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10日上海
「他已經飛走了嗎?」
林海趴在寢室的窗口,仰望著上海的藍天,只听到高空中隱隱傳來飛機的轟鳴聲。此刻,他的羊皮書已經在法航的班機上了吧,林海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祈禱。
他把頭從窗口縮了回來,緩緩地攤開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里那行紅色字跡依然刺眼——「Aidermoi」。
林海每天都在洗手,可一直洗不掉手上的字,也曾想過去化學系求助,結果還是放棄了。也許他還想留著這幾個字吧,因為那是某個靈魂在向他求救,可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是的,自從在美術館見到畫中的瑪格麗特,林海的生活就被徹底地改變了,他大部分時間都龜縮在寢室里,每到晚上就不再敢出門了,就算上廁所也要憋到天亮。半夜里只要寢室里有什麼動靜,他立刻就會被嚇出一身冷汗。
每天凌晨,林海都會做相同的夢,他看到了瑪格麗特——油畫里的臉龐活生生地呈現在眼前,她伸出左手輕撫著林海的頭發,而右手里則捧著一顆人頭。林海如痴如醉地任她撫模,直到漸漸看清那顆人頭的樣子,居然長著一張與他完全相同的臉——原來這正是他自己的人頭。
每當在夢中看到這一幕,他就會慘叫著從床上跳起,把幾個室友嚇得半死。現在室友們幾乎把他當作精神病來看了,他自己也覺得離歇斯底里不遠了。
「我該怎麼辦?」
于是,林海又想起了老屋,自從那晚在閣樓上過了一夜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那里了。既然十年都沒有人進去過了,那閣樓上的畫怎麼會不翼而飛了呢?還有老虎窗下發現的那卷羊皮書,究竟是誰把它藏在里面的呢?
爺爺早就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父親才知道答案。
林海點了點頭,對,為什麼不去找父親呢?也許能從他那里發現謎底。
他立刻離開了寢室,低著頭沖出學校,坐上了一輛去市郊青浦的公車。
人們習慣把林海的父親叫做林醫生,他過去是精神病院最出色的大夫,年輕時據說很帥,有許多女孩暗暗喜歡他。可惜他一輩子就蹉跎在精神病院里,終日和一幫妄想狂打交道,等到五十歲才有了提升的機會,卻不想發生了意外。一個有嚴重臆想癥的病人,幻想穿著白衣服的人都是惡魔,把他關起來只為竊取他的內髒,于是在一個深夜襲擊了林醫生。倒霉的林醫生不但身受重傷,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更重要的是心理受了嚴重刺激,再也無法在精神病院工作了。林醫生只能辦理病退手續,黯然回到家里,大劫之後身心俱疲,他已無法忍受都市嘈雜的環境,便搬到了空氣新鮮的郊外,租下一棟兩層樓的農舍,整日在田野間修心養性,以恢復遭受過嚴重傷害的身心。
下午兩點,林海抵達了青浦鄉下的公路邊。四月的鄉間開滿了油菜黃花,景象蔚為壯觀,父親租的農舍就在一片油菜田野里。
農舍的門並沒有鎖,林海悄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看到父親正在窗台邊澆花。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到父親了,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嚴肅。好在對于這張嚴厲的面孔,林海早已經熟悉了,小時候就很少見過父親笑臉,一天到晚都沉默冷淡,似乎受到了精神病院里病人們的影響,也可能是從爺爺那遺傳的冷酷基因吧。
雖然都那麼大了,但林海對父親還是有種天然的畏懼感,他先試探著問道︰「爸爸,我最近忽然想起一件事,爺爺去世已經有十年了吧?這麼多年了,那間老屋為什麼不租出去呢?空關著多浪費啊。」
「不,我不想租。」
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他的問題。
林海猶豫了片刻,終于戰戰兢兢地說了出來︰「嗯,前幾天我回老屋去看了一下。我記得小時候在爺爺的閣樓上,曾經看到過一幅小畫像,但這次去卻沒有看到。」
「小畫像?」
「是一個外國女人的畫像,就掛在小木床邊的牆壁上,爸爸你知道嗎?」
父親搖了搖頭說︰「不,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幅畫像,你爺爺去世以後,我曾經到小閣樓上去過,除了一張木板床以外,什麼都沒有看到。」
「你是說在十年前,就不存在這張畫像?」
「是的,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在你爺爺去世前一年,我為老屋重新裝修的時候,也曾經爬到閣樓上看過,根本就沒有什麼畫像。」
父親的話擲地有聲,根本容不得林海懷疑。瞬間,林海只感到心里一沉,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不,這不可能!他閉上眼楮不敢再想下去了。
然而,父親卻說出了他不敢回憶的往事︰「兒子,你記得嗎?你小時候經常會夢游,說見到了某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林海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唇顫抖著回答︰「是的,我還記得,我記得自己看見了媽媽。」
「可那時候你的媽媽早已經不在了,你見到的只是空氣,是你自己心里頭的幻影。」
「別,別說媽媽了!」
林海痛苦地低下了頭,在他五歲那年,媽媽就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死了。那麼多年來,他腦子里對媽媽的印象,永遠都是年輕的少婦。是爸爸一個人將他養大的,所以他是個缺少母愛的孩子,常常為沒有媽媽而偷偷流淚。在十歲左右的年紀,他經常在半夜里夢游,總說自己在廚房里見到了媽媽,每當這時爸爸就會給個他耳光,讓他從夢游中清醒過來。
父親繼續嚴厲地說下去︰「因為你從小就沒有媽媽的原因,所以你一直都喜歡幻想,小時候還產生了夢游的毛病,甚至有輕微的妄想癥狀,幸好我及時發現了你的問題,對你進行了一些潛移默化的治療,你的夢游和妄想也很快就消失了。」
听著這位前精神病院醫生的分析,林海只覺得毛骨悚然,他後退了幾步說︰「爸爸,難道當年我在爺爺的閣樓上,所見到的那幅畫像,也是來自于我的妄想?」
「是的,最近你是不是又看到了某幅相同或近似的畫像?」
居然給父親猜到了,林海只能乖乖地點了點頭。
父親繼續說下去︰「最近你所看到的畫像,立刻刺激了你的神經,令你聯想到了小時候的經歷,而那些因妄想而產生的記憶,又重新浮現了出來,所以你才會產生閣樓里有過畫像的錯覺。」
林海怔怔地說︰「那真的是錯覺——或者說是妄想嗎?」
「對,你自己再仔細想想吧。我看你的臉色非常不好,這些天是不是遇到了某些事情?」
但這回林海使勁搖了搖頭︰「不,沒什麼特別的事,這幾天可能有些著涼了吧。」
其實,林海並非不想告訴父親,而是怕父親非但不相信他的話,反而會出于職業習慣,認為兒子有可能神經錯亂,將他送到老單位治療去了。
林海的腦子里已經亂成一團了,听了剛才父親的一番話,他已經分不清那些是現實,那些是幻想了。本來他還想把左手掌心里的字攤開父親看,但現在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根本就不敢讓父親看到。
最後,林海只能匆匆辭別了父親,坐上了回市區的公車。他看著車窗外的遍地黃花,只覺得眼前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
在車上晃悠了一個小時,剛剛開進市區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西洋美術館,听說「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明天就要結束了,也就是說瑪格麗特就要離開中國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不,應該再去見她一面,見她最後一面!
幾秒鐘內,林海已下定了主意,他還要再去西洋美術館一次,去看油畫里的瑪格麗特最後一眼。
他提前下了公車,在外面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就趕往西洋美術館了。
夜色朦朧之際,林海來到了西洋美術館門口,閉館時間是晚上八點,留給他的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
雖然一張門票要兩百塊錢,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匆匆跑進了美術館大門。
這時的西洋美術館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幾個人影,牆上掛著的畫像里的人頭,看來要比參觀者的人頭還多。在這樣的環境中,林海只能放慢了腳步,安靜得可以听清自己的喘氣聲。
草草地看過聖路易博物館的幾十幅畫,便直奔最里面的珍品展覽室了,防盜門現在還敞開著,但再過一個鐘頭就要牢牢地關上了。
林海總覺得背後有某個影子在跟著他,但現在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最想做的就是再看瑪格麗特一眼——不管她是現實存在還是妄想中的幻影。
他輕輕走進了展覽珍品的密室,這里依然只有他一個人。在狹窄逼仄的空間里,他只感到一股窒息與壓抑感,這讓他幾乎不敢睜開眼楮了。
但瑪格麗特的眼楮正在盯著他。
終于,林海向前方的牆壁上看去,只見十六世紀的油畫依然掛在那兒,他的視線正好撞在了瑪格麗特攝人心魄的眼楮里。
面對著這幅四百多年前的油畫,林海完全沉浸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畫中的瑪格麗特。是的,她依然是那個樣子——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半透明的翡翠色眼楮顧盼生輝,嘴唇微微呡著,似乎是欲言又止,她究竟想對林海說什麼話呢?
不,她怎麼可能是幻影呢?怎麼可能是妄想呢?她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不過是生活在油畫的世界里。
是的,畫里的瑪格麗特是有生命的,而此刻她正在想什麼呢?
在這間美術館的密室里,一股悠悠的氣息又散發了出來,緩緩地鑽進了林海的鼻孔。他只能屏住呼吸,又把頭往前湊了一點。瑪格麗特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許的變化,她好像變得更加憂傷了,也更加含情脈脈,她一定有許多話想要向他傾訴。
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對著油畫輕聲地說︰「你想要說什麼?請全都告訴我吧。」
忽然,林海仿佛听到了瑪格麗特的回答......
她在說什麼?
仿佛有一把劍刺中了後心,他的眼皮緩緩落下,轉眼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他墜入了地獄。
不知沉睡了多久,林海終于又悠悠地醒了過來,痛苦地睜開雙眼,卻什麼都看不到,宛如在黑暗的海底。
是的,因為他听到了持續不斷的滴水聲,那些涓涓的流水仿佛已將他淹沒。
自己在哪兒?是第七還是第九層地獄?
林海恍惚了好一會兒,終于感覺到了身體的存在,四肢似乎也能動彈起來了,他伸出手向前模了模,前頭好像是一扇門。還有,底下是一塊冰涼的塑料,自己的後背正靠在一塊板上面。
于是他掙扎著站了起來,但眼前還是一團漆黑,難道自己的眼楮瞎了?他不敢證實這個可怕的想法,而是伸手去推了推跟前的門,但似乎被鎖住或閂住了,反正怎麼也推不開。他又用力地敲了敲門,只听到四周傳來可怕的回聲。
大口地喘息幾下,覺得嗓子還能發出聲音,便大叫了起來︰「喂!有人嗎?這是什麼地方?」
像是在幽暗的山洞里,回聲傳出去老遠又彈了回來,但依然沒人回答。他絕望地又坐了下來,那令人恐懼的滴水聲還在繼續,就像有許多只小蟲子在腿上爬著。
忽然,林海想到了什麼,連忙模了模自己的腰間,幸好手機還在身上。他趕忙把手機掏出來,屏幕的熒光照亮了一小塊黑暗,原來自己的眼楮並沒有瞎!
他又用手機屏幕照了周圍一圈,才發現這里竟是廁所,剛才自己是坐在抽水馬桶的蓋子上,兩邊都是塑料的擋板,前面是廁所隔間的小門,但好像被鎖起來了,至于滴水聲自然是廁所里特有的。
原來自己被關在廁所隔間里了。
怎麼會在這里?林海又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晚上十點鐘,這個時候美術館早就關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