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一大早,門鈴就叮咚叮咚地狂擾人清眠。
陳蘭齊做完工作到凌晨四點,是在再也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才累癱在床上睡了不到三個小時,瞬間又被門鈴給驚醒。
嚴重缺乏睡眠的心髒狂跳不已,她冒著冷汗地坐了起來,一時間還分不清出那個吵死人不償命的嗓音是什麼。
稍定了定神,她拖著沉重遲緩的腳步走向大門,湊近鷹眼一看——
項康?他來做什麼?
「現在幾點了?」她拉開門,腦子里還是一片漿糊。
「七點。」他揚揚手上提著的東西。「陪我吃永和豆漿。」
「啊?」他愣愣地看著他徑自大步走進屋里,半晌後才想起要關門。
項康把一整袋東西放在靠窗邊的茶幾上,打開袋子拿出一杯溫豆漿遞給她。
她有些遲鈍地接過,慢慢插吸管,慢慢地喝著。
「你怎麼了?」她終于發覺她的異狀。
「嗯?喔,沒什麼。」她努力保持不讓眼皮掉下來,努力睜大眼楮對準焦距看著他。「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下午的診。早上只有九點一個會議,等吃完再去。」
「噢。」她點點頭,繼續低頭喝豆漿。
他凝視著她,「你這幾天在忙什麼?」
「畫圖。」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你是畫圖還是拼命?」他濃眉斜挑,面色微顯不悅。「是不是又連續熬好幾個晚上了?」
她心虛的笑了笑。
「陳蘭齊,你想爆肝過勞死嗎?」他臉色越發難看。
「不會啦,我有找時間睡覺。」她小小聲解釋。
他仍鐵青著臉,「我看你就是過勞死的高危險群。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必須要把自己整死?」
「我很以我的工作為榮。」她的自尊心有些受傷。
項康看著她,強忍下滿滿焦灼的擔憂和惱火,放緩了語氣,「光喝豆漿會飽嗎?這里有燒餅油條和蛋餅,最少要吃完一樣,吃完了以後會有禮物。」
她乖乖接過一套燒餅油條,咬了酥香的食物一口。「什麼禮物?」
「先吃完再告訴你。」他一臉神秘兮兮。
她眨了眨眼楮,迷惑地望著他,見他完全沒有要透露半點口風的樣子,只得依言低頭吃她的燒餅油條配豆漿。
匆匆吃完了早餐,陳蘭齊抽了張面紙擦了擦嘴巴,拍拍手道︰「好了,我準備好了,是什麼?」
「是——」
「等一下!」她一臉狐疑的瞅著他。「該不會要送我什麼一日健檢,還是電子血壓計吧?」
項康忍不住炳哈大笑。
「我猜中了?」她很沮喪。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會那麼沒創意嗎?」他揶揄,將一只牛皮紙提袋遞給她。「自己看。」
「到底什麼禮物這麼神秘?」她興奮好奇又期待,小心翼翼地拿出提袋里的物事,看清楚了之後不由得一愣。「你送我一盆蒜頭?」
項康得意的笑容瞬間垮了下來,隨即有些氣急敗壞的嚷道︰「什麼蒜頭?你看清楚,有長得這麼、這麼清秀的蒜頭嗎?」
「不是蒜頭,那這是什麼?」她左看右看,滿臉疑惑。
「傳說中的紫色水仙花。」他一個字一個字鄭重地道。
陳蘭齊一震,不敢置信地仰視著他。「你說什麼?」
「你不是想要一盆傳說中能令人幸福的紫色水仙花嗎?」項康眼神溫柔的看著她,「我托種花的朋友打听到,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有個花農種植成功,國際快遞剛剛送到。」
她雙手微微顫抖的抱著那盆紫色水仙,看著那冒出來的雪白色小芽,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鼻頭發酸,感動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送她紫色水仙花,他真的送她紫色水仙花!
那晚她喝醉時不經意月兌口而出的話,他竟然放在心上,而且還替她實現了。
這是不是代表……代表他想要送給她幸福?
經過這麼多年,他終于看見她了?
陳蘭齊淚眼迷蒙地望著他,心頭悸動,鼻頭紅紅,「項康……」
「你這麼好,老天一定會給予你想要的幸福。」他輕輕模著她的頭,眼神好溫暖,笑容好溫柔。「相信我,嗯?」
恍惚迷離間,她像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心,早已瘋狂悸動震蕩得一塌糊涂。
★☆★
拋下了尚有三分之一待完成的重要彩圖,陳蘭齊在晚上七點鐘準時趕到了晶華酒店的晶英會館。
她將一頭烏黑長發梳得光滑柔順,縴細身段穿著一套淡紫色洋裝,腰間系了條金色寬版編案只腰帶,更顯得腰肢不盈一握,在紫色高跟涼鞋的緩緩前進間,繡著小花的裙擺款款輕拂著,仿佛每走一步就舞動了一抹春風。
今晚對項康而言意義重大,無論如何,她都要站在他身邊,陪伴他,祝賀他,見證他最光榮和驕傲的時刻。
這是深愛著他的她,應該要為他做到的。
而且他昨天親手送了「幸福」給她,今晚她就更有理由、更有立場前來支持他了,不是嗎?
帶著忐忑又喜悅的心,她還是難掩緊張地按下地下三樓的按鈕,待電梯抵達、開啟的剎那,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出去。
時尚典雅的晶英會館分A區B區,項康的場子是A區,在門口就看見了祝賀的精致名牌和燦爛繽紛的羅馬花柱。
樂聲悠揚,衣香鬢影,陳蘭齊緩緩走進那個與自己生活異常遙遠的美麗浮華世界——上流菁英人士的世界。
可是為了項康,她會學習著適應這樣的貴族級社交團,她不可以再躲在自己單純的童話生活里,從這一刻起,應該勇敢地、真正地走進他的人生。
「冷靜,微笑,你一定做得到的。」她不斷自我打氣,環視著穿著打扮華貴而正式的陌生男男女女,努力不在對他們身上自然而然散發的驕傲高貴氣息時,感到自慚形穢。
制服筆挺的侍者捧著香檳穿梭其間,她忍不住拿了一杯,喝了幾口帶著氣泡的冰涼醇美液體,努力鎮定心情。
項康在哪里呢?
她極目四望,一眼就看見了鶴立雞群、高大挺拔的他!
心,再度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來,渾身發熱,這為他情難自禁、傾倒著迷的癥狀,真是一年比一年嚴重了。
她的雙腳自由意識的朝他的方向擠去,在人群中,她眼底。心底都只有光芒萬丈如太陽的他。
他正低頭對著某個人微笑,那笑容充滿了親匿與柔情。
陳蘭齊的腳步猛然停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美麗的官香華偎在他身邊,燦爛地對他笑著,兩人郎才女貌、舉止親密宛如交頸天鵝。
陳蘭齊全身的溫度像是從腳底漸漸流失,腦際轟然作響,意識到有某種可怕的錯誤正在發生……
「陳蘭齊,你來了!」項康終于看見她,眼神亮了起來。
她整個人陷入某種麻木狀態,卻本能地對著他擠出笑容。「嗯,我來了。」
「我跟各位介紹,」官香華壓下怒氣,揚起親切大方的甜笑,主動牽起她的手,向周遭的人們說︰「她是陳蘭齊,是我和項康的好朋友。蘭齊,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慶祝會,待會兒要多吃點多喝點,別客氣哦!」
「……我會的。」她眸光怔怔地望著項康。
這是怎麼回事?
他深邃的黑眸里掠過一絲不自在後,隨即坦然微笑回視,並沒有刻意回避她的眼神。
「我很高興你來了。」他笑道。
「是‘我們’很高興你來了。」官香華愛嬌地睨了他一眼,笑吟吟補述。
「……我也很高興我來了。」她幾近麻痹的喃喃。「我……先去吃點東西,就不打擾你們了。」
「等等!」官香華嫣然一笑,涂著精致蔻丹的縴細手指牢牢抓住她,目光直逼她。「不要去太久喔,待會兒我和項康要宣布訂婚的好消息,你是‘我們’的好朋友,可不能缺席。」
訂……婚?
陳蘭齊如遭雷殛的望著項康,嘴唇不禁顫抖哆嗦。「是——真的嗎?」
「咳!」他胸口一緊,清了清喉嚨,強笑著解釋道︰「我們最近是有再談訂婚的事,不過我沒打算今晚就宣布。香華,你是不是太心急了點?」
「有什麼關系?」官香華笑得好美、好甜蜜。「幸福就是要跟好朋友分享啊,我相信蘭齊也會為我們高興的,對不對?蘭齊?」
「當然。」她迅速垂下眼瞳,掩住所有真正的情感,雙腳慢慢向後退。「我……餓了,我要先去……去填飽肚子……待、待會兒見。」
「陳蘭齊!」在那一瞬間,項康呼吸一窒,心髒也像是忘了跳動。「我們……待會兒談談。」
「恭喜你們。」她甚至還能擠出笑容,對他做了個「沒問題,一切都在掌控下」的手勢,然後轉身擠進——該說是進入更恰當——人群里。
項康渾身僵冷地佇立在原地。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更不知道此時此刻,無論怎麼努力也吸不到空氣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蘭齊逃出晶華酒店,逃進了夜色沉沉的大街上。
她視而不見的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沒有方向感,也沒有目的地,她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起雨,而且雨勢傾盆如柱,冰冷地打在她發上、身上,一下子就將她全身淋濕。
她覺得冷,但不是十分明白這冷究竟是因為冰冷的雨,還是因為已經涼透了的心?
陳蘭齊顫抖地抱住自己,閉上了雙眼。
「小姐,你瘋了嗎?」
一個驚喊傳來,下一瞬間,有人為她遮去了那打得渾身生疼的冰寒大雨。
她置若罔聞,恍恍惚惚間,突然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拉著往前走。
「你跟我進來!」
陳蘭齊被塞進椅子里,然後一條厚厚大毛巾落在身上,她出于求生本能緊緊抓住了那一抹溫暖,迷蒙的意識逐漸回籠了。
「來,喝下它。」一名短發女子遞給她一杯香味四溢的咖啡。「身體會暖一點。」
「謝、謝謝你。」她縴細的指尖都冰冷得泛青了,牙關打顫地低聲道。
「別客氣。無論那個人是誰,都不值得你這樣糟蹋自己。」短發女子的語氣里有著藏不住的溫柔憐憫。
陳蘭齊一震,緩緩抬眼望向她,悲傷的眸光盛滿感激。
「謝謝你。」她慢慢地點頭,嘴角揚起一絲蒼白的微笑。「我……就是想讓大雨打醒自己。」
短發女子凝視著她,不語。
她滿懷感激對方給予的這份沒有多問什麼的安靜,就這樣,讓她可以默默喝完咖啡,默默致謝,又默默離去……
可是陳蘭齊永遠不會忘記這位善良好心的短發女子,在她幾乎沒頂的這一刻,對她伸手相救的這份溫暖。
★☆★
陳蘭齊很驕傲自己沒有哭,也沒有全面崩潰。
雖然意識仿佛漂浮在冰冷的大海里,好像什麼都很模糊、麻木、不清楚,但是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深夜,她回到家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慢慢地把頭發吹干,穿著厚厚的睡袍,煮了一壺濃濃的咖啡,然後打開台燈,開始趕畫稿。
她關掉手機,拔掉室內電話線,把套房的門鎖鎖上,就這樣一直畫,直到隔天下午三點,近乎神跡地趕完了整張圖,然後她小心翼翼地用吹風機的冷風吹乾圖,卷起放入塑膠畫筒里。
她臉色蒼白,神情卻十分平靜地換了外出服,背著畫筒打開門,才一跨步,腳下突然踢到了某樣東西。
是一盒包裝精致的蛋糕禮盒,上面還貼了張字條。
陳蘭齊︰
這是你最喜歡的那家重乳酪蛋糕,吃完了以後,打個電話給我。
PS:我們「真的」需要好好談一談。
項康
她麻木地看著那只禮盒,隨即拎著走。
到了出版社交畫稿的時候,她順便把那盒蛋糕送給童書部門的編輯們,並且告訴她的責任編輯如姐——
「我隨時可以出發到德國,如果他們真的需要我派上用場的話。」
「太好了!我馬上打電話給老板!」如姐忍不住歡呼。
回家時經過便利商店,陳蘭齊進去要了一個大紙箱,回到家後,通知鎖匠來換鎖,最後坐下來,把歷年來項康留在這兒、以及她為他準備的每一樣東西,一樣一樣地裝進紙箱里。
包括他送的那罐早已用盡了,她卻連瓶子也舍不得丟的「清秀佳人」香水,他去美國開會時替她帶回來的「彼得潘與小鈴鐺」雪花球,他和上上一任女友去峇里島玩,順道買回來送給她的一件淡紫瓖金邊的沙龍……林林總總共十幾樣,都是她珍惜得像稀世珍寶的禮物。
在紙箱的最上面,她放上了給項康準備的那只綠色的胖耳杯,還有他最喜歡听的幾片艾維斯.卡斯提洛《ElvisCostello》的CD,以及半磅他最喜愛的爪哇咖啡豆。
她在紙箱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了他家地址,然後在封箱之前,寫了一張字條放進去——
對不起,我想我不適合再做你的好朋友了。
陳蘭齊慢慢地將箱口貼好、封住,指尖冷得像冰,卻從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和停頓。
她必須自救。
在心因絕望與羞愧而痛苦得碎裂成千千萬萬片時,就算顫抖著手,也必須自己一片片把它撿回來。
從國小到現在,她整整暗戀了他二十年。
如果她花了二十年的時光還是不足以讓一個男人看見她、欣賞她、並且愛上她,那麼這份痴戀,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她真的好累好累了。
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與失望,心動與心碎……
她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在听著他與新女友之間的點點滴滴情事時,露出感興趣的笑容,再也無法強迫自己不去可憐地巴望著他每回戀情結束時,暗自祈禱著,或許他下一個戀人就是自己?
而且,這次真的不一樣。
他已經找到他生命里的溫蒂……
他就要結婚了。
突如其來的劇痛狠狠踢中她的心口,陳蘭齊緊緊揪著衣襟,死命憋住險些崩潰決堤的哭泣沖動,痛苦到痙攣得彎了腰——
不。她不哭。她不會哭。
這二十年來,她已經為了自己的一廂情願流了夠多的眼淚,甚至,超過了她這一生應有的淚水配額。
她雙眼干澀目光平靜地環顧屋里一圈,確定沒有漏失掉任何屬于他的東西,直到目光落在窗台前,突然一震——
那盆未開花的紫色水仙花。
傳說中,花開的時候,香氣會替守護它的人帶來幸福……
陳蘭齊眼里涌現蒙蒙水霧,鼻頭一酸,喉頭一哽。
可是,她等不到花開了。
于是當晚,陳蘭齊將它送給了「沖浪板PUB」那個好心的短發女子,希望這盆紫色水仙花能夠在她手中綻放,為她帶來自己從沒能擁有過的幸福。
然後,她帶著行李箱到了一家旅館投宿,直到辦好了德國簽證後,隨即搭上飛機離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