與屋子全都不見了,子夜也變成了黃昏,我如起點中文網的小說般「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我自己小說里的世
界。就是我小說所描繪的場景!幾乎同我的想象以及文字完全相符,簡直就是我腦電波的再現,抑或我往昔的無數個夢境。我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走進門洞,頭頂落下一片清亮的光芒,穿
過懸空的「天橋」,走進「蝴蝶公墓」外那堵高牆「不!」我大聲叫了起來,腳下是瓦礫與泥土,頭頂是詭異的暮色,「你到底是誰?你給我出來!」忽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心跳立時更快了,冰涼的風鑽入我的衣領,迅速撫遍全身每一個毛細孔。我鎮定了一下情緒,緩緩回過頭來——烏黑的眼楮,悲傷的目光直射著我。這是一張白皙的臉,被黑發遮住了兩邊,白色衣裙覆蓋著全身。只有一雙鮮艷的嘴唇,還帶著終南山古墓派的呼吸。不用說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白霜。是的,她就是我小說里的人物,正與我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深夜在「黃泉路」邊攔車的白衣女子,坐上車後自稱是「鬼
美人」,來自「蝴蝶公墓」,眨眼間車禍發生香消玉殞。她在小說里出場僅有幾分鐘,若拍成電影只有幾個鏡頭,能算「女五號」就不錯了!但此刻的她卻如此真實如此迷人,站在我跟前與我交換著呼吸。是幻影還是想象?我禁不住伸手要試探一下。我踫到了她,踫到了她的臉,蒼白的臉還有一絲溫度,細膩光滑的皮膚讓我指尖顫抖。眼楮會說謊,耳朵會說謊,甚至心也會說謊。
但觸覺不會說謊,皮膚不會說謊。對,她是真實的人,她的名字叫白霜。「歡迎你來到‘蝴蝶公墓!’」她的紅唇嚅動著說出了這句話,飄蕩在這空曠無人的神秘區域
現在我相信你了,白霜。」我依然撫模著她的臉,這是「鬼美人」的臉龐,小說中的文字堆積成的臉龐,「你很孤獨嗎?」「是的,我非常孤獨。一個人守著這‘蝴蝶公墓’,沒有人來
陪我沒有人沒有人」她幽幽地說著最後幾句話,讓我渾身汗毛豎了起來︰「不,我不能陪你。」「為什麼?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嗎?」白霜向我走近了一步
,幾乎貼著我的鼻子說,「在你的小說《蝴蝶公墓》里,一開始就讓我上場,但只過了幾分鐘就讓我死于車禍!而我的台詞只有可憐的幾句話︰‘鬼美人’和‘蝴蝶公墓’!為什麼那麼
快就要置我于死地?」「老天哪,這只是小說情節的需要,你並不是我的女主人公,你的出場只是一個陪襯。」「你真不懂女人的心啊!沒有一個女人甘願做陪襯的。你的主
人公尚小蝶是否出彩?與我白霜有什麼關系?」「可一部懸疑小說總需要有人犧牲的啊!」白霜幽怨地點了點頭︰「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就算讓我死好了。但我也希望死在小說的最後,讓我多說幾句台詞,在
讀者面前多露幾回臉。我要風風光光轟轟烈烈地死,讓你的讀者們永遠記住我的名字——白霜!」「好吧,你讓我考慮考慮,也許我會修改小說的。但我不想待在這里,放我離開‘蝴蝶公墓’吧!我要回到電腦前,繼續完
成我的這部小說。」「你不能反悔哦!」白霜忽然又靠近了我,輕輕的在我左臉上吻了一下,「回過頭,走出門洞,你就可以回家了。」冰涼的嘴唇離開了我的臉,我目瞪口呆地轉過身去,飛快地向
黑暗的門洞跑去。當我被門洞吞噬的瞬間,眼前突然亮了起來。我竟又回到了自己家里,電腦屏幕變成了QQ對話頁,荒涼的傍晚變成了城市的子夜。終于回家了!松了一口氣,額頭早已布滿冷汗。我急忙關掉電腦,不要再讓
那個白霜來打擾我了。也許一切不過是我的幻覺?我沖到衛生間,想洗個臉好好清醒一下。衛生間的鏡子里,我的左臉上,一個鮮紅的唇印,鮮艷欲滴。
二
三天後。
我並沒有按白霜的要求,修改我的故事情節。小說中的人物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剛唱完卡拉OK回到家,我打開電腦繼續寫《蝴蝶公墓》。我在動筆之前,通常會回頭溫一遍前面的故事。突然,我發現前面有點不對勁——在剛在開頭的車禍事件中,從兩死一傷變成了一死一傷,而白霜居然死里逃生了!然後她回到學校,向大家隱瞞了「蝴蝶公墓」的秘密,繼續出沒在校園的午夜。白霜開始嘗試寫小說,而且也是一部叫《蝴蝶公墓》的小說——簡直是搶我飯碗嘛!而且,她還影響到了我的女主人公尚小蝶,成了小蝶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總之,整部小說全亂套了,要不是我已經做了備份,兩個月來的辛苦就白費了!
這一定是白霜在我電腦里改的!我立即上了QQ,發現那個「999999999」的號碼也上線了,馬上和她對話︰「你改了我的小說!」
「啊,你發現了啊。呵呵,改得不錯吧?」
「呸!呸!呸!你憑什麼亂改啊,知道這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嗎?」
「嚴重的後果?難道我死了不是更嚴重的後果嗎?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自私?為了自己的小說好賣,居然一定要我去死!」
她的話讓我哭笑不得︰「你還不懂嗎?小說里的內容全都是假的!本文純屬虛構!」
「你沒注意到你故事里的許多問題嗎?那個‘蝴蝶公墓’網站,你說這個網站是我所建,那麼由誰來維護呢?如果我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那麼網站里的東西又自私解釋?我又是如何得到《蝴蝶公墓》這首歌,如何把它上傳到網站去的呢?還有,既然去年四月我就去過‘蝴蝶公墓’,為何又在五月的半夜出現在那附近,坐上了孟冰雨他們的車?」
「其實這一切都不需要解釋,我是故意要留出許多疑問,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
白霜打出一個諷刺的表情︰「別自欺欺人了!尚小蝶也在這個網站里見到過我,她一次又一次通過這個網站,實現不可思議的‘穿越’,甚至見到了七十年前的伊蓮娜。我必須要活下去,這樣你的情節才能自圓其說!」
「你瘋了,你完全生存在自己的妄想中,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存在的本體。」
「我思故我在!」
老天,她居然還知道笛卡兒!
「求求你,饒了我吧!」
「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才是啊——你只想到你自己,你是個殺人犯!」
「但這不是我的錯。」
「當然因為你!是你腦子里的構思造就了我,我最早就誕生在你的腦細胞里。你把我的形象寫在電腦里,通過鍵盤存放在小說文檔中。你以為這只是一些文字符號,在電腦里只是無意義的數字。但你卻不知道你寫得太過于真實了,賦予了這些文字以生命。你的白霜知道自己是誰!你的白霜活在你的電腦里。她不是任由你生殺的玩偶,也不是你小說里的犧牲品,而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意識,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她渴望活下去,有尊嚴地活下去。她甚至還有自己的愛情,是的,她愛上了你!」
最後一句話讓我差點從電腦椅上摔下去。
她愛我?!
想起三天前的奇異經歷,不禁模模自己的左臉,仿佛還有冰涼的紅唇感覺。
那麼我愛她嗎?天哪,這真是最瘋狂的念頭。她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是被我的文字創造的人,我就是她的上帝,我就是她的父母,我自私能——
不,趁早斷了這邪惡的念頭吧。
于是,我退出了QQ,刪除了剛才被改過的稿件。因為我在兩個U盤里存了備份,昨天甚至還打印了一份。
然後,我把U盤里的備份文件拷進硬盤,而且換了一個文件夾位置。
不要再想那些荒誕不經的事情了,趕快把我的小說寫好吧!
三
又過了三天。正是2006超女決賽最關鍵的時候,最後一次冠亞軍PK決戰。我獨自坐在家里的電視機前,短信票數從個位數往上翻出,直到最終的百萬位數——冠軍屬于尚雯婕。我這才發現自己已是一個超級「芝麻」了。
子夜,《蝴蝶公墓》即將全部完稿,我心滿意足地打開電腦,結尾我是準備這樣寫的︰
尚小蝶的生活已恢復正常。她還是習慣保持低調的華麗,只是和莊秋水在一起時,才經常綻開笑容。室友們不再恨她了,小蝶救了她們的命,彼此成為閨中密友。雙雙也與小蝶言歸于好,雙雙放棄了莊秋水,知道自己和他沒緣分。還有命運多舛的外婆,她離開了「蝴蝶公墓」,又回到南方的山村,那里有位老先生一直想念她。超女決賽夜,小蝶慶祝偶像尚雯婕奪冠時,爸爸交給女兒一個牛皮紙信封,這是小蝶媽媽生前留下來的,關照等女兒漂亮後才交給她。信封里是一張蝴蝶標本——這就是二十多年前曾轟動科學界,又神秘地化為灰燼的「卡申夫鬼美人鳳蝶」。蝴蝶仍栩栩如生,美麗而特別,底下寫著一行鋼筆字——小蝶,媽媽永遠愛你。
然而,找開《蝴蝶公墓》文檔,準備要寫下這段結尾時,我面對屏幕徹底傻眼了——
白霜又一次出現!
這回她出現在全文後半部分。我趕緊翻到小說的開頭,但這部分並沒有變化,白霜依然早早地出場,午夜荒郊坐上車子,報「蝴蝶公墓」後發生車禍,送到醫院後就死了。
奇怪,並沒有問題啊。
我一直向後檢查內容,似乎都沒有被改過的痕跡。直到後半部分,白霜再一次出現——田巧兒偷看了那張神秘光盤,正當撞車視頻進入最後階段,白霜在屏幕上說出「蝴蝶公墓」時,她竟把頭探出了電腦屏幕,整個人爬到了田巧兒身上,當場就把「校花」給嚇死了。
白霜以這種特殊的方式復活了!
這個變化讓我目瞪口呆。
一定是《午夜凶鈴》系列,白霜偷看了我硬盤里的電子書。她便用這個創意,篡改了我的小說後半部分。
現在我的小說結尾,女主人公已不是尚小蝶,而變成了白霜!她復活後擁有了強大力量,成為「蝴蝶公墓」的靈異女,讓所有人都害怕,那些欺負過她的人都遭到報應——我是否在內呢?按理說我是欺負她最厲害的,都把她給寫死掉了,那麼她要來報復我了?
而尚小蝶也從「半蝶人」,變成莊子夢見的那只「鬼美人」蝴蝶的化身。她在地底沉睡了二千四百多年,如今終于重現于人間,只是她所愛過的莊周早已不在。
突然,我看到WORD文檔的最後,文字竟自動打了出來!
我完全沒有動過鍵盤和鼠標,但那些文字和語句如流水般打出。沒想到這些句子還十分優美,一點都比我自己寫出來的遜色——
凌晨四點,蝴蝶公墓。
白霜仰頭看著天上的新月,清輝如水掠過眉頭。她回頭看著美麗的尚小蝶。
她們的腳下是墓地。
涼風吹過墓碑,閃起鬼火熒熒,白霜拎著一把鐵鏟,挖開那座幾乎著的棺材。墓碑上刻著基里爾字母,下面的生卒年月是「1428~1476」。
「真要挖開它嗎?」
小蝶恐懼地拉住了白霜的手,眼前的白衣女子冷冷地回答︰「蝴蝶公墓真正的惡魔,就藏在我們腳底下,你不想破除魔咒拯救你的莊秋水嗎?」
說完她已挖開了棺材板——月光射入深深的洞穴,塵埃如黑霧般揚起,隨著煙霧散盡,只見棺木中躺著一個英俊的青年。
尚小蝶怔怔地看著下面的人,面色蒼白宛如剛剛睡著,他是數萬里外的王子,黑夜的統治者。
棺材中的青年突然睜開眼楮,射出兩道銳利的目光,隨即一躍跳出了墳墓。
他沖到舊醫院的外牆邊,還沒等白霜和小蝶追近,竟壁虎似的爬上牆壁。他回頭看了看底下,白色的臉在月光下略帶憂郁,似乎不忍心對兩個美麗的女子下手。然後,他鑽進了二樓窗戶。
「追上去!」
白霜和小蝶沖進門洞,從旁邊的「女宿」跑上醫院二樓,黑暗的走廊布滿灰塵,周圍響起駭人的風聲。
突然,眼前出現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正是這醫院的院長卡申夫,拿著手術刀上下揮舞。情急之下,她們只得閃身躲進旁邊房間。
這房里居然還睡著五六個女病人。一個俄國少女站在窗前,悄然回頭說︰「歡迎光臨葉卡捷琳娜醫院。」
小蝶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沒想到「蝴蝶公墓」樓上還藏了那麼多人。她走近一步,輕聲問道︰「你是誰?」
「笆。」俄國少女有點混血兒的味道,用純熟的中國話回答,「我已在這住了兩年——你們的衣服真奇怪,還有發型?」
白霜也完全愣住了,她再看看眼前少女的裝束,看看月光里這房間的擺設,忽然問︰「今年是哪一年?」
「1935年!」
小蝶抓起窗台上的一份台歷︰「沒錯!今年是1935年!」
「靠,這小說寫得又‘穿越’了!」
(暈,難道白霜也常通過我的網絡,看起點中文網的YY小說嗎?)
笆露出幽幽的目光︰「今夜,他將復活。」
「你說誰?」
「吸血鬼。」
白霜不去理會這些了︰「你能告訴我伊蓮娜在哪里嗎?」
「跟我來。」
笆帶著她們回到走廊,小心推開對面的房門,見到了驚若天人的伊蓮娜。
尚小蝶揉揉自己眼楮,過去只在蝴蝶公墓的墓碑上見到過她,如今卻見到了真正年輕美貌的她——本以為今夜見到的不過是一把枯骨。
伊蓮娜穿著白色的睡裙,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房間里顯得非常零亂,似乎有什麼黑影從窗口閃過。笆走近伊蓮娜,突然驚呼道︰「你脖子怎麼了?」
原來,她雪白的頸項處有一道暗紅色的血痕。
「是吸血鬼干的!」
笆輕輕搖著伊蓮娜,就像妹妹對姐姐說那樣︰「剛才是他嗎?」
伊蓮娜捂著脖子,退到窗邊說︰「別別告訴院長!」
「你們的院長?卡申夫?他已經瘋了!」
這時,門外響起聲聲慘叫,還有鮮血噴濺的聲音。小蝶想起了七十年前的慘案,顫抖著說︰「卡申夫開始殺人了。」
隨著門外慘叫聲的繼續,白霜點了點頭︰「今晚,會有十八個病人被殺死!」
「你怎麼知道的?」笆低頭想了想說,「住院的病人連我在內,總共只有十八個——我也會死嗎?」
白霜默默地點頭,立即把門鎖了起來。與此同時,響起劇烈的敲門聲。緊接著,敲門聲變成斧頭的撞擊聲,房門迅速裂開一個大洞,露出卡申夫凶惡的臉。他把手伸進門里,打開門鎖沖了進來。
「你要干什麼?」
十八歲的笆毫不畏懼,走到渾身鮮血的卡申夫跟前。沒想到院長抬起左手,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深深刺入了她的心口。
笆捂著胸口後退幾步,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她死了。
剩下三個女孩都退到了窗口。而卡申夫舉起巨大的斧頭,他要親手把自己的養女,以及「穿越」而來的不速之客們,統統砍成肉醬。
斧子的光芒離她們越來越近,伊蓮娜突然絕望地喊了一聲︰「救我!」
就在卡申夫高高舉起斧子的同時,窗口飛進來一群蝴蝶——美女與骷髏的「鬼美人」!
尚小蝶驚呆了,這些七十年前的「鬼美人」們,听到伊蓮娜的召喚,密密麻麻地飛進房間,凶猛地撲向卡申夫。
溫順的蝴蝶瞬間變成了惡魔,它們如野獸一樣撕咬著卡申夫全身。這個殺人狂拼命掙扎都沒用,很快就倒地不起,成為蝴蝶們的犧牲品。整個人面目全非,就像被紅藥水泡過的木乃伊。
他也死了。
完成任務的「鬼美人」回到伊蓮娜身邊,飛了一圈後又沖出窗戶,消失在夜色中。
地上仍然躺著卡申夫和笆的尸體。
伊蓮娜第一個沖出了房間,白霜和小蝶緊跟在後面。此刻,醫院的走廊死一般寂靜——事實上到處都是死人,所有的病人都被發狂的卡申夫殺死,地板上鮮血漂浮著木塊,彌漫著死神的味道。
然而,伊蓮娜並沒有向樓下跑,而是爬上了一條往上的秘密樓道。白霜與小蝶也疑惑地跟了上去。
伊蓮娜受到了嚴重驚嚇,大喊著︰「不,不要跟上來!」
但白霜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跟著她打開一道小門,才發現上面就是屋頂了!
她們來到葉卡捷琳娜醫院的屋頂,伊蓮娜如白色的幽靈向前爬去,白霜和小蝶也小心翼翼跟在後面。
月亮仿佛她們越來越近,四周彌漫著夏夜的白霧,往下望就是荒涼的俄國墓地,更遠處流淌著田園中的蘇州河。
屋頂的最高處,還坐著一個黑衣男子。
伊蓮娜爬到那男子身邊,緊緊依偎在他懷中。男子輕撫著她的頭發,雙目卻直視著白霜和小蝶。
這銳利的目光偷竊了月亮的光華,如利劍穿透了兩來自2006年的女子的心。
「吸血鬼!」
白霜冷冷地喊出來,片刻之前她還在下面的墓地里,見到了這位棺中長眠的男子。
是的,他的確是墳墓里的吸血鬼,也是伊蓮娜的秘密情人。
自從被埋葬到這里,他每夜都會悄悄爬出墳墓,爬到醫院的屋頂上,欣賞天上的月亮或星星。寂靜時還會唱起故鄉的山歌,那是少年想念美麗女子的歌謠,是哲學家愛慕蝴蝶的歌謠,是小說家與他筆下女子相愛的歌謠。
于是,這歌聲俘虜了美麗的伊蓮娜。
一開始只有通靈的少女笆能看到她。後來,伊蓮娜也漸漸發現了他的蹤跡。直到高貴和迷惘的氣質,目光閃爍著幾個世紀的憂傷,對故鄉的思念和對愛情的渴望。他帶著她爬上屋頂,坐在最高的地方擁抱月光,教她唱那些幽靈般的歌謠——沒有人能夠听到,她們都以為是病中的噩夢。
她愛上了這夜夜爬到屋頂上看月亮的吸血鬼。
雖然,伊蓮娜已與中國富商的兒子訂婚,但她的心仍屬于這四百多年前就已死去的人。他們在屋頂上深情相擁,彼此親吻,用牙齒互相交換對方的血液。
他們回憶起數千年前的傳說,無論是「鬼美人」還是「吸血鬼」——其實都不過美麗的幽靈,都不容于這個上帝安排的世界。他們是人間的異種,也是神界的異端。雖然他們天性善良溫和,卻被人們認作惡魔而欲必除之而後快!
此刻,白霜和小蝶已靠近了他們。而破解「蝴蝶公墓」魔咒的惟一辦法,就是消滅這個真正的禍端!
他無奈地仰天長嘯,是夜數十里內的農家,都被這聲恐怖的長嘯驚醒。據說當晚余山天文台的記錄里,月球曾因此顫抖了幾秒鐘。
「別傷害他!」伊蓮娜回頭大叫起來,她要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兒。
白霜咬著牙說︰「只有消滅這個罪惡的源頭,七十年後無辜的人們,才不會再遭遇不幸!」
月亮漸漸暗淡了,東方的天際亮起了魚肚白,還有幾十分鐘天就要亮了。
吸血鬼淡淡地說︰「你真的不放過我嗎?」
「絕不放過。」
「好吧,那請你們不要傷害伊蓮娜。」
「不!」伊蓮娜仍摟著他的肩膀,「我們不要分開。」
「命運如此——」
突然,他一掌拍碎身下的瓦片,屋頂上露出一個大洞。接著他將伊蓮娜推下去,掉到下面的屋子里——他將生的機會留給了所愛的女子。
現在,屋頂上只剩他和白霜、小蝶了。
白霜大聲說︰「你知道時間不多了!」
「其實,我現在就可以逃走,但我厭倦了夜晚的生活——月亮我看得太多太多,而太陽卻已四百年未曾目睹了!也許,我應該看一看太陽,然後歸于塵土?」
他惆悵地說出這句話,坐在屋頂上面朝東方。天色越來越亮,由寶藍色變成了淡青色,直到東方亮起一道微光。
太陽出來了。
吸血鬼英俊的臉變得異常恐怖,他用雙手遮擋著自己的臉,晨曦如利劍射向他的身體。
陽光是這夜行動物最大的敵人。
但他又睜大了眼楮,勇敢地看著東方的太陽——
于是,他的身體被陽光燃燒了起來,烈火將他燒成一團灰燼,最後從屋頂升上天空。
在吸血鬼被燒死前,尚小蝶看到他落下眼淚。
情人的眼淚。
這就是白霜版《蝴蝶公墓》的結局!
小說就這樣當著我的面繼續,仿佛我身上還坐著一個隱形的女子,十指如蝴蝶的觸角,歡快地敲打著鍵盤,寫著屬于她和我合寫的新書。
終于,我忍無可忍了。手指壓上鍵盤,迅速打出一行字——
住手!你不能這麼改!
屏幕上的文字果然停頓了下來,但只過了半分鐘,文檔又自動打出了一行字——
你以為你的小說寫得很好嗎?我覺得也不過如此,還不如我現在改得更精彩呢。
我終于投降了,無奈地打字道——
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不該一開頭就把你寫死,讓我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彌補。
白霜在電腦里回答——
不用彌補了,現在這麼改非常好!我喜歡自己復活的感覺,謝謝你一開頭把我給寫死,讓我體驗生與死的不同感受。
她的話都快讓我崩潰了——
天哪,那你到底想怎麼們?
文檔迅速地自動回答——
所有去過「蝴蝶公墓」的人都將死,除了你和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看到這里我的手都麻了——我和白霜永遠在一起?
後背陣陣涼意,這個白衣女子宛然站在我身後,伸手撫模我的脖子
不,我不能讓她這麼改,她已經毀了我的小說,不能再毀了我的生活。
這時屏幕上又自動打出一行醒目的大字——
我愛你,我們在一起吧!
這句話都快讓我瘋了!
我必須要徹底了斷這件事,既然一開始我就讓她死了,那麼就讓她消失得更徹底些吧!雖然,上次我已刪除了她賴以存在的小說文檔,但她可能早已遍布于我的電腦。每一個文件都被她「靈魂附體」了,就算我再把這個文件刪除,她還是會從系統里生出來。
絕望時想到了惟一的解決方法——硬盤格式化!
對,只有這個法子了。反正這台電腦里並沒有什麼重要內容,昨晚《蝴蝶公墓》文稿在U盤里也備份,格式化後再重裝系統就是了。
白霜,對不起了。
打定主意後我退出電腦,重新進入DOS模式。手指在不斷顫抖,給所有硬盤下達了FORMAT的指令。
我的命令是低級格式化(low-levelformat),這比我們常用的高級格式化更恐怖,磁道里的所有數據都將被破壞,不會再有恢復的可能!
又跳出一行提示︰YES/NO?
剎那間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了,真的要把白霜殺死在電腦里嗎?她好不容易才從我的文字下誕生,她是這個世界上惟一的奇跡,她甚至擁有仙女般的魅力與魔力,殺死她是不是一種犯罪?
在我的腦子幾乎要爆炸時,手指輕輕按下了「Y」鍵。
全部硬盤格式化開始
DOC狀態的黑色屏幕,不斷翻動著可怕的命令行,每一道都是毀滅與死亡。
我知道自己正在干什麼——一個美麗的女子正漸漸被我粉身碎骨。
哦,我的心也碎了!
就在這毀滅的瞬間,屏幕上突然浮現起一張臉——我驚訝地看著屏幕,在黑色的背景底下,隱隱出現了眼楮和鼻子,還有一對鮮紅的嘴唇。
白霜的臉。
她那美麗的臉就印在屏幕上,似乎正拼命地掙扎,她的鼻子已頂破了顯示屏,想要從電腦里沖出來。
看到這幕場景,任何人都會嚇得魂飛魄散,聯想到電視機里爬出來的某位女子了吧?
是的,白霜的生命就在電腦硬盤里,一旦硬盤格式化完成,她也就無法再存在下去。
消失靈魂也就滅亡!
她不想死!
她是多麼渴望活下來,從擅自修改我的小說,到希望和我共同創作共同生活。她求生的是如此強烈,強烈到人世間一切力量都難以阻擋她。
啊,白霜真的要爬出來了,她的頭都已伸出電腦屏幕了!
但此刻我卻不再害怕了,反而靠近了她的眼楮,深情地凝視著她求生的。
「對不起,你不屬于這個世界。」
我輕聲說出這句話,吻了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熱。
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到了她的唇上。
她已伸出電腦屏幕的臉,「悲欣交集」地眨了眨眼楮,珍珠般的淚水奪眶而出,落到下面的鍵盤上。
白霜微笑著說︰「謝謝你,給了我生命,哪怕只有一剎那。」
然後,她的臉回到了屏幕里。再也看不到她的眼楮了,只剩下一片黑暗的屏幕。
格式化完成。
(全文完)
蔡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