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雨兒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了一個女人,坐在梳妝台前背對著雨兒,她拿著一把木梳子,輕輕地梳著一頭烏黑長發。透過鏡子里的反射,雨兒只看見她拖下來的長發,掩住了半張臉,只有她那雙絕美的眼楮從頭發絲的縫隙間露出來靜靜地注視著鏡子里的雨兒。雨兒站了起來,向那個女人走去,忽然,女人轉過臉來,雨兒發現——那是她自己的臉。
夢醒了以後,天色還沒有完全亮透,雨兒的後背心滲出了一些汗,她下意識地模了模身邊的童年,卻發現旁邊是空著的。她坐起來,看著昏暗的房間,梳妝台的鏡子里映出了她蒼白的臉。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打開窗戶,看著漸漸明亮的天空,心里有些恍惚。
童年去哪兒了?雨兒打開了門,在走廊里喊了幾聲︰「童年?童年?」
沒有人回答,她的聲音在走廊里緩緩地回蕩起來,讓她忽然有些害怕。雨兒快步走下了樓梯,在底樓呼喚著童年,可是依然沒有找到他。
雨兒又在二樓和底樓轉了一圈,最後來到了通往三樓的樓梯口。但是,在樓梯上,她忽然見到了那只白貓,白貓緊緊地盯著她看,目光里帶著一絲威脅。那貓的目光讓她有一種不祥之兆,猶豫再三,她還是沒有上去,只是在樓梯口向三樓大聲地叫了幾聲童年的名字,可是,直到那只白貓突然消失,也沒有得到童年的回音。
雨兒只能放棄了,她匆匆地洗漱完畢,沒有心思吃早餐,在沙發上蜷縮了一會兒。最後,她猜想童年一定是在半夜里出去了,可他會去哪兒呢?雨兒不敢多想了,她在桌子上寫了一張紙條,告訴童年她上班去了,她很想他。
雨兒匆匆跑出了門,來到馬路上,她不敢再回頭望一眼黑房子,只是加快了腳步離開這里。
在地鐵站台,她錯過了一班地鐵。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忽然,她意識到自己現在坐的正是她第一次上班那天坐過的位子。瞬間,雨兒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看到她的項鏈以後就驚慌失措地跳下站台的男人。她慌忙地站了起來,遠遠地離開了這個位子,向站台的另一端走去,直到列車飛馳而來,她擠進了車廂,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隔著胸衣,輕輕撫模貼著心口的貓眼墜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公司里的,不過還好沒有遲到,她緩緩坐在自己的桌前,半晌都沒有打開電腦。許文明踱到了她的身後,咳嗽了一聲,雨兒嚇了一跳,立刻回過頭來︰「許經理,有什麼吩咐?」
「你今天有什麼心事吧?」
「不,我沒什麼事。」雨兒搖搖頭。
「但願你不要因為私事而影響工作。還有,關于米小姐的診所的廣告,現在就可以做起來了,她對你可是寄予厚望的,千萬不要讓客戶失望。」說完,許文明離開了。
雨兒再也不敢懈怠了,她攤開了米若蘭交給她的那些資料,回想起了那天米若蘭說過的要求。
米若蘭說她的心理診所是為人的心靈而開的,醫院里的醫生醫治的是人的,而作為心理醫生的她醫治的則是人的靈魂。心理診所的廣告應該盡力表達巨大的社會生存壓力對人類個體心靈上的煎熬,對于心理痛苦的表達應該是既具象又抽象的。
米若蘭還說過︰所謂具象是因為有心理問題者在我們這個社會隨處可見,從廣義而言,其實每一個表面上心智健全的人都隱藏著某種心理上的問題,不過雨兒沒有讀過弗洛伊德,對此她並沒有多少興趣。而所謂抽象則更加復雜了,那天米若蘭甚至給她談到了《聖經》和人的關系,雨兒暫時還無法理解。雨兒惟一感興趣的是繪畫,那是必須要完成的工作,除此之外的事情,就留給許文明和米若蘭來評價吧。
可是,雨兒遲遲都沒有完成構思,她的腦子里時而想起米若蘭的話,時而又浮現起黑房子,接著又是童年的臉不斷地在她腦子里晃來晃去,最後,卻是葉蕭。在心煩意亂中,雨兒度過了半天,到了中午時分,她猜想童年大概已經回來了,于是,她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鈴響了很久,雨兒有些煩躁,當她想把電話掛了的時候,忽然,那頭接起了電話。
「喂,童年。」
電話那頭沒有回答,不過,話筒的音質很好,她可以听到一些輕微的喘息聲。
雨兒有些著急︰「喂,童年,是你嗎?我是雨兒啊。」
電話里依然沉默。
「童年,你為什麼不說話?發生了什麼事?你快說話啊。」
電話突然被掛斷了。
「嘟——嘟——嘟——」的聲音持續了很久,雨兒呆呆地拿著電話有些不知所措,同事們都覺得她今天非常奇怪,都以一種特別的眼光看著她,雨兒這才放下了電話。
隨即,她又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接電話了。整個下午,雨兒每隔20分鐘就打一個電話回去,但從來沒有人接過。到了下班時間,她第一個沖出了公司。
葉蕭一個人坐在他的辦公室里。
剛剛開完有關連環扼殺案的會,依然沒有什麼突破性的線索,甚至連指紋的采集也遇到了困難,局里正在討論是否通過新聞媒體委婉地向大眾暗示︰晚上獨自在家的時候要提高警惕,不要給陌生人開門,特別是那些獨居的年輕女人。
可是,又有人擔心這會擴散恐慌心理,就像幾年前這座城市里發生過的「敲頭案」那樣引起各種各樣的謠言,以至于人心惶惶。還好,那起「敲頭案」最後及時地告破了,經查明是一起連環搶劫殺人案,並非是人們猜測的變態殺人狂。不過,現在的這一起案子,似乎要比那一起復雜多了。
辦公室的牆上貼著一張大幅的S市地圖,在地圖上用記號筆標出了凶手作案的時間和地點。有人用筆把三起扼殺案的作案地點在地圖上連接了起來,形成了一個獨特的鈍角三角形,于是有人認為凶手會不會是先在地圖上策劃,然後按照地圖上的位置去作案的?對于這種富有想像力的看法,葉蕭只能是報以無奈的苦笑。
現在,同事們都已經下班,辦公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葉蕭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地圖,努力要從這里面捕捉出某些信息。有時候,刑警破案就像詩人在創作一部詩篇,同樣需要靈感,現在葉蕭需要的就是這個,可是,他對靈感情有獨鐘,靈感對他卻冷酷無情。他終于閉上了眼楮,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段時間,他不得不承認,噩夢又回來了。
窗外天色日漸昏暗,雨點又一次落了下來,紛紛打在窗玻璃上。葉蕭抬起頭,看著窗外的雨,眼前浮現出了雨兒的影子。
瞬間,他想起了什麼,立刻打開電腦,查詢了局里內部的資料庫,調出了不久前在地鐵站台上所發生的離奇自殺案,而那一起案件最重要的目擊證人就是雨兒。
資料庫顯示︰跳入地鐵站台而喪身的死者名字叫金文容,現年40歲,自己開有一家小店,事發當天他坐地鐵去商談有關租賃店鋪的事項。經過警方的調查,死者的社會關系良好,家庭生活也很正常,完全沒有可能自殺的跡象,所有認識金文容的人都對他的死大為驚訝,死者的妻子絕不相信他會自殺,認定這是一個意外,是他失足掉下了站台。
葉蕭又調出了死者金文容過去的簡歷,他出生于一個普通的家庭,小時候住在簡陋的棚戶區,1970年曾經搬過一次家。忽然,葉蕭發現電腦里的資料顯示︰金文容在1970年的那次搬家遷入的地址正是黑房子。
瞬間,葉蕭有些呆住了,他仔細地看著電腦屏幕,確認了那個地址,絕對沒錯,那就是黑房子的門牌號碼,雨兒和童年現在的家。葉蕭抑制著胸口劇烈的心跳,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看下去︰金文容在那里住了五年,直到1975年,他才搬出了黑房子。但是,葉蕭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在1970年搬進了黑房子呢?那里不是童家的私房嗎?
但很快葉蕭就想明白了,那是一個特殊的「史無前例」的年代,有關「文化大革命」時候搶房子的故事他並不陌生,那個年代,在這座城市里有許多像黑房子那樣的房產。這種大房子的主人絕大部分都被認為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資產階級,屬于被專政的對象,他們那寬敞舒適的住房大多被普通工人階層的居民所瓜分了。但到了1978年以後,隨著政策落實,大部分房子的主人又都恢復了原來的房產。不過直到今天,在一些當年的豪宅大院里依然住滿了十幾戶平民人家,因為原有的房主早已經離開人世或者沒有了繼承人。
可是,金文容一家為什麼又在1975年搬了出去呢?那時候還處于「文革」之中,他們完全沒有必要搬出去。葉蕭又調出了關于金文容父母的資料,結果令人震驚︰在1975年11月25日夜的黑房子里,金文容的母親用菜刀砍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後又砍傷了自己的兒子,最後,上吊自殺,她的殺人動機則不詳。
葉蕭緊緊地盯著電腦的屏幕,電腦里顯示的內容就這些,如果要看詳細情況得去檔案室調出當年的卷宗。
現在很明顯了,死者金文容在「文革」時期曾在黑房子里住過,度過了他的少年時光,在1975年,他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他的母親先殺死了他的父親,又砍傷了他,最後自殺,金文容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自然搬出了黑房子。
而在金文容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他見到了雨兒不慎顯露出來的貓眼項鏈,然後,就跳下了地鐵站台結束了生命。此前,葉蕭對于死者自殺的原因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現在他發覺,黑房子就是這兩者之間的聯系。也許,這就是解開謎底的鑰匙,葉蕭能解開這些謎嗎?他自己都無法回答。
葉蕭長出了一口氣,拉開了他的抽屜,從抽屜里,他拿出了那本從黑房子里帶出來的書。他看著這本古老版本的舊書,封面上那串貓眼項鏈的圖案分外顯眼。這本書的名字他已經很熟悉了——《貓眼》。
他又看了看窗外,夜色已經悄然而至,他輕輕地翻開了《貓眼》的扉頁。
這本書的紙張顯得很脆,已經泛黃了,他能看出這是早已絕跡了的繁體字本,在第二頁上,葉蕭發現了一行黑色墨水的手寫字跡——
「劈開木頭我必將顯現,搬開石頭你必將找到我。」
窗外,夜雨迷離,圍牆外的綠樹搖曳,陰影撒在雨兒的臉上,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八點鐘了,童年還沒有回家。
她就這樣一個人坐在底樓的沙發上等著童年回來,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桌子上放著的晚餐早已經涼了,她站起來,又把這些菜放到微波爐里重新熱了熱。雨兒卻沒有多少食欲,因為她早就餓過了頭,不過,她還是硬著頭皮一個人吃起了晚餐。飯只吃了一半就倒掉了,收拾完畢,她依舊坐在沙發上,不知道自己還要繼續等多久。
雨兒第一次認識童年是在好幾年前,那時候她還是美術學院的學生,經常背著畫夾到一個廢棄的東正教堂門前寫生。在那兒,她見到了背著照相機的童年,當她第一次發現童年的時候,覺得他的目光非常奇怪,就像是看一件攝影作品一樣凝視著她。童年的那種目光讓她很難為情,她總是在躲避那個陌生的年輕攝影師的目光,可那目光的焦點偏偏總是落在她的身上。
以後,雨兒每次來寫生,都會看到端著照相機的童年,她不想看到他,只能死死地盯著東正教堂上那天藍色的拜佔廷式圓頂。而童年的鏡頭最初也是對準了教堂的圓頂,但最後,他把鏡頭對準了雨兒。于是,雨兒有些憤怒了,她終于開口向童年說話了︰「你為什麼拿鏡頭對著我?」
童年回答︰「因為你比那拜佔廷式的圓頂更加迷人。」
雨兒那時候還只有20出頭,童年的聲音似乎有著某種魔力,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把照相機鏡頭對準她的男子的聲音似乎更加有吸引力。從此以後,雨兒就接受了童年,發現了童年的許多優點,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對別人體貼入微,這些微小的幸福累計起來就足夠讓她陶醉了。
只是,雨兒始終都無法理解童年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的那種眼神,那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一張被封存了許多年的底片,再一次被洗印了出來。
正在雨兒回憶往事的時候,門鈴聲忽然響起了,她立刻沖出了房子,顧不得天井里的雨水,急匆匆地打開了鐵門。
「童年,你去哪兒了?」門剛打開,雨兒就喊了一聲,但隨即,她發現自己錯了,站在門外的並不是她的童年,而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你找誰?」雨兒的臉色很難看,用冷冷的口氣問道。
那個陌生的女子舉著雨傘,向門里望了一下,然後微笑著輕啟紅唇︰「請問童年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