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听得清清楚楚,這是他自己的姓名。
她的聲音是那樣憂傷,簡直是如泣如訴,讓人肝腸寸斷,這幾句話翻成中文的意思是︰「林海,你已經看到我的人生了,也已經知道我的痛苦了,快點來救我吧,救救我,救救我!」
最後兩句話,她使用的是「Aidermoi」這個詞,這立刻讓林海想到了那個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他攤開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那紅色的記號筆墨水依然醒目,「Aidermoi」看起來就像疤痕一樣。
當瑪格麗特說完最後一個字,DVD就停止了播放,原來整張碟片都到頭了。看著電視機上藍色的屏幕,林海像雕塑一樣凝固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他不敢再放一遍了,趕緊把碟片從DVD里退了出來。在老屋的燈光下,碟片的正面閃著金屬的光澤,像鏡子一樣照出了林海的臉。
林海緩緩地坐倒在了地上,腦子里反復回想著剛才看到的一切,在那部名為《瑪戈王後》的法國電影後面,居然出現了歷史上真正的瑪格麗特,而且還對屏幕前的林海說了一通話。
「天哪,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模著腦門問自己,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被四百年前的法國王後喊了出來,簡直就是天方夜潭里的故事。
然而,這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難道真的和詛咒錄像帶一樣嗎?某個死去多年的幽靈,把自己的怨恨「刻錄」在了錄像帶或光碟里,然後傳播給每一個看到她的人——不,這簡直太可怕了,林海沒有勇氣再想下去了。
兩個多小時的片子放完,現在已經子夜一點鐘了。林海掙扎著站了起來,把神秘碟片放回到了包里,看來今晚再回學校已經來不及了。一天被發生了這麼多事,林海已經筋疲力盡了,就在老屋里將就著過一夜吧。
可這里只有張光禿禿的鋼絲床,根本就沒法睡,倒是小閣樓里的木板床還能睡人。林海立刻跑出去,到24小時店里買了條厚厚的毛毯。他裹著毛毯爬上了閣樓,小木床還算是結實,把陳年累月的灰塵打掃干淨後,林海就躺在了上面。
林海躺在床上看了看牆壁,那里曾經掛過一幅小畫,瑪格麗特就在畫里看著他。他輕輕嘆了口氣,便關燈睡下了。
今晚似乎有月光的,透過頭頂的老虎窗招射下來,給這黑暗的閣樓里增添了幾分鬼氣。林海實在是累極了,雖然腦子里不斷掠過瑪格麗特的樣子,但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2005年3月31日
凌晨時分,林海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瑪格麗特,她從油畫里站了起來,在幽暗的燈光下露出了全身,她的手里似乎還捧著某個東西,那個東西用紗布包裹著,形狀看起來圓圓的。她來到了林海跟前,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龐,然後解開了手里的包袱。
包袱里是顆血染的人頭。
這就是愛人的頭顱。
當林海就要看清這顆頭顱的面孔時,他突然從夢中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老屋的小閣樓里,幽暗的天光透過老虎窗投射到他眼楮里。
林海喘息著爬了起來,原來自己裹著毛毯在這里睡了一晚,他抬頭看了看老虎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正午。
還是那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正在這間老屋的某處看著他?林海感到一陣胸悶,他站到木板床上,打開了關閉多年的老虎窗。
清晨的空氣撲面而來,景象也變得豁然開朗,眼前是老房子屋頂的瓦片,幾叢青草在瓦 間迎風搖曳。對面還是這樣的瓦片屋頂,一片片地蔚為壯觀,但遠方的視線被幾十棟高樓擋住了,只能仰起頭看著上海的天空。
老屋里的舊顏料的氣味簡直令人窒息,林海把頭伸出了窗口,貪心地呼吸著屋頂上的空氣。幾分鐘後他離開了窗戶,手肘正好撞到了旁邊的牆壁上,只感到關節一陣酸疼。他揉著自己的手肘,注意到剛才被撞到的地方,有一塊牆皮月兌落了下來,露出了里面的東西。
林海立刻忘記了疼痛,他仔細看了看老虎窗下的這塊牆皮,里面似乎是空心的。他用手挖掉了剩余的牆皮,牆里果然有個抽屜大小的夾層,似乎放著一個黑色的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手掏進了夾層,終于取出了這個鐵皮盒子,感覺就像挖寶似的。林海關緊了窗戶,把盒子捧到了小木床上,在清晨朦朧的天光下,黝黑的鐵皮盒子靜靜地躺著,宛如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林海仔細地觀察著這只鐵皮盒子,盒子原本是密封的,但可能年月太久了,盒蓋的封口已經壞掉了。他輕輕地撫模著盒子,冰涼的感覺從指尖滲透到全身,宛如一股電流穿過。
盒子里面究竟有什麼?
在這強烈的懸念刺激下,林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終于打開了鐵皮盒蓋。
他看到了一卷羊皮書。
更令他意外的是,羊皮書上寫著中古時期的法文,那是十三世紀時的東西了。林海的心跳驟然加快了,仿佛正面對著一個中世紀的城堡,滿臉虯髯的西洋人坐在幽暗的火光下,在羊皮書上寫下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林海實在看不懂羊皮書上的文字,只能再把羊皮書放回到鐵皮盒子里。他爬下小閣樓,小心翼翼地用報紙將鐵皮盒子包起來,再塞到自己的包里。然後他又帶上了借來的DVD,離開了這間充滿了舊顏料味,以及他的少年記憶的老屋。
——這就是神秘羊皮書的來歷。
低頭離開清晨的弄堂,雖然早起的老人們已經出來,但還是沒人注意到他。林海先把DVD機器還給了朋友,然後急匆匆地趕回學校。
星期天的校園里更加安靜,他整整一天都縮在寢室里,腦子里盡在回想昨晚發生的一切,確實太不可思議了,會不會都是一場惡夢呢?然而,只要林海攤開自己的左手,看到那個紅色的「Aidermoi」,便對那一切都深信不疑了。
林海想也許真的有個幽靈纏上了他,不單單隱藏在他的身邊,甚至已經進入了他的身體里,他的夢里,他內心最深的地方。
正當他在寢室里茶不思飯不想時,忽然看到了自己床頭的那本《紅與黑》。他的視線一下子靜止住了,直勾勾地盯著「紅與黑」三個字,半分鐘後他突然跳了起來,趴到床上翻開了《紅與黑》。
這是中法文對照的版本,早已經被他看過無數遍了,他輕車熟路地翻到了第313頁,那是《紅與黑》的第十章,這一章就叫「瑪格麗特王後」。
如果你看過《紅與黑》的話,一定會記住小說的下半部分,主人公于連在巴黎的拉莫爾侯爵府里,與侯爵女兒瑪蒂爾德小姐發生了熱烈的愛情,在4月30日那天,于連看到瑪蒂爾德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那可是當時的重孝之服。
在《紅與黑》的第十章里,解釋了瑪蒂爾德戴孝的原因——公元1574年4月30日,當時全法國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在巴黎格萊沃廣場被斬首。而這個博尼法斯.德.拉莫爾,正是瑪格麗特王後最心愛的情人。拉莫爾同時還是納瓦爾國王亨利的密友,亨利既是瑪格麗特的丈夫,也是後來開創波旁王朝的亨利四世。當時國王查理九世快要死了,凱薩琳王太後把納瓦爾國王亨利囚禁在宮中,拉莫爾率領兩百名騎兵準備救他出去,但被王後太的手下逮捕了。不久,拉莫爾就被處以了死刑,在斷頭台上身首異處。
但最令人吃驚的是,在拉莫爾被斬首之後,瑪格麗特竟向劊子手索要了愛人的頭顱。第二天午夜,她捧著拉莫爾帶血的頭顱,坐上一輛馬車,親手將它葬在蒙特馬爾山腳下的小教堂里。
而小說里的拉莫爾侯爵的家族,正是當年被斬首的拉莫爾的後代,為了紀念祖上的事跡,每年的4月30日,瑪蒂爾德小姐都要穿上黑衣的重孝,而且她的全名就叫瑪蒂爾德—瑪格麗特,顯然也是為了紀念瑪格麗特王後。
從《紅與黑》整部小說來看,司湯達安排這樣的情節,也是有著某種暗示的作用,因為在《紅與黑》的結尾,當主人公于連被處死以後,深愛著他的瑪蒂爾德小姐,也是懷抱著愛人的頭顱去安葬的,宛如當年瑪格麗特王後與拉莫爾愛情的翻版。
林海用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你真笨啊,早就該想到《紅與黑》了,司湯達在一百多年前就給我做出了解釋,我看了這本書那麼多遍居然沒有意識到。」
也許正是因為十一歲那年,在老屋閣樓里見到過她畫像的原因,林海才會如此著迷于《紅與黑》這本書,被于連的故事所深深吸引著,從十幾歲起就反反復復地讀了許多遍。雖然,那時候他並不知道畫像里的女子是誰,也從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麼,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在引導著他,使他在不知不覺中了解瑪格麗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感覺那麼多年來的命運是如此弄人。忽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立刻拉開自己床頭的小櫃子,里面還放著許多書,其中有一本藍色封面的書,名字叫《愛人的頭顱》,至于這本書的作者,很慚愧就是本人了。
這本書實際上是中短篇小說集,主打的那篇小說就叫《愛人的頭顱》,不過只有幾千字而已,說的是不知什麼朝代,一個男人被斬首以後,愛他的女子從宮廷中跑了出來,在深夜抱走了他的人頭。女子帶著愛人的頭顱,在某地隱居了下來,許多年過去了,女子漸漸地老去,而那顆愛人的頭顱依然保持著年輕的樣子,直到她老得即將死去時,與那顆頭顱一起安葬。許多年後,人們從地下挖出了她的墳墓,她自己只剩下一把枯骨了,而愛人的頭顱卻鮮亮如新,被放在博物館里陳列著。
林海是在一年多前買了這本書的,當時他就被這個《愛人的頭顱》的短篇所震驚,但並沒有聯想到瑪格麗特與拉莫爾的故事。現在,林海斷定這篇小說也一定是受到了《紅與黑》的影響,女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瑪格麗特。
于是,林海想到來找我......
2005年4月1日上海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愚人節的夜晚吧。
在南京西路這間光線幽暗的小咖啡館里,我眼前這個魂不守舍的大三學生,用整整兩個鐘頭的時間,向我講述了這個極度離奇的故事。
在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傾听,一開始我是當作愚人節的玩笑來听的,但到後來我忽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里面可能隱藏著某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林海只是無辜的羔羊,被卷入到了一場危險的漩渦之中。是的,林海如此地恐懼和緊張,確實有他的理由,任何人如果經歷了這種事情,沒變成精神病就算很堅強了——除非他已經變成了精神病。
然後,他又向我攤開了左手掌心,那行紅色的字母「Aidermoi」,立刻跳進了我的眼楮里。
看著他手心里的字,我終于說話了︰「這就是法文‘救救我’?」
「對,我想這是幽靈向我傳達的某種信息,而且瑪格麗特在那張DVD里也是這麼說的。可是,我至今還不能領悟,究竟要到哪里去救她呢?」
面對他的問題,我只能搖搖頭說︰「別想這些了,說說別的吧。你是因為看到了我那本書,才想到來找我的?」
「是的,我想你一定會對瑪格麗特非常感興趣的。」
「你猜得沒錯,《愛人的頭顱》的靈感確實來自《紅與黑》,也確實來自瑪格麗特與拉莫爾的故事,我一直很想把他們的故事寫進我的小說里,因為那是多麼感人的愛情啊。」但我又搖了搖頭說,「可惜的是,大仲馬已經寫過了,而且法國人還把這個故事拍成了電影《瑪戈王後》,其實我也看過這張片子,就是阿佳妮演的版本。」
「我看過你所有的書,特別是最近的那兩本。你經常在小說里講述那些神秘的故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親身經歷過那些事,但我想你一定很渴望類似事情的素材吧。」
「現在你已經給我送上門來了?」
林海不置可否地說︰「雖然我想到了找你,但我不知道你的聯系方法,正當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卻听說了你要做客雲間網嘉賓聊天室的消息。我是昨天知道的,今天下午就跑到了這里的網吧,先登陸了雲間網的聊天室,用‘德.拉莫爾’的名字向你提了個問題,我想這可以加深你對我的印象。聊天結束以後,我立刻跑到對面的大樓底下,就站在那里等你。」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不是連晚飯都沒有吃嗎?」
他只苦笑了一聲︰「纏著我的幽靈,早已讓我忘記了饑餓。」
我趕緊叫來了服務生,讓他們再上幾樣點心。
「謝謝你。」林海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著頭說,「雖然我猜到你一定會感興趣的,但沒想到你這麼關心這件事,而且你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所有見到過我的人都這麼說。你今年是大三吧,其實我只比你大五歲。」我指了指點心說,「快點吃吧,就算做個嚇死鬼,也比做餓死鬼強。」
林海確實是餓了,他習慣性地向四周觀察一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當他在吃點心時,我一邊也在心里盤算著,這件事究竟該如何處理?目前我所知道的事情,除了那鐵皮盒子里的羊皮書,以及他手心里的法文「救救我」以外,全都來自于林海的口述,實際上他拿不出任何的證據。
但直覺讓我相信林海所說的一切,不管世界上有沒有幽靈存在,但也許對他來說這就是真實,那麼對我來說呢?
林海很快就吃完了,這時我向他提出了要求︰「對不起,我能不能把羊皮書上的文字拍下來?」
他抓緊了鐵皮盒子︰「為什麼?」
「我有個朋友在法國留學,他是專門研究法國歷史的,我想把羊皮書上的文字用數碼相機拍下來,然後發到我朋友的信箱里,我想他可以解讀羊皮書上的文字。」
在猶豫片刻之後,林海終于點了點頭︰「好吧,隨便拍吧。」
這時我已經從包里取出了我的數碼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