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雨夜茫茫
我的瑪雅與我的芬第一次見面了。她們互相看著對方,一言不發,瑪雅的眼里並沒有我所擔憂的仇恨,她很平和地點了點頭,然後輕聲說︰「你好,歡迎你來我們綠洲做客。」
芬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怔怔地說︰「你好。我是白正秋的妻子。」
瑪雅點了點頭,然後她的目光又軟了下來,猛地咳嗽了幾下。
芬忽然走到了她的床邊,模了模她的額頭說︰「你生病了?」
瑪雅對芬苦笑著說︰「我快死了。」
「不,你不會死的。」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地說。
「自從我生下你的女兒以後,我就生了重病,這里沒有醫生也沒有藥品,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早就撐不住了。」
「瑪雅,我是有罪的。」
然後,瑪雅又對芬說︰「我死了以後,請你幫我把孩子帶大,好嗎?」
芬點了點頭說︰「我答應你。」
瑪雅又把目光緊緊地盯住了我︰「現在,我只有最後一個要求,你能不能吻一吻我?」
我把目光投向了芬,芬淡淡地說︰「正秋,滿足瑪雅的所有要求吧。」
我感激地看了芬一眼,然後伏下了身體,把我的嘴唇靠近了瑪雅,她的眼楮緊緊地看著我,我能從她的眼楮里看出時光的影子。終于,我吻了她的嘴唇,瑪雅的嘴唇冰涼冰涼的,這涼意立刻滲透進了我的體內,我的眼楮距離她只有幾厘米的距離,我似乎能看到,有一些淚水正涌出她干澀的眼楮。這一刻,我心如刀絞。
我不知道這個吻持續了多長的時間,我無法控制自己,盡管我當著芬的面,瑪雅的嘴唇在這十幾分鐘里似乎已經與我融為了一體。當我重新抬起頭的時候,我又看見了芬的眼楮。
芬緊張地說︰「她的頸動脈已經沒有反應了。」
我的腦子里立刻一片空白,我模了模瑪雅的脈搏,已經沒有了,我又把耳朵伏到了她的心口,瑪雅的心髒已經停止了心跳。她死了,我的瑪雅已經死了,就在我吻她的時候,轉瞬間,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
我熱熱的眼淚再一次滴落到了瑪雅的臉上,緩緩地滾動著。我現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是呆呆地望著芬。
「她已經去了,我們埋葬了她吧。」芬似乎也有些感動,她原諒了我和瑪雅。
後來,村民們幫著我們把瑪雅收拾干淨,然後他們幫助我們把瑪雅抬到了那個布滿古老墳墓的山谷。在離山谷入口不遠的地方,村民們為瑪雅挖好了墳墓,然後我們埋葬了瑪雅。在葬禮的過程中,這些羅布人又唱起了古老的歌謠,也許是古樓蘭人所唱過的哀歌。終于,我的瑪雅永遠地埋葬在了荒原之中。村民們在出發前就做好了一塊木制的墓碑,我用駱駝隊所帶來的毛筆墨水在墓碑上寫下了一行漢字——愛妻瑪雅之墓,落款是——夫白正秋所立。
墓碑上的這些字,是征得了芬的同意以後,我才寫上去的。我們把這塊木制墓碑立在了瑪雅的墓前,但願這塊碑與碑後的墓能夠與這荒原一樣長久。
然後,趕在天黑之前,我們和村民們匆匆地離開了墳墓谷。
過了一夜以後,在天色剛明亮的時候,駱駝隊離開了綠洲,我們帶上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跟隨著駱駝隊一同離開了這里。這一次,我和我的伊甸園永別了。
我和芬,抱著一個孩子,坐在駱駝上。這是我的女兒。我用一些羊女乃喂著她,這可憐的孩子。
舉目望去,滿眼都是漫漫的黃沙。
父親的日記到此為止,足足用了十幾頁。白璧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子夜時分了,還剩下最後一頁,她翻了開來。這還是父親寫給自己的信——
我的寶貝︰
相信你已經看完了剛才我所保留下來的全部的日記,我只留下這十幾頁,其余部分的日記,都已經被我付之一炬了。
寶貝,我想告訴你,你有一個姐姐,同父異母的姐姐,就是瑪雅生下的那個孩子。我和你媽媽帶著那個孩子回到家以後只有半年,你媽媽就生下了你。
那時候,你和你姐姐還小,我和你媽媽的工資也很少,家里還有老人,我和你媽媽經常要到外地參加考古,我們的生活非常困難。而你的姐姐經常得各種奇怪的病,她似乎天生就不適合我們城市里的氣候和飲食。
最後,我和你媽媽鄭重決定,把你姐姐送到兒童福利院去。這是我們被迫做出的決定,因為我們擔心你姐姐在我們手中會養不活。最後,我們把你姐姐送走了,謊稱是撿到的孩子。
但是很快我們就後悔了,我們不該這麼對你姐姐,她是無辜的,她應該和你一樣得到父愛和母愛。于是,不久以後,我們又去了兒童福利院想要把你姐姐領回來,但她已經被一戶人家領養去了。我悄悄地去看過那戶人家,他們的條件很好,待你姐姐也不錯,我想,你姐姐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好了,我的寶貝,我的信就寫到這里。我已經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你,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請原諒爸爸和你媽媽所做的一切。爸爸永遠都在為當年犯下的錯誤而懺悔,所有的罪責,都由爸爸一人承擔。
但願,今後你們姐妹有機會相聚。
寶貝,請相信,爸爸永遠愛你。
祝我的寶貝永遠快樂。
吻你。
爸爸
1988年7月15日
整封信,終于全部看完了。白璧看著這疊十幾張的厚厚的信紙,眼角緩緩地流下了眼淚,她自言自語地說︰「爸爸,我也永遠愛你。」
她又小心地把這些信紙塞回到了信封里,然後把信放進了自己床頭的抽屜里面。白璧忽然想起了什麼,她跑到另一間房間,在書櫥里那些當年父親留下的考古資料里找到了一疊老照片。最後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就是瑪雅,這就是父親當年所拍下的惟一的一張瑪雅的照片。
白璧現在才注意到,照片里的瑪雅與藍月(聶小青)長得一模一樣。
她終于明白了。
她輕輕地擦去了臉上的眼淚,又走到了窗前,看著窗外的夜雨。她用手模著窗玻璃,冰涼冰涼的感覺,房里的燈光發射在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臉。忽然之間,白璧覺得玻璃里出現的不是她的臉,而是那個時常出現在她夢中的女子——瑪雅,或者說是藍月。
雨夜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