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姬 第一章

作者 ︰ 決明

呀?又做夢了……

數不清第幾回的夢寐,擾不了平靜心湖,由夢境中醒來,已經不會再哭泣,無論做著甜蜜幸福的美夢,抑或是絕望恐懼的惡夢,我都無動于衷,兩腮的無淚干爽,便是最好證明。

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會失聲哭泣的傻丫頭。

美夢時哭,是因為夢境太甜太好,教人舍不得退離,清醒後的惆悵失落,巨大如滔浪,吞噬所有。

惡夢時哭,是為夢中一景一幕逼真駭人,忠實反應我內心最害怕之事,毫不掩飾,彷佛告訴我︰會成真,會成真,夢里那些,總有一日會成真……

曾經害怕做夢,怕到無法成眠,如今已然麻木,夢之于我,僅止虛幻,為它笑,為它哭,為它神傷,只是蠢人行為。

昨天,夢見我是一尾魚,悠游徜徉綠波之中,穿梭嬉戲,好不快樂,無憂無慮地歡欣擺鰭,魚尾款動生姿,撩弄珠珠水花,回旋似舞。

今天,夢見了曾在我耳邊輕訴著「永生永世不離分」的那人,那句話,是以何種聲調、何種堅持被輕柔吐出,我幾乎快要遺忘殆盡。興許,再過幾年,連同說話的那人,五官、嗓音、模樣、姿態及笑容,我也將一並淡忘。

永生永世不離分……

永生永世尚未攜手走到最終,編織美好遠景的那人如今何在?

只有我一個人,把誓言視若珍寶,鏤在心上……恐怕他是忘了吧?忘了那日握緊我的手,說他會盡快歸來,再三叮囑要我照顧好自己;忘了我在引領而望,殷切期盼,乖乖候著他重回身邊;忘了他答應過,會守約回來。

我不願再等,足夠了,我等待的時間,早已超過一個尋常人界女子漫長的一輩子。

太久、太久了。

若會歸來,早便歸來,若不歸來,再盼何冀?

不等了……

不等了。

他所說的永生永世,不離不分。

我得到的歲歲年年,不聞不見。

夢,也該醒了。

從明天起,我將不再做夢。

救魚如救火。

白虎大街轉角處的林家書院,青瓦白牆紅大門,最是顯眼。

書院側邊石牆貼滿許許多多尋人、征才、公告、哪處店鋪特價、哪個飯館開張等等諸類消息的圖紙,經年累月貼了又撕,撕了再貼的痕跡,將淡色牆面弄得處處狼籍,點點白、點點紅、點點黃褐。

書院主人原是不喜自家外牆遭人如此對待,遏止過幾回,好不容易清妥的牆,沒到兩日,又被整面貼滿。林家人為此與張貼過圖紙的鄰居有些齟齬,弄壞多年感情,也遇過鄰人急尋失物,上門三央四求他們特許貼幾張招尋的紙文,此例一開,對其他鄰人又說不過去,林家人干脆在外牆上框限一處位置,請大伙真要貼就全貼進里頭,至少井然有序些,誰教林家書院坐落地點正逢大街人聲鼎沸之處,人潮來來往往,在牆上張貼的效果奇佳,獲得注意的機會比城里任何一處都更多。

今天,牆上一張尺余大紅榜紙,填滿林家人框限出來的位置,濃墨正書寫著醒目的五個大字。

「寫錯了吧?明明就是『救人如救火』呀!」

眾人被吸引過去,議論紛紛,目光再細瞧大字底下幾行密麻小字,原來是城中巨富陳金寶命人張貼。

其下簡單陳述,府里一尾千金龍鯉突生重疾,急聘能為其治病之人,從優酬謝,非誠勿擾。

「陳老爺獨子據說愛魚成痴,連用膳時都得搬張小桌,到湖畔陪他的寶貝龍鯉一塊吃,空閑時念念詩詞給魚听,只差夜里沒泡進池里陪魚睡而已。我瞧這『救魚如救火』五字涵義應是──龍鯉生病是真,陳少爺心急如焚,要是魚兒死掉,陳少爺定也積郁成疾,死了龍鯉是小事,死了兒子就變成大事。」

「替魚治病?老頭子听都沒听過這種荒謬事,咱們只知道,魚抓來就是要吃的,像這樣砸大錢買一尾魚,卻只是供著養著,真不可思議……現在竟為了魚,又要打賞一大筆錢幫牠治病?」不愧是有錢人,心思和他們這些只懂吃飽穿暖的平民百姓完全不同層級。

「有大夫懂得醫治魚嗎?萬一胡亂醫死……重金打賞沒有,亂棍打出陳府還有可能……」說不定更會被逼著「殺魚償命」吶。

立刻有人手搖頭搖,「絕對不會有啦,從沒听說醫魚的大夫,魚兒抓上來,不就是為了殺來吃嗎?哪還會擔心牠病了死了?」擅長煮魚大有人在,醫魚的……城里挖不出半個吧?

正當眾人交頭接耳,對于紅紙征醫的話題津津樂道,一雙縴縴玉荑無聲無息探上前,緩緩撕下紅紙,數十道目光隨其舉止望去,玉荑稍顯笨拙地沿著紙張邊角,小心而完整地卸取尺余大紙,卷起收納,抱在懷中。

玉荑白白女敕女敕,其主人的臉蛋同樣雪皙細致,蛋形小巧。她膚白發黑,濃淡適宜的一雙眉兒,彎彎歇佇芙蓉玉顏,靈秀亮燦的眸,讓一對長而細的軟睫微斂地半掩半現,縴美挺直的鼻梁,再襯托薄女敕淡粉的唇,很難教人挪開視線。

她身上淺藍色水絲衣裳,一眼便看出是受雇于嚴家當鋪,那兒每位姑娘皆穿著統一顏色的輕軟絲裳,相當容易分辨。絲裳順沿她婀娜身軀每處起伏,形成皺折,湛藍絲料,水面一般的波光,宛若一泓清泉,在她身上蜿蜒流溢。

長及腿肚的青絲在腦後編束成髻,一朵藍琉璃鈿花將之固定,除此之外,再無其余華麗贅物來浮夸妝點,只有發梢淡淡光澤,隨她一舉一動而泄動燦美著,兩鬢長發因風兒嬉弄,輕輕飄揚,撫過唇角極淺微笑一朵。

「嚴家的小姑娘,妳撕下陳老爺的聘雇紅紙,該不會是妳想上陳府去賺這筆賞金吧?」

「嚴家是開當鋪的,又不是做醫館,有法子嗎?」眾目睽睽下,取走紅紙,怕是早有眼線將消息帶回陳家,可不是拍拍就能走人的小事,說不定等會兒便有陳家人馬上前堵她。

「做不到會被陳老爺為難吶……行不行呀?可別逞能,趁現在把紅紙給黏回牆上去還來得及哦。」

姑娘未因眾人言語而面露惶恐,依舊是秀雅輕笑,恬靜可人,面容雖年輕稚女敕,又仿似成熟懂事,不若同齡女孩活潑俏皮,身上矛盾地並存著兩種特質──她有睿智清明的眼眸,應該是歷經歲月風霜洗滌的長者才能擁有,而她明明是個十八、九歲出頭的女女圭女圭,瞳間不應過度沉穩內斂,彷佛已然看透世事,有過漫長人生體悟。

「小魚……妳不是說靠過來瞧瞧而已嗎?咦咦咦,妳怎動手取下榜紙,那代表妳要上陳府去耶!」原本在她身側的藍衣小姑娘阻止不及,擠進人群時已見她帶著紅榜紙折返。

「有條龍鯉生病了,也許,我能幫上忙。」被喚做「小魚」的姑娘,眉兒輕攏,為紅榜紙上所提及之魚小小擔心。

「妳?別自找麻煩了,妳知不知道陳老爺是多刻薄古怪的人?妳若撕走榜紙,卻達不到要求,可不是一次兩次鞠躬道歉能了事!咱們還是快快辦妥事兒,早些回去吧。」

「我想去瞧一瞧,難得遇上願意為魚兒重金尋醫的人。」而不是任由魚兒自生自滅,她瞧了心軟。

果不其然,小魚話聲甫落,陳府人馬立即上前,嘴上恭敬地邀請她隨其回府,左右包圍的動作卻更像是怕她臨陣月兌逃,撕榜紙後又反悔。

「小魚……」

「妳先回鋪里去吧,雪兒,我去去就來。」小魚神情一如以往,用著雲淡淡風清清的笑容,撫慰看來比她更手足無措的小丫頭雪兒。

「可是……」雪兒忐忑。

「沒事的。」小魚朝陳府派來的兩男一女頷首致意,隨他們前往陳家。

「可是我沒听說過妳會醫魚呀……」雪兒站在原地含糊咕噥,無奈小魚身影已消失在陳府馬車廂內。

她和小魚……根本只是嚴家請來清掃兼喂養府中大池魚蝦蟹群的小賤婢,刮刮青苔、撒撒魚餌、挖挖淤泥沒問題,但要將生病的魚給醫治好,怎有可能?!

雪兒急急絞弄手絹,擰皺那方柔軟料子,而比絹料更加扭皺的,是她紊亂憂慮的心思──掙扎于要不要追上陳府馬車去陪小魚壯膽,抑或是反方向趕回鋪子,向鋪里幾位掌事大人求援……

末了,雪兒做好決定,頭一扭,腳步一旋,提起裙襬,加速奔回嚴家當鋪,無心去分神留意,頭頂上方,一抹潔白祥雲,停佇良久,才與雪兒往全然相反的方向飄移而去,最終籠罩在佔地遼闊的陳府上空,掩去了日光,將精巧奢豪的園林美景染上一層淡淡的暗。

「這片雲也太大了吧……」陳府管事月兌緒呢喃,剛剛連珠炮向小魚姑娘簡述少爺最最心愛、最最寶貝的龍鯉病況,正提到牠食欲不振,目光卻被舉頭三尺遠的大片白雲佔去,出自于直覺低呼。

那片雲,不只大,還始終沒散開,籠罩在那兒,動也不動。

小魚姑娘仰頭瞧了會,又收回視線。「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我只是一時以為天怎麼暗了下來。」嗯哼。陳府管事回神,停頓的步伐再開,領著這個有膽撕下聘醫榜紙的黃毛小丫頭,往後廷林院挪挪去。

陳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鎮,院落美輪美奐,一殿一樓相連,看似小巧,房與房之間緊依成形,條條路徑鋪石砌磚,一旁蜿蜒著水道,流泉潺潺,數朵花紅粉瓣墜跌其中,隨流水飄去,每一處洞門都區分兩樣風情,小魚姑娘已數不清看見多少美景,她卻不如任何一位踏進此地的鄉巴佬,總得久久驚呼數十回。

陳府管事對此多少有些意外,陳老爺愛好炫耀,撒錢造景可謂毫不手軟,故意將自宅妝點得富麗堂皇、斗巧爭奇,就是希望無論何人,只要進到宅邸內,便會連聲贊美,沒料到這位小魚姑娘,好似對身處奇景之中完全無感,也不新鮮好奇地四下張望打量。

她目不斜視,溫馴乖巧,跟隨在他身後,一心只想往後廷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龍鯉,彷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興致。

真像個小老頭子……

應該這麼說,她神情不見鄙夷、沒有輕蔑,倒像她見過比陳府更華麗震撼的院落豪宅,一個年輕窮丫頭,怎可能有這種見識?

八成是嚇傻了吧?陳府管事自我說服。

「妳瞧見那幾盞石燈沒?」他隨手指去,「里頭不是隨隨便便擺些燃油,而是一顆顆拳大的夜明珠。」陳府管事不懂自己為何想向這名小姑娘炫夸府邸處處財大氣粗,興許沒看見她的驚嘆,令他頗覺不悅。

沒有尖叫,沒有驚奇,只有小魚姑娘稍稍挑高那對不帶攻擊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禮客氣地反問︰看見了,嗯……然後呢?

陳府管事好想押著她湊近點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當初他听從老爺命令,采買進來數十顆高價珍物,一打開錦匣,可是被這些漂亮夜明珠給震懾得愣呆久久,大嘴圓張,發不出半句聲響,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兔崽子,這這這個小丫頭太不給面子了吧?!

「妳要不要湊近一點看?」對尋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這三字等同于天庭仙桃,只听過,沒看過!

「我想去看那條生病的魚兒。」小魚姑娘顯然對魚的興致多過于珍貴夜明珠,朝陳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陳府管事一時無言,神情變得有些憨,他听見自己還試圖說服︰「是夜明珠……不是彈珠耶……妳看一下嘛……」

獻寶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識貨的家伙。

他的一頭熱,澆熄在笑起來淡淡、說起話輕輕,卻對周邊用錢財堆砌而成的美景一無所感的女敕丫頭身上!

「再不然我帶妳去瞧一株千兩的牡丹!」陳府管事不死心。

「謝謝。」小魚姑娘客氣甜笑,眉眼真誠含笑。「我想看生病的魚兒。」

他被打敗了!被那雙清澄無瑕的眼眸給徹底打敗了!

「這、這邊走。」陳府管事不得不放棄,終于接受世上有一種人,是可以做到目不斜視,不去理睬自己正站在多「昂貴」的林園中,看見平常人終生難覷一眼的絕色美景……

小魚姑娘正欲舉步跟上陳府管事,忽然感覺一道目光緊鎖著她,她左右挪動螓首,不見身旁有人,可灼灼視線依然籠罩而來,銳利如劍,教她一陣森寒,由腳底竄起莫名涼意……及一絲尖銳刺痛,仿若絲履里卡了根小刺,扎進了果足,令人瑟縮的疼。

她找不出目光從何而來,可很清楚並非她的錯覺,當真有誰正盯著她瞧,那種充滿打量探索的方式,很難釋懷或無視。

「魚姑娘?」陳府管事垂頭喪氣地前行約莫六、七步,發覺她沒跟上來,停步喚她。

她歉然一笑,連忙跟上,試圖忽略被人緊盯的不適感覺。

尚未見池,已聞水氣,踏出迂回華廊,迎面碧玉青柳成蔭,蒙蒙如大片綠紗,在風中款款搖曳,嬌姿綽約,佇足于池畔。

池,或者說是遼闊小湖更貼切。

陳府後廷,完全聳建于日芒閃耀的瀲灩湖面上。

湖心園、湖上橋、湖邊石舫,繞湖游廊,儼然水上人家的景致,只是更顯陳設富麗、如詩如畫。

有位白衣公子,醒目地蹲坐在湖橋旁側一處沒入水面的石階,與誰說著話,他下一舉動,惹來小魚姑娘難得的扯喉揚聲大喊──

「請不要那樣做!」她奔跑起來,繞過一曲一折的蜿蜒游廊,再三重復吶喊,直到白衣公子听見,停下動作,坐挺身軀回視她。

好不容易走完美雖美矣,卻費事麻煩的曲廊,還有好長一段湖上橋要跑,當她抵達白衣公子面前,早已是氣息凌亂,滿臉通紅,似極了撲上薄薄一層胭脂,那樣好看。

「怎、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這種食物喂食魚兒呢?!」吐納尚未平復,她便急忙說話。

白衣公子滿臉錯愕,茫然看著自己手中所捧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這是……八寶鮮蓮冬瓜盅,是田雞肉及蝦仁,全是魚類喜愛的食材……」他想解釋,這可不是餿水殘那類的「這種食物」。

「魚類喜愛田雞肉和蝦仁沒錯,但並非炖煮過後,加油加鹽烹調之食,何況你碗里還有油膩重鹽的干煸膳魚及紅燒肉……」她瞧瞧水面,果不其然,湖面上淡淡浮有一層油脂。

「金兒最近食欲不好,我特地請廚子為牠弄些味道重的菜肴……」白衣公子溫文的嗓音滿是不確定︰「這樣做,錯了嗎?」

「金兒?」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指為何,一條姑娘臂膀粗長的金色龍鯉,奄奄一息地浮游著,不一會兒,魚肚朝天,好半晌才又翻回去,連拍動魚鰭都很吃力。她沒多想,衣袖一撩,探手抱著月兌力的魚兒,不敢貿然把牠抱出水面,而是輕輕托住牠,挪到水面稍稍干淨點的左側。

「這池水,對魚兒來說太過骯髒,有沒有別處小池能暫時安置魚兒?」她忙不迭問。

陳府管事立即道︰「東廂那里有一個,可是很小,只用來種幾株荷……」

「水質清濁呢?」

「府里引進的山泉,最頭先就是流進那兒,才分支到其它各水路……應該算干淨吧……」

「好,去找府里最大的木桶來,你來幫忙。」她指示白衣公子,待陳府管事匆匆取來一只洗菜大盆,她舀滿水,將龍鯉金兒放入,龍鯉本欲掙扎,她放軟聲,撫模著一小部分潰爛背鰭,說道︰「好孩子,我是來替你治病,忍一忍,別因掙扎而弄傷自己。」

說也神奇,金兒不知是病到無力,抑或受她安撫,溫馴地躺在大盆內,慢慢劃水,小口蠕唇。

「搬過去你說的那處小池,要注意,盡可能維持木盆平穩,過度晃動會驚嚇到魚兒,還有,到了小池,不可以貿然把魚兒倒進去,水溫差異太高,魚兒受不住,先連盆帶魚置入小池,讓牠適應──」她邊交代,陳府管事和白衣公子只能照辦,沿途幾名僕役上前幫忙,她拉住一位年輕女婢,討了鹽,以及一個炭盆。

好不容易抵達東廂小池,龍鯉適應了兩池溫差,可以從木盆倒進池中,她伸手探探水溫,將炭盆擺至水內。

「妳這樣做……是想煮熟我的金兒嗎?」

「我只是要將水溫調高些,讓池水溫暖。」說著,她拿捏鹽量,撒了些進池,怎麼看都像是……煮魚湯吧,要不要來點蔥花呀?!

「魚兒姑娘……妳讓我們大家忙了一陣,行是不行呀?」陳府管事問出在場眾人的心底疑惑。

她沒給明確答案,只道︰「這一兩日,不要喂食牠,我明早再來,帶些魚兒用的藥替牠抹上。」

「一兩日不食?牠會餓呀……」白衣公子正是陳老爺的寶貝愛兒,也是愛魚成痴的那一位,面露憂心及不舍。

「請別擔心這個小問題,魚兒生病時,同樣不進食,無論你拿多美味的膳食,強扳開魚嘴硬塞,牠也會吐出來。」

白衣公子臉色微赧,明白她所言,正是自己剛才在做的蠢事。

「原本那個池水,對所有魚兒都已不適合生存,必須重新換水,日後,魚兒餌料請歸魚兒餌料,過多易造成池水混濁,滋生病菌,一日一次便足夠了,也決計不可將人類菜肴倒進水中,菜肴上的油膩浮滿池水,魚兒無法呼吸,公子的美意會變成魚兒的折磨。」小魚嗓兒柔軟,不見責備,只有陳述。

「原來如此……」白衣公子受教頷首,臉上沒有惱羞成怒,倒頗具風度。「對了,還未請教姑娘是?」

「我姓魚,大伙喚我一聲小魚。」她輕笑福身。即便她此時看來有些狼狽,雙袖透濕,藍絲水袖密密緊貼縴細膀子,衣裳同樣濕濡大片,雖不至于春光外泄,倒也稱不上得體,偏偏她婉約笑靨、粉女敕雙腮,以及珠白貝齒,皆使她看來不減那分靈秀。

「難怪妳對魚類頗有研究……真是人如其名,小魚姑娘。」白衣公子對她更是贊賞。

「魚姑娘是撕了征聘紅榜紙才來的。」陳府管事補充。

「這麼說,理當重賞小魚姑娘。」

「等龍鯉痊愈了再說,少爺。」陳府管事可不認為現在就該打賞,這小姑娘不過是替魚兒換個池,魚鰭又還沒治好,萬一她領完賞,隔日龍鯉就翻肚歸西,找誰去討呀?

「我不為賺賞而來。我明日送藥過來,告辭。」小魚說完便要走。

「小魚姑娘。能否請教閨名?」白衣公子唐突一問。

她回眸,一笑︰

「芝蘭,魚芝蘭。」

清靈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

芝蘭,魚芝蘭。

完全不耳熟的名,鑽進耳內時,竟帶著一絲絲的刺。

斂眸俯瞰的男人,穿透足下雲霧,清晰望向那抹裊娜縴巧的水藍背影。

挺佇雲端的身軀高頎且精瘦,與雲同色的寬袍,黹著淡淡海藍潮汐,隨蒼穹之際的清風翻騰。和衣上淺然花紋相襯的,是一張冷情寡欲的儒雅五官,不若兄弟們的戾氣或雄霸剽悍,他太精致、太月兌塵,眉雖飛揚,卻不過于嚴厲或狂囂;鼻雖挺直,又比粗獷多出幾分雕琢,薄長的唇,平平閉合,難辨喜怒,耀陽落在他襟口的金色龍頭扣,照出四射澄光,與細長眸子呼應,墨黑瞳仁深邃內蘊,帶些鋒利,與其文靜外貌最是不符。每當他面無表情時,就像一尊石雕,美,但冷硬。

未受束縛的長發,恣意張揚,是他全身上下最狂野之處,風兒嬉撓著發絲共舞,也擾不了他靜靜佇足的置身事外,黑色絲縷滑開,露出他頸後一片銀白色龍鱗,僅僅一瞬,風兒因他瞇眸蹙眉一瞪,不敢再造次,由他身旁速速跑開,還他孤傲安寧。

他是尋藥的龍子,奉海底龍主之令,特來尋覓曾為海中一族,卻舍棄魚尾及海洋自在悠游的生活,甘願以人類姿態踏上這片土地,仿效人類汲汲營營度日的「」,氐人之一。

出乎他意料的容易。

他還以為,得多花些功夫。

他乘雲尾隨,見她離開陳府,款款步入魚貫的鼎沸人群。居高臨下的目光中,她像條湛藍色魚兒穿梭于街巿,用規律平穩的步伐,一步一步,扎實踩著。

由魚尾換來的雙足,能走得與周遭旁人無異,這條小,應該在人界超過十載才能有此成果。

當人,比當魚快活嗎?

不知怎地,他產生這個疑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氐人一族的「」,何以放棄無垠汪洋,踏上陸地?

來到人界尋找什麼海洋中所沒有的珍稀之物?

由氐人變為完全人形,魚尾撕裂成兩條腿,應該是痛不欲生之事,「」為了什麼,不惜付出代價,也要換取得到?

從她的神情覷去,瞧不出端倪,在她臉上能見她的安于現況,逢人便是微笑頷首,美麗小巧的臉龐,鬢邊輕巧彈動的青絲,步行間,裙襬搖搖的波瀾搖曳,氐人族特具的絕艷,並未遺漏了她。身處于人群之中,即便她企圖表現出平庸素淨,要更貼近人類,可仍掩藏不住氐人得天獨厚的風韻嬌姿,她刻意垂低螓首,盡其所能藏起清妍容顏,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無論如何隱匿,她在人類眼中依舊難月兌「美人」之列。

劍眉蹙攏,為他莫名而來的深探念頭。

他何須去管背叛大海的叛徒一族心有何思?他本非好奇之人,方才的閃神,著實反常。

他定定神,思忖出手擒她的時機。此刻她身處熱鬧大街之中,不適合動手,他耐心等待,當她落單時,他才現身。

魚芝蘭總覺得那道在陳府里緊迫盯人的目光,仍舊如影隨形。

不會是遭人跟蹤了吧?

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嚴家當鋪疾行。

愚昧,一心變成人類,最後一絲法力亦消失殆盡,竟連察覺他隱藏之處都無法得知,像只被嚇壞的小鹿,只能逃命。他冷眼覷著,心里冷嗤,仍在她頭頂上方緊隨,直到她自以為安心抵達她現居的「家」──嚴家當鋪。

雲,輕易飄進擁有一座大湖──陳府那座湖與其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眼前此湖足足大上四五倍有余,湖上除了長橋一座,沒有多余屋舍建築其上──的嚴家當鋪。

「小魚?!」

魚芝蘭正巧迎面遇上一組要殺進陳府拯救她的人馬,為首當然便是義氣十足的雪兒。

「妳沒事?!」

「我能有什麼事?」

「陳、陳府沒為難妳?」

「我去替他們瞧瞧生病龍鯉的情況,為何要為難我?」魚芝蘭微笑。

「但妳看起來有些慌。」這是她不曾在魚芝蘭身上看見的情緒。是的,魚芝蘭總是溫溫吞吞,不急不躁,好似天塌下來也毋須急于逃命,此時卻見魚芝蘭雙頰充滿奔跑後的紅暈及一絲絲忐忑。

「不……這與陳府無關。」魚芝蘭也說不出口她以為有誰尾隨在身後──或是由東南西北哪個方向──監視她,或許這不過是她自己無中生有的錯覺,畢竟她沒有真真確確看見跟蹤者,連道影子都沒瞧著。于是,她只能說︰「我擔心遲歸,會讓大家掛念我的安危,所以一路飛奔回來。」

很合理的理由,在她一一朝眾人福身道謝,大伙全相信她的說詞,只有雪兒還覺得隱約不對勁,緊跟魚芝蘭身後追問︰「小魚,妳真不是從陳府落荒而逃嗎?如果妳沒能醫好陳老爺家的魚,怕惹上麻煩,最好趕快去跟當家說一聲,別等陳府帶人找上門來,妳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小當家出面救妳。」

雪兒懷疑她難得一見的慌張是因為這緣故。

「我明早會再去陳府一趟,帶些龍鯉能抹的藥膏,希望明日去,牠能稍稍轉好些。」魚芝蘭用簡單幾句話,推翻了雪兒的猜測。她給雪兒一抹微笑,輕擰她青春軟綿的女敕腮一記。「謝謝妳這般關心我,陳府那邊我有信心治好龍鯉,我也舍不得牠受苦,定會盡我全力,陳府沒有機會帶人上門尋麻煩來,放心。我先回房去換件衣裳,妳瞧我,衣袖全濕了大半呢。」

雪兒此刻才看見她身上濕漉漉的衣裳,連忙催促她快快去更換。

魚芝蘭輕吁口氣,如願得以往房間挪動腳步,而不再被雪兒纏著問東問西。

可是……幾乎能燒灼身軀的視線,沒有消失?!

怎可能?她一踏進嚴家當鋪,有所企圖之徒應該會識相止步,不敢窮追不舍,笨到甘冒被當鋪護師圍捕痛扁的危險,擅闖嚴家才是。

她止步于大湖長橋,確定四下無人,絕不可能有誰的目光能橫越如此長橋,緊緊鎖咬,直到她抬頭,驚覺在陳府所見過的那片奇雲──

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不,那片雲,沒有任何改變,它籠罩在她上方,即便湖上清風陣陣,也無法刮散它一絲一毫。

沒錯,那道目光來自于它。

「終于發現了嗎?『』。」淡淡的口吻,夾帶一些些嘲弄,醇酒般的男嗓,穿透雲層而來,漸漸散去的朦朧雲靄間,頎長身軀變得清晰,緩從天降。

身分被點破,她流露出驚愕神情,而在她的反應中,除卻驚愕,竟還有恍惚及暈眩,幾乎是扶住橋欄才能站穩。

「……負……負?」

身為龍子,排行第六,被曾為海底城一族的小認出來,毋須驚訝,他亦不意外。

龍之九子,只只在海底城赫赫有名,本該無魚不知、無蝦不曉。

他朝她走近,越發感到她的嬌小縴細,她覷著他,完全沒有合眼,眨也不願眨,恁般專注地望向他的臉龐。

負因她的沉默而沉默,兩人互視良久。

「你……不識得我?」她唇兒顫顫,嗓音支離破碎,突兀地問著。

負連眉都沒挑動,認為她問出多可笑的問題,雖珍貴稀少,卻非海底城中的風雲人物︰

「我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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