詛咒 第六章 (4)那一副金面具

作者 ︰ 蔡駿

第六章(4)那一副金面具

葉蕭開著車護送著文好古和文物向考古研究所駛去。一路上,他們一言不發,文好古捧著裝有文物的皮包,看著窗外的秋景,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林子素的臉浮現在車窗上。文好古一陣驚慌,他搖下了窗玻璃,原來所見的又都消失了,原來不過都是幻覺而已。葉蕭似乎注意到了文好古的反常︰「文所長,你怎麼了?」文好古說︰「沒,沒什麼,大概是因為文物失而復得太激動了。」他無力地垂下頭,一陣秋風刮進敞開的車窗,任由車子帶著他向前方駛去。

葉蕭來了。

白璧今天化了一些淡妝,雖然淡到幾乎看不出的程度,但她還是費了好些時間,她在鏡子面前站了一會兒,看著自己嘴唇的顏色。自從江河死了以後,她還沒有認真地化過妝,最多只是草草地抹一抹而已,甚至沒有仔細地照過鏡子,她懷疑如果變得老了恐怕連自己還不知道呢。不過,現在她覺得鏡子里的自己還照樣年輕,身段也還不錯,她還只有二十三歲,為什麼顧慮那麼多?葉蕭的電話是早上八點打來的,他說他十點要來和她談談關于案情的進展。那個瞬間,白璧拿著電話的手忽然一抖,葉蕭在電話里的聲音似乎也隨之而起了變化,她想起了那張熟悉的臉。

當葉蕭按動的門鈴聲響起的時候,白璧不急不忙地從鏡子前走出來,為他打開了門。白璧忽然覺得眼前的葉蕭的氣色變得和那晚剛從羅布泊回來的江河一樣了。她淡淡地說︰「對不起,我的任性一定使你累了。」

「算了,別提這個了。」葉蕭的語氣也有些松懈。

白璧立刻給他倒了一杯飲料,葉蕭看到她手里端來的飲料,忽然一下子覺得特別的口渴,于是他沒怎麼客氣,先喝了一大口,然後說︰「謝謝你。首先告訴你一件事情,林子素死了。」

「真相大白了嗎?」白璧立刻聯想到了什麼。

葉蕭神情凝重地回答︰"不,恰恰相反,更加混沌了。林子素攜帶著許多重要的文物潛逃,結果在去機場的路上,他意外地死亡了,就和江河他們一樣。在他攜帶的文物中間,有一副金色的面具。"

「就是我見到的那一副面具?」

「是的,就是那一副金面具。上次你說在考古研究所的晚上所見到的那個戴金面具的人,應該就是林子素無疑了,那晚的第二天一早,我在江河出事的房間窗外的泥土里發現了一雙腳印,做成石膏模型後比對了林子素的鞋子,我確認那就是林子素的腳印。」

白璧輕嘆了一聲︰「我還以為,林子素才是真正的原凶。」「不,他不可能是。林子素只是一個利用職務之便,盜竊並走私文物的無恥小人而已。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了,我已經夠麻煩了,不想再看到一個犧牲品。」

白璧听著葉蕭急促的話語,和他的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忽然覺得心里一陣潮濕,她輕聲說︰「可是,如果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我這一輩子,也許將永遠生活在恐懼里。」

「你恐懼什麼?恐懼江河嗎?是因為你在電腦里和死去的江河對過話?」葉蕭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讓白璧很奇怪,有些莫名其妙。葉蕭繼續說︰「告訴你吧,與你對話的並不是江河,而是一個程序。」

白璧搖搖頭。

葉蕭問她︰「我問你,江河對電腦和軟件是不是很精通?」「是的,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喜歡鑽研這方面,他還有軟件工程師的證書,有一家軟件公司甚至打算高薪聘請他。不過他還是喜歡考古,繼續從事自己清貧的事業。」

「這就對了。我已經把江河的那台電腦搬到我們局里去了,我仔細地研究了他的電腦硬盤里的內容,發現了一個對話軟件。這個軟件毫無疑問應該是江河自己設計的,我得承認,江河確實有很高的智商,他的軟件設計簡直是天衣無縫,使你誤以為在電腦上和你對話的就是江河本人。其實,不管任何人,只要打開那個叫‘白璧進來’的系統,都會被電腦以為是你,都會彈出你所看到的江河的第一段話。這些天,我已經試驗過許多次了,每次進來的第一段話都是這幾句。然後我就會鍵入一些以你的口氣和角度出發的話,比如什麼‘江河我很想你啊’,‘你為什麼離開我’,‘你究竟是怎麼死的’,然後,電腦里就會自動地以江河的口氣和角度出發進行回答,通常回答都是這樣︰‘白璧,你快忘了我吧’,‘這是一個錯誤,一個早已經釀下了的錯誤,這個錯誤的結局就是死亡’等等。」

「別說了。」白璧忽然有些激動,她打斷了葉蕭的話,低下頭,肩膀有些顫抖。

「我說得沒錯吧。」葉蕭忽然覺得自己今天的行為對白璧來說實在有些殘忍了,但他必須要把真實的事情告訴她,「白璧,我知道我這樣說你會很痛苦,但是我不能讓你永遠沉浸在虛無縹緲的希望與幻想里,我想把你解救出來。」

白璧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

葉蕭繼續說下去︰「江河設計的這套軟件實在是太完美了,已經具有了人工智能,能夠對你所打入的每一句話進行分析,然後進入江河建立好的模擬思維系統進行‘思考’,就像是人類的大腦。然後根據‘思考’結果,按照他預先設計好的回答方案,從他的內部數據庫里調出詞匯和句子反映在電腦屏幕上,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問一答。這是多麼完美的人機對話啊!是的,我對于你相信自己是在和江河對話一點也不懷疑,因為這個系統設計得實在太巧妙了。江河的人雖然已經死了,但是他的心血恐怕都凝結在這個系統里了,從這個角度而言,通過這個系統確實可以實現和江河的虛擬交流。當然,這只是對你而言來說是如此,對于江河而言,身後之事,實在是再也看不到了。而智者只有在活著的時候運用智慧,才可以使自己永遠存活在他人的心里,因為他可以使別人在他死後依然紀念他,甚至,愛他。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雖然死了千百年人們還記著他,從某種意義來說,他的靈魂必須寄居在別人的心里。江河不是什麼名人,但他至少可以運用智慧讓你永遠牢記他,永遠活在你的心里。」

葉蕭滔滔不絕地說著,看著白璧,總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必須要把這些話說出來,他又喝了一大口飲料,同時悄悄地注意著白璧。

白璧終于說話了︰「可江河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葉蕭接著說︰「也許,他早就設計好了這個軟件系統,當他預料到了自己可能會死的時候,就把預備對你說的話全都輸入進了這個系統。這是他精心準備好了的,可惜的是,他是在為自己的死亡做準備。我真為他感到悲傷。」說到這里,他的眼前又浮現起了在解剖台上見到江河的那個瞬間,當時他居然誤以為是見到了自己被開膛剖肚。此刻,江河的臉漸漸地清晰了起來,他終于又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是自己,哪一個是死者了。

「既然,他有那麼多話,為什麼不親口對我說?」白璧輕聲地問。

「這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因為江河不想讓你卷入他已經卷入的事情,他想讓你遠離那個地方,不再接近任何危險。當然,事與願違,他這樣做只能使你更加大膽地闖入考古研究所去冒險,這也許是江河事前沒有想到的,不過至少他猜準了你一定會來看他的電腦。」

白璧不知道該怎樣說,她想起了那晚在考古研究所里,電腦里的「江河」承認了與蕭瑟發生過的關系,原來江河什麼都想到了,他把一切該說的話都準備好了,就等著白璧發現以後來與「他」對話。

葉蕭繼續說︰「白璧,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余純順嗎?」

白璧忽然感到什麼東西擊中了她的心髒,她點了點頭問︰「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那兩句話。」葉蕭的語氣忽然變得非常肅穆。

「哪兩句話?」

「天空未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葉蕭緩緩地念出了這兩句。

白璧的肩膀一陣抖動,她回避著葉蕭的目光,眼前似乎又出現了十八歲那年所見到的留著胡子的男人,還有那個在馬路上掩面而泣的夏日。

葉蕭接著說︰「江河在他設計的軟件系統的一開頭用了這兩句話。這是探險家余純順的名言,他一定知道余純順,而且很喜歡這兩句話,是嗎?」

「我不知道江河是否知道余純順,但是,我曾經見過你所說的這個人。」

「真的嗎?」葉蕭沒有想到。

白璧點了點頭,她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抬起頭,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在她幾乎透明的皮膚上,在葉蕭的視線里顯得有些晃眼,就像是某種特殊的攝影方法制造出來的藝術照片。她緩緩地說︰「那是在1996年,有一天,我從報紙上知道余純順回到了上海,並且正在一些學校里進行講座,所以我專程去听過一次。」

葉蕭的心里忽然有些激動,一些陳年舊事涌上了心頭,他多想把自己當年對余純順的崇拜和做一個旅行家的夢想說給白璧听,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安靜了下來,平靜地說︰「說下去,我想听听。」

「沒什麼好說了,當時我才十八歲,只會胡思亂想。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心血來潮地去听余純順的講座,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有一股孤獨感吧。你知道,我的父親早逝,我的母親又常年住在精神病院里,所以,才對余純順的徒步走遍中國的壯舉產生興趣。他一個人在荒涼的西部徒步旅行,一定也是孤獨的。而且——」白璧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不說了。

「說下去啊。」

「沒了,就這些,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

「不,你說得很好,有時候我也有同感。」葉蕭看著白璧,知道她似乎有什麼心事,他只是淡淡地說,「知道嗎?江河與余純順相比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去過羅布泊。」

白璧點點頭。

葉蕭說︰「不同的是,江河是在從羅布泊回到上海以後死的,而余純順走進了羅布泊,卻再也沒有走出來,他死在了羅布泊的荒原。」

「我知道。」

「余純順決心打破六月不能進羅布泊的說法,在羅布泊氣候最嚴酷的六月份,頂著酷熱進入了羅布泊,並橫穿干涸的湖心。可惜他錯過了一個路口,在迷宮般的羅布泊荒原中迷了路,他陷入了絕境。最後在高溫酷熱的環境下急性月兌水,全身衰竭而死亡。當人們發現他的尸體的時候,他正躺在一張帳篷里,全身赤果,渾身上下都是浮腫和水泡,慘不忍睹。」「別說了。」白璧的心里越來越潮濕,她無法忍受葉蕭對于余純順之死的描述,因為她的眼前似乎已經浮現出那個臉上長滿胡須的男子漢的身影。

葉蕭不理會她,繼續說︰「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余純順早已經走遍了全國各地各種險惡的環境,連青藏高原這樣的地方他都能全靠兩只腳走完,有時甚至是露宿野外,他都挺過來了。至于新疆,他也曾經去過許多次,走過許多沙漠與荒原,有著豐富的經驗。可他為什麼偏偏在羅布泊這塊土地上失敗了?」

「這是命運。」

「不,我不相信命運。」葉蕭大聲地說。然後他仰起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然後聲音又變得非常柔和地說︰「對不起,白璧,我有些激動。我只是特別喜歡余純順的那兩句話。」

「天空未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白璧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

葉蕭看著她,會意地點了點頭,他們都明白了各自所說的話的意思。然後他站了起來說︰「白璧,其實我們都是飛過天空的鳥兒。好了,我走了。」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白璧忽然在他身後說︰「明天晚上你有沒有空?」

「明天晚上?我朋友導演的《魂斷樓蘭》要公演了,我一定得去的。」

白璧忽然微微笑了笑說︰「原來你也去,那麼明晚開場前我們在劇場門口踫頭吧。」

葉蕭點了點頭,離開了這里。一邊走下樓梯,一邊想著白璧最後那幾句話,心里忽冷忽熱,那是暗示,還是什麼新的預兆?他不願意再想,只是默默地念著祭余純須的那兩句話,逐漸佔據了他的整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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