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長巷有如一口無底的水井,濕冷的空氣夾帶著綿綿的雨勢正如沈拓的心情。
怎麼會忘了呢?人心是險惡的、是貪婪的、是嫌貧愛富的。自小的教育不是早已告知他了嗎?為何他仍是沉淪!
他居然相信那張純潔的面孔,相信她所謂的交付?居然相信只要他肯努力,潔妤會願意與他站在同一線上?
「哈、哈……」這個打擊來得突然,其勢洶洶,美麗的遠景頓時在他面前碎成千萬片。
他的心情抑郁苦悶幾欲崩潰,他憤怒、悲傷、不願接受殘酷的現實……
這個打擊徹底動搖了他的人生根基,粉碎了他想與世界相和諧的任何幻想。
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森冷,他立誓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他要紀潔妤後悔,後悔她的有眼無珠,他要在短期之內衣錦榮歸,他要證明他不需要父親的庇蔭,便能居於父親之上。
沒有人知道沈拓之後去了哪里?他就這樣消失了。
自從那晚沈拓走後,紀潔妤便將自己鎖在房里,不吃、不喝、不動,日子突然陷入真空狀態。
她只覺一陣陣撕裂般的痛楚由心頭向四肢擴散開來,毫無求援地讓痛苦腐蝕著她的心。現在,她有如一只受驚的鳥兒般,任何一點聲響,都能令她驚慌失措。
沈霸天出現難得的體恤,那晚之後並未再去叨擾她。他願意給她一些時間整理傷口,他是真心喜歡那女孩,不同於以往的鶯鶯燕燕。
在數日後,紀潔妤偶然間听僕人提起沈拓失蹤的消息。
她能明白沈拓的痛心以及不堪,以往種種歷歷在目,她也同樣地感到椎心之痛,她愈來愈懷疑她的決定是否正確?沈拓可會接受她善意的背叛?
她的眼中有淚,有隱藏不住的苦楚,她的心不住地沉落又飄浮,沒個去處。所有的孤獨與恐懼都深埋心底,只能留給她自己一個人去吞嚥。
這樣的日子究竟要到何時?
茫茫然地,她打開房門,朝樓下走去。
「紀小姐,你想去哪里?」僕人關心地詢問。
紀潔妤沒有回話,她根本沒有听見。
走出了大廳,走過了綠意盎然的草皮。
「紀小姐,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司機先生好意地打著招呼。
她依然置若罔聞,目光呆滯地朝前走去。
大夥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
紀潔妤走過了街上的車水馬龍,過街的車輛由她身邊呼嘯而過,她依然面無表情,是心死了嗎?亦是魂散了?
她是怎麼來到野柳?她想不起來。
海風吹拂著她的發梢,像是對她展開友情的雙臂。
蔚藍的海水,看來就像是張極舒適的水床。
白色的海浪夾帶著濤聲,像極了母親輕哼著暖暖的安眠曲。
她張開雙臂,赤著腳踝,就要飛了呢!
整個人沐浴在濕潤的空氣中,鹹鹹的海水味洗滌著她孤寂的心靈,她閉上眼,享受著空靈的感覺,竟是這般舒適自在、這般輕盈!
沒有愛恨情愁纏身,沒有令人懼怕的孤苦無依,沒有償不清的恩情,更沒有令人畏懼的夜色,她飛身往下一縱。
來無分文,去無牽絆!
一九九九年七月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沈拓閉了一下眼,再次睜開眼,見到的是一片蒼翠的草皮。此處地屬台北市郊風景優美、空氣清淨,因位居高處,由這兒往下望視野極好。
怎麼都沒有想到在他離開五年之後,當他懷著志得意滿的心情回來時,迎接他的竟是一連串的惡耗!
當年他離開時滿懷的恨意,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成功、他要戰敗父親、他要潔妤悔不當初!
就是這個動力促使他不斷地在這個無情的社會中努力攀升,他為達目的不惜任何手段,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樣的行事作風,為他換來了聲名以及財富。
五年後,他是成功了。但成功之後呢?
他原本以為終可在父親面前耀武揚威,可讓潔妤錯愕悔恨,但他錯了,錯得徹底!
五年後,悽愴錯愕、悔不當初的竟是他啊!
當他開著名貴跑車風風光光的回家時,竟發現父親像是頹廢的老人般獨坐庭前。
怎麼都忘不了那一幕。
曾經是叱吒風雲的沈霸天,竟抬著蒼涼的面容注視著甫回家的兒子,眼眸中不再犀利,有的只是羞愧、不安、以及懼怕。
這是怎麼一回事?
事後他才知道,原來自他走後紀潔妤也跟著失蹤,沈霸天派人遍尋他們二人的下落,所得到的訊息只是在野柳發現紀潔妤的鞋子,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就在沈霸天將心思放在尋人之際時,有心人竟利用這段時間竊取公司機密,令公司為此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然而事件並沒有結束,後來更因同業有心打壓,在股市放話,致使公司股票一蹶不振,而沈霸天在公司大量失血後,一時之間籌不到資金可救公司,就這樣眼看著畢生心血在他手上瓦解,他承受不住突來的打擊因而中風,自此他的雙腳再也無法行走,沈霸天風風光光的一生從此落幕……
「沈拓,你听見我說的話了嗎?」蘇允與沈拓比肩而立,兩人同樣的出色,同樣的挺拔,不一樣的是此刻心情的變化。
「你說了什麼?」沈拓面色不悅地開口,他非常不高興蘇允打斷他的沉思。
「你……唉!算了。」蘇允有些泄氣地說。剛剛他正在與沈拓討論最新研發的軟件,怎知就只有他一人說得興致勃勃,沈拓根本沒將他的話給听進去。
蘇允瞧了一眼沈拓,再看一眼立於眼前的石碑,石碑上刻著紀潔妤三個大字。
但他始終不明白,既然人都過世了,為何沈拓每年仍用這個名字做大筆的慈善捐贈。
他雖不了解石碑下的人之於沈拓是具有何種意義,但每年這個時候沈拓總會來此一趟,而每回從這兒回去以後,沈拓總會有一段時間的陰霾,為免遭池魚之殃,這段時間內閑人最好自動回避,而他,沈拓唯一一位朋友,當然更明白這個道理。
「人死不能復生,你就別想太多了。」蘇允好言相勸道。
沈拓轉身怒視著蘇允,「誰說潔妤死了?」
「呃……」不是死了?那為何立碑?
蘇允及時噤口,聰明人最好懂得適時閉嘴。
蘇允與沈拓是美國加州大學的同學,在學期間沈拓個性陰沉不易與人來往,又因沈拓提前回國所以與蘇允談不上熟識。
兩人的踫面有些戲劇性,沈拓與剛回國的蘇允同時參加一場面試,閑談間發現彼此的專長、個性上有著相同的屬性,當場便對彼此留下了良好印象。而後沈拓又因緣際會地租下蘇允樓下的房子,便結下了這段友誼。
沈拓是個商業奇才,他利用蘇允在電子方面的特長,簽下了數筆訂單,而後更利用這筆收入設立公司,憑著他的果決與凶狠,不到五年的時間,便將公司推入軌道成為電子業中的龍頭。
而今公司已經邁入第十年,分公司更是遍及全球。蘇允長年駐守海外,除了每年的研討大會他必定回來參加外,他極少待在國內。
「研討大會日期排定了嗎?」沈拓目視遠方,眼下是密密麻麻的住宅。
或許潔妤正擠身於這浩如煙海的人群里,只是不願現身罷了!他寧可如此相信著。
當他獲知紀潔妤可能喪生時,他幾近瘋狂。直到那時他才明白他是多麼的愚蠢,竟會相信潔妤背叛他。
他怎麼會忽視當初她眼中的那抹哀怨、那抹不舍?真是該死的他!
沈拓不願相信紀潔妤已然過世的消息,他寧可認為紀潔妤是避了起來,所以他發動所有可能尋求的管道全力找尋紀潔妤,他更用潔妤的名字廣泛布施,並積極參與各項慈善捐贈,只希望能為遠處的她祈福,更希望激起大眾的好奇心藉以尋找她的下落,但五年來仍無所獲。
另一方面他又怕紀潔妤如果真……那麼她孤苦無依的靈魂便會到處飄泊沒個去處。
所以他又找了一塊風景優美的地方,為她立了這塊石碑,基本上這不能稱之為墓,因為石碑下只有一雙鞋,就是當年在野柳發現的鞋。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來這兒看看,看看他的潔妤。但至今他仍不放棄希望,只要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仍願相信她依然活著。
他的潔妤不會死,她怎麼可以死?
他還沒有向她懺悔,請她原諒他的盲目。他還沒有向她訴情,告訴她今生只願有她相伴……
蘇允伸展背脊,吐了一口氣。「十五日起,會期多久則視實際情況而定。」開起這種會議是非常累人的,有時一個半月都無法結束。
「辛苦了!」沈拓回過神,想起剛剛的問話。
「哪兒的話!倒是我家那個野丫頭,幫我注意一下,我回來都快一個月了,到現在還不見她的蹤影,真是不像話!」蘇允唯一放心不下的仍是蘇卉。
「這你倒不用擔心,蘇卉一向聰穎,不會有事的。」沈拓安慰著好友。
「我是擔心有人吃了那丫頭的虧,算到我頭上來。」
「這倒有可能!」
兩人有默契地移開話題,不願去觸及傷口。心病仍需心藥醫,而心藥如今又在何方?是生?亦是死?
「駱醫師,開門呀!有人受傷了。」門外一陣急促的敲打,顯示著來人的焦急。
「是誰?」美妙的嗓音由內傳來。
「海韻,是我。快開門!」來人的口氣,顯示著與這家子的熟稔。
咿的一聲,門開了。前來開門的是一位有著絕麗容顏的典雅女子。
「柯任?怎麼這麼晚,咦!這位是?」女子退了一步讓柯任進入,柯任手里抱著一位俏麗的女孩。
「我剛剛才由果園回來,途中發現了這個女孩,看來是不慎落入陷阱,弄傷了腳踝,就不知還有沒有別的傷勢,我看她昏迷不醒,還是送來給駱醫師檢查一下。」柯任解釋著這麼晚打擾的原因。
這是東部山區的一個小村落,而駱醫師是這村落里唯一的醫師,不論是內外科,大家全往駱醫師家跑,而這會兒駱醫師也出診去了。
海韻先讓女孩躺下,仔細地檢查她的身上可有其他傷痕。女孩身上並無其他傷痕,看來她大概是因劇痛而昏倒。
「駱醫師出診去了。不過你放心,這女孩沒什麼大礙,就交給我好了。明日你再過來看她,這樣可以嗎?」海韻沉靜的特質與優美的嗓音,有著極具安撫的作用。
「那……那就麻煩你了,明日我再過來!」柯任又瞧了一眼床上的女孩,然後對海韻點頭離去。
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歡以及信任海韻,但她並非於這個村子土生土長。
約在十年前,駱醫師於北海岸發現昏倒在礁岩旁的海韻,當時她已奄奄一息,幸好是遇上了駱醫師,才救回了一命。
清醒後,卻發現她記憶全失,當時也曾報警處理,可惜沒有人出面指認。所以她只好留了下來,平日就幫駱醫師處理傷患,空閑時幫村中的小孩溫習課業,甚至會幫果農採收,深得村人的喜愛,大家早都把她當自己人了。
因為她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所以駱醫生為她取了海韻這個名字。海韻,顧名思義就是由海而來、具有優雅情韻的女子。
海韻細心地洗滌女孩的傷口,且拿了一葉薄荷讓女孩含著,薄荷葉有助於昏迷中的人盡快恢復意識,並有止痛的療效。
果然,女孩有了反應。
「哎喲!好痛呀!」這是女孩開口的第一句話,然後她張著慧黠的大眼,瞧了一下屋子,隨即找到焦距。「是你救了我嗎?」她對海韻詢問,並對她的美麗發出讚歎,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女子?
海韻微笑地搖首,「是柯任救了你,明日他會再來。」她為女孩敷上一層極清涼的藥膏,「你的腳傷是因誤陷果農佈下的陷阱所致,還好並無傷及筋骨,但數日行動不便是必然的。」她親切地解說她的傷勢。「對了,我是海韻,以後的日子就由我幫你換藥,有什麼需要盡管說,千萬別客氣。」
女孩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海韻姐。我是蘇卉,是個新聞工作者,這次是放假出來散心,倒沒想到居然笨到誤踩陷阱,看來是要麻煩你一些日子了。」蘇卉不好意思的笑笑。
「可別這麼說,我一個人待在家也很無聊,還好有了你為伴。時間不早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海韻端了一杯牛女乃給蘇卉。「這牛女乃你先喝下,有助睡眠。還有夜晚傷口可能會怞痛,這兒有止痛藥,必要時就服下,我就睡在隔壁,有事直接叫我,記得千萬別踫觸傷口。」
蘇卉感激地直點頭,然後安心地閉上眼。
海韻等蘇卉入睡後,才安心回房。
回到房內,她拿起一本醫療書籍閱讀。抬頭看了一下鐘擺,午夜十二點整,鐘剛好敲響。
夜還很漫長,她不並急著入睡。
她仔細地閱讀書中的文字,希望專心能使她戰勝瞌睡蟲。其實她真睏了,白天的忙碌已消耗掉她所有的精力,如今腦袋里早已昏沉沉了,但她仍執意盯著那些再也無法辨識的文字,就是不肯上床入眠。
是的,她是懼怕黑夜。
她不明白,每夜困擾她的夢境有著怎樣的意味?
但那些面惡凶狠的野獸,總令她每回都由驚懼中轉醒,一次比一次更令她毛骨悚然,睡著比醒著還令人疲憊。
隱隱約約地她明白心底存著某些影子,卻理不清這些影子與她有著什麼樣的關系?
那是一種很複雜、很複雜的情緒,有著期待、有著恐懼、有著害怕與無奈,更有其他莫名的情愫,而這些理不清的夢魘足足糾纏了她十年之久。
十年啊!人的一生究竟有幾個十年?
為什麼到現在她仍想不起來,她究竟是誰?
而這種急迫想尋求答案的心愈來愈急切,愈來愈焦躁。
近來村里的人對她的年齡愈來愈敏感、愈來愈猜疑,說媒的人數絡繹不絕,村里的幾位青年對她的愛慕之意,愈來愈有白熱化的趨勢,似乎大家都在為她的婚事著急。
她一直不明白存在她心底的到底是些什麼?在未弄清楚之前她並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感情,但她真怕事情若再繼續演變下去,她無法處理得當。
看來這個村子她是不能久待了,但離開了這兒,她又能去哪?
一個沒有身分的人在這社會如何生存?
她到底是誰?
迷霧未解,心結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