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 第五章 (5)你可不能忘記他啊

作者 ︰ 蔡駿

第五章(5)你可不能忘記他啊

白璧的母親依舊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神態安詳,目光柔和,她緩緩地抬起頭,望著天上飛過的鴿群,然後輕輕地說︰「你瘦了。」

「沒關系,最近發生了一些令人煩惱的事情。」回答的人是文好古,他非常少見地穿了一件西裝,坐在白璧的母親身邊,看著她的眼楮。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白璧的母親微微一笑說。

「不,只是覺得你在這麼多年里,沒有多少變化。而我,則已經老了。芬,你還記得我們和正秋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秋風吹過安靜的花園,在假山下減慢了速度,輕輕地掠動了她依舊烏黑的頭發,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花圃里幾朵最後綻開的花,幽幽地說︰「當然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我們都只有十九歲,你和正秋都是那時候最優秀的男孩子。」

「不,我算什麼優秀,只有正秋是最好的,他比我幸運得多。知道為什麼說他比我幸運嗎?因為他娶到了你,芬。」

她忽然有些難過,匆匆地說︰「別說了,他幸運嗎?他四十歲就死了。」

「不,他解月兌了。」文好古用帶著羨慕的口吻說,「而我則留了下來,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繼續承受痛苦,變老,變丑,直到死亡的降臨;而正秋則在另一個世界永遠享受幸福,芬,你說到底誰更幸運?」

「我不知道你們誰更幸運,但至少,我是不幸的。」

「對不起,芬。」文好古淡淡地說。

「夠了,別說這些了,你說最近發生了一些令人煩惱的事,是不是因為江河的死?」白璧的母親忽然問他。

「嗯,原來白璧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你了。原本就在這幾天,你就可以見到女兒結婚了,你一定會很高興,而現在,你卻要和女兒一塊兒承受痛苦了。」他輕嘆了一口氣。

「女兒還向我打听過二十年前我和她爸爸去羅布泊考古的事情。」

文好古的神情一下子變了,他很緊張地問︰「芬,你告訴她了嗎?」

她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我只說到我們從樓蘭古城回來,後來我忽然想起了那件可怕的事,我的精神立刻崩潰了。知道嗎?別看我現在這樣一切正常,但一旦受到刺激,就立刻要發病了,一發起病來,自己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對你不公平。」文好古的表情很難過,自言自語地說。

「算了,那麼多年過來了,我早就習慣了,研究所里最近還好嗎?」

文好古抬起頭,看著她的眼楮,猶豫不決了許久才淡淡地說︰「沒什麼,還是像過去那樣。」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他覺得自己不該對她說謊,可是,他實在不想再把最近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說出來,刺激她脆弱的神經了。

「你騙我。」

「芬,你說什麼?」文好古的心頭忽然一震,他知道自己瞞不過去了。

「從你的臉上,我就能看出一定有事,而且這件事讓你寢食難安。不過,你如果不想告訴我也就隨你的便吧。」她的嘴角微微一笑。

文好古點了點頭,忽然用一種像是在臨終道別似的語氣說︰「芬,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為什麼?」

「不,不知道,我不能告訴你。我的意思是,我想一直來看你,但是,如果我永遠地離開了人間,那麼就無法再來看你了。」他的語氣沉重,就像是緩緩地陷在了沙子里。

「不,不會的。」

「芬,我走了,如果我不再來看你,就永遠地把我忘記吧。」文好古站了起來,快步地離開了這里,身後忽然傳來白璧的母親的聲音︰「你會回來的。」

文好古不回答,一拐彎,離開了她的視線,但步伐卻越來越沉重,最後低著頭緩緩地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門。

「文所長。」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叫他。

他這才發現,原來是白璧,她正向大門口走來。

「白璧,原來這麼巧,你也來看你媽媽了?」文好古強打精神寒喧著。

白璧顯得有些意外和尷尬,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淡淡地說︰「文所長,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對我們家和我媽媽的照顧。」

「啊,沒什麼,快進去吧,你媽媽現在精神不錯,她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先走了,再見。」文好古向白璧道別後就走過了馬路,當他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大門口已經看不到白璧了。他的心頭忽然一陣緊張,他知道自己緊張的原因。

白璧緩緩地穿過小花園,來到了母親的長椅前,她在母親面前蹲了下來,就這樣平視著母親的眼楮,似乎要從她的眼楮里找出什麼寶藏。

「坐下吧,女兒。」

白璧乖乖地坐在母親身邊,伸出手握住了母親的手,輕聲說︰「媽媽,你的手真暖和。」

「現在已經是深秋了,天氣已經冷了,女兒,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凍著了。」

白璧點點頭。

母親繼續說︰「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你文叔叔了嗎?」

「看到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他也不容易,一直照顧我們,你可不能忘記他啊。」

「媽媽,我記住了。」

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麼,問白璧︰「現在幾點了。」

白璧看了看表後回答︰「正好三點鐘。」

「嗯,她快來了。」

「誰快來了?」白璧不明白。

「就是我。」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她們的身後響起。白璧轉過頭來,原來是那個母親的病友,那個女詩人。

母親說︰「女兒,現在她每天下午三點鐘都會來給我念一首長詩的,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了。」

女詩人穿著一件花衣服,坐在了母親的身邊,笑著說︰「你好,白璧,你又來了,你媽媽有你這樣的女兒真是福氣。今天我要為你媽媽念的長詩的名字叫《荒原》,作者是艾略特。」「艾略特的《荒原》?」白璧忽然想到了在江河的抽屜里找到的那本小簿子里抄錄的《荒原》。

「听說過嗎?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了,我能夠把全詩背誦出來。好了,我現在開始念了——」

女詩人從《荒原》的第一節「死者葬禮」開始念起,一直到最後一節「雷霆的話」。令白璧驚訝的是,女詩人居然真的是全文背誦,沒有看一個字,就這麼直接從嘴巴里念了出來。雖然白璧並不知道女詩人背的《荒原》是否全都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但至少她能听出女詩人所念出的意境。女詩人的聲音有些男性化,深沉而有厚度,但在應該把聲音拉起來的時候她也能夠應用自如,特別是那幾行——「燒啊燒啊燒啊燒啊/主啊你把我救拔出來/主啊你救拔」,那幾個連續不斷的詞,如同火苗一樣熊熊燃燒,從口中噴出,白璧听出了女詩人所飽含的情感,那是絕望的情感,她立刻聯想到了女詩人曾經多次驕傲地自述起當年那堪稱驚天動地的殉情事件。也許艾略特也是這樣絕望,而現在這絕望,似乎也開始籠罩在了白璧的心頭,直到全詩的最後幾行,她似乎已從女詩人的語言里親眼目睹了那個心靈深處的荒涼世界。

全詩念完以後,白璧仍舊沉浸在女詩人的朗誦中,許久才漸漸地回復過來,她欽佩地說︰「你念得真好,簡直可以去電台朗誦了。」

「已經不及過去了,十幾年前,我就在電台里朗誦過自己的詩了。」女詩人淡淡地說。

白璧又看了看母親,忽然發覺母親的眼楮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遠方,她想也許母親也和自己一樣沉醉在《荒原》的詩句里了。

「媽媽,媽媽。」白璧叫著她。

母親的表情忽然有些激動起來,她似乎被剛才的詩句所深深感染了。白璧看著母親的樣子,心里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難道是剛才的《荒原》使母親想起了什麼東西?正在猶豫間,母親忽然站了起來,眼楮怔怔地看著前方,嘴里輕輕地說︰「我看見了,我看見荒原了,就在那兒,就在那兒——」

「在哪兒?」女詩人也站了起來問。

母親伸出了手,指著前方的花叢,一些不知名的紅色的小花正在秋風里微微顫動,也許不久以後就要凋謝了。

「媽媽,那只是花叢而已。」白璧緊緊抓著母親的身體,她很擔心。

「不,是荒原,我看見了。」母親執拗地說著,那奇怪的語氣就好像是在通過電話向遠方的親人講述她眼前所見到的景物︰「對,就在那兒,在荒原的邊上,有一個女人,紅色的長裙子,白皙的臉,眼楮又黑又大,她對我們微笑著,你們快看啊,她在微笑著,笑得是那樣美。」

「媽媽,前面什麼都沒有。」

母親忽然哭了起來,她低下頭,又坐到了椅子上,像個小孩似的哭了。白璧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身體,母女倆抱在一塊兒顫抖著,盡情地啜泣著,就像是十多年前父親出事以後的那一晚。

白璧和女詩人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母親弄回到病房里,並服侍她睡下。在母親睡著以後,女詩人面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荒原》這首詩會給你媽媽帶來那麼大的刺激。」

「沒關系,也許她回憶起了當年在荒涼的羅布泊的歲月。」

「其實,你媽媽一直都很喜歡听我給她念詩,昨天我給她念的是《海邊墓園》,她听完以後非常喜歡,精神也好了很多,醫生也說如果多給她念念這樣的好詩,會有助于心理的調節與病情的康復。也許,《荒原》這樣帶有感傷的詩不適合我們病人吧。」「謝謝你的好意。」

「你媽媽剛才在那里說是看見了荒原,其實只不過是一些花叢而已,還說有一個女人,最後那句最嚇人,說什麼四十歲生日就會有詛咒降臨,難道這都是她過去的回憶嗎?」

「我不知道,她所說的這些我也听不懂。也許,是因為我父親是在他四十歲生日那天出車禍身亡的原因吧。父親的死是我和媽媽都親眼目睹的,對媽媽的打擊很大。」但是,白璧的心里卻不斷地重復著母親所說過的那句話,特別是那兩字——詛咒。

「你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女詩人憐惜地說,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今天還來過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也是經常來看你媽媽的,會不會和他有關呢?」

「他是我父母親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一直對我們很照顧的。」

「好像不止是照顧吧,看起來關系還特別密切。好了,不說了不說了。」女詩人忽然就此打住了。

白璧能從她的眼神看出那種隱含著的曖昧不清,白璧並不想多說什麼,又看了看母親,隨後謝過了女詩人,離開了這里。但她並沒有直接走出大門,又是奔向了花園里剛才母親坐過的地方,白璧又仔細地看了母親前面用手指著的那叢不知名的紅色小花,花叢在秋風中顫抖著,四周是小樹和綠草,再往後就是圍牆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她看著這些花,忽然間,似乎悟出了什麼,而這些花的顏色,就像女人所穿的紅裙上的色澤。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門,白璧想著母親最後所說的那句話,難道父親在他四十歲生日那天所出的車禍並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好的?難道詛咒早已降臨到了父親的頭頂?正因為如此,所以江河才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父親才是第一個,或者還有人比父親更早?白璧又回想起了十歲那年的夏夜所發生的一切,那個夢和夢中的女人,那個奇怪的文字,還有,父親的死。也許,這一切,都源自那片荒原。

西風吹過她的頭發,她想,如果能從風中聞到那遙遠荒原的氣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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