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詠萱頂著兩個黑眼圈,端坐在三十五樓的櫃台里—成為正式員工的第一天,她的上班時間是早上七點至下午三點。
現在時間是早上七點二十,辦公室里有兩三個睡在自己辦公室的律師,以及幾位助理。
櫃台就她一個人。
她喝著麥當勞的冰咖啡,一邊想著下午要用什麼理由跟梁小姐遞辭呈。
「我好像不太適應這個工作。」可她昨天明明就說自己適應得很好。
「我覺得自己跟不太上這里的工作步調。」她昨天明明說她喜歡櫃台的心理悠閑。
「我覺得薪水太低了。」她的薪水已經比一般大學畢業生多了一萬塊。
啊啊啊啊啊啊∼∼可惡,如果梁小姐是今天跟她談就好了,要不然王八蛋早一天回來也行,為什麼她剛簽完五年工作約後不到半小時,就發現得跟拋棄自己的前男友一起工作啊?
真是太可恨了。
高詠萱忿忿的咬著漢堡,內心幻想著這是程佑捷的肉,她好想狠狠的咬他一口,好讓他知道,她當時有多難過……
程佑捷一出電梯,看到的就是高詠萱這副模樣。
有點好笑,有點孩子氣,又有點讓他心痛。
他完全肯定,她一定幻想自己咬的是他—勉強也算是好事吧,至少她沒忘記他。
他朝她走了過去,「高小姐。」
還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高詠萱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嗯?」
「高詠萱。」
「干麼啦?」
耳邊听到一陣大笑,她終于回過神。
眼前是程佑捷放大的俊臉,而她……嘴巴還咬著漢堡……不用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像個笨蛋。
嗷,為什麼啊?
她以為昨天那個全身僵硬的自己已經很蠢了,今天居然讓他看到她咬著漢堡發呆的畫面。
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啊。
昨天晚上睡覺前,她一直在腦海預演今天可能的狀況—她應該是落落大方的回應著他,就像一個稱職的總機兼櫃台,就像她把那一切都忘記了,過去?哈,只不過交往了半年而已,她才沒把他放在心上呢……
但現在很顯然的,她沒表現出想象中的成熟就算了,還一邊吃東西一邊恍神,被他逮個正著。
打擊過大,她呈現呆滯狀態。
只見程佑捷好整以暇的從西裝口袋拿出手帕,「別動。」
「啊?」
「沾到醬汁了。」手帕輕輕印上她的嘴角,他露出有點無奈有點寵愛的表情,「真是……」
瞬間,高詠萱有點恍惚。
好像以前—
他總說她是老小孩,沒長大,永遠讓人無法放心,他得好好把她拴在身邊,所以他每天早上都來接她去上學。
他不太喜歡速食,但因為她喜歡,他會陪著她一起吃。
她怕一個人,怕寂寞,他就算沒空陪她,也會發簡訊告訴她,很想她。
不能見面的日子,手機的MMS永遠塞滿他的照片簡訊。
他並不是手機狂魔,只是知道她害怕一個人,才會這麼做。
高詠萱一度以為他們真的會永遠,雖然當時她才二十,可是,那是她第一次感覺自己這樣的確定,確定喜歡這個人,確定想和他在一起,確定他們就是彼此尋找的那一半……
分手後那無數的眼淚,以及許多不成眠的夜晚……
高詠萱不是沒想過重逢,但是,不是這樣的。
在她心里,如果哪天他們不小心相遇,一定是她很幸福的時候,挽著老公抱著小孩,全家到齊和樂融融,而不是像現在,她全無準備,甚至連吃個漢堡嘴角都會沾到醬汁。
她煩躁的格開他的手,「別踫我。」
他看著她,眼楮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只是瞬間,很快的,又恢復玩笑的神色,「怎麼,被我一踫小鹿亂撞了嗎?」
「你才小鹿亂撞。」想想,又忿忿的補上一句,「你全家都小鹿亂撞。」
程佑捷忍不住笑出來,她還是一樣有趣。
他好喜歡這樣的她,鮮活而充滿生命力,雖然有點小驕縱,但那沒影響她個性上可愛的那一面。
「現在辦公室里沒什麼人對吧?」
她警戒的看著他,「你想干麼?」
「你覺得我想干麼?」
「我怎麼知道你想干麼。」
他一臉好笑的看著眼前的女生,完全明白她的小腦袋想到什麼方向去了。
他不否認她還是很能引起他的遐想,但這里可是事務所,就算他獸性大發也會看場合。
「別把我想得這麼邪惡。我是很正直的。」
高詠萱看著他,眼神懷疑—不邪惡?當初說要去他家看DVD,看到一半就把她撲倒的人是誰啊?
正直?哼。
如果他正直,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領世界和平獎了。
就在她氣得快要冒煙的時候,程佑捷打開了手提公事包,拿出一個隨身碟,「知道總機小姐除了坐櫃台之外還有其他工作吧」
「廢話。」
她好歹也見習了一個月,知道如果律師早來或者晚走,又沒有助手在時,她們就得權充小妹,幫忙影印、裝訂資料之類的事情。
他笑笑,將隨身碟放在櫃台上,「找出命名為AC跟GC的文件夾,各印五十份,要裝訂成冊,封面要貼上我的名片,九點前讓快遞公司來收走,下午三點前這些資料要抵達飛翔航空。」
這一定是程佑捷的陰謀—高詠萱一邊裝訂資料一邊這樣想。
雖然只是兩個檔檔,但印出來卻跟小書一樣厚,她不能霸住影印室,只好在程佑捷「好心」的建議下,把小山般的紙堆挪到他的辦公室,裝訂,貼名片。
他的辦公室有一片落地窗,看起來很明亮。
角落有一盆大大的綠色植物,讓深色空間增添了一些活潑感。
他打開音響,听著交響樂,移動滑鼠的樣子很優雅,但她卻好想打他。
「高詠萱。」
「干麼啦?」
「你現在還看韓劇日劇嗎?」
什麼鬼問題「關你什麼事。」
事實上她愛看得很,不管新舊,只要電視台有播,她就會看,家里客廳的掛歷上,除了老爸的授課日期之外,就是她的電視節目表,專門記錄各戲劇首播跟重播時間。
「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看過‘再次遇見你’?」
她眉毛一挑,再次遇見你?
那是什麼?
她很確定自己沒看過,也很肯定最近沒有電視台播這出戲,該不會是當季韓劇或者日劇吧……
不想還覺得不是,一想就覺得一定是。
上班不比念書,她的時間縮減了很多,她又是那種每天一定要睡足八小時的人,所以有可能錯失當季訊息—可惡,居然有她不知道的,好想問清楚那個再次遇見你到底是什麼?
可是,她不想跟他低頭。
她絕對不要主動跟他說話。
看得出好奇寶寶內心的掙扎,程佑捷露出一絲笑容,「我最近看到的,覺得劇情很不錯,原本想跟你討論一下,不過你看起來好像不知道有這出戲,那就算了,以後有機會再說。」
高詠萱抬起頭,大大的眼楮直瞪著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居然說她好像不知道,這叫她這個曾經的日韓劇版主的臉往哪放—雖然說,她本來就不知道。
但面子問題,她絕對不能承認。
「哪里沒看過了,一時想不起來而已。」
「喔∼」程佑捷露出得逞的笑容,「那你覺得劇情怎麼樣?」
「劇情……還可以。」
「然後呢?」
「什麼然後,我不是說了還可以嗎?」高詠萱一邊將名片貼在小書上,一邊繞著圈子回答,「反正愛情戲看久了也就是那樣。」
「說得也是。」
她總算松了一口氣。
今天三點就可以下班,她絕對要上網查查那出再次遇見你,就算來不及弄清楚劇情也沒關系,好歹先搞清楚是日劇還是韓劇。
「里面有一段我倒是滿感動的,就是男主角又遇上女主角那場戲,雖然沒什麼台詞,但導演處理得很好。」程佑捷停下了移動滑鼠的手,似乎在詢問她的想法,「你認為呢?」
她能有什麼認為啊,根本連听都沒听過啊!
高詠萱開始後悔為什麼剛剛要嘴硬了。
小書依然一大迭,她在短時間內不可能離開他的辦公室,又不可能現在才跟他說,她根本不知道再次遇見你是什麼東西。
原來騎虎難下是這種感覺。
哎。
只能說還好,因為繞圈圈也是她的專長之一。
她除了會讀書,也很會打太極。
她抬起頭看著他,「先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那場戲?」
「你不覺得那是很具沖擊性的一幕嗎?」程佑捷從辦公大皮椅中起身,定定地看著她,「分別了這麼久,男人從來沒想過會再見到這個女人,可是突然間,她出現了,在男人什麼心理準備都沒有的時候……還這麼愛她,內心還有好多話,然而,卻因為旁邊還有其他人,所以什麼都不能說——幻想過多次的場景,結果卻只能跟普通人一樣,點點頭,嫁妝是第一次見面。」
高詠萱想,那有什麼好沖擊的,男主角的沖擊也只在鏡頭前吧,她昨天下午那個才叫貨真價實。
幸虧她身體健壯,要是身體虛一點,只怕當場昏倒。
假裝第一次見面沒什麼啦,她昨天也是。
而且看看,她做得多好啊,徐綺琳跟平曉薇完全沒發現她全身僵硬無比,應該說,幾十全身僵硬無比,她臉上依然甜美無比。
難怪當初那個話劇社的死命要找她,原來她真的有演戲天分,哼。
程佑捷看著她,臉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不覺得,乍見還愛著的人,那種感覺很沖擊嗎?」
「我覺得,比起乍見還愛著的人,居然會跟愛人聯絡不上這點比較沖擊。」高詠萱一邊裝訂一邊回答,「真的愛她怎麼又會分開呢?現在通訊這麼發達,有手機、E-mail、MSN、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同學、鄰居,有時候問一問下落就有了,又不是生活在古代,真要找怎麼可能找不到,說找不到,只是沒去找吧,既然沒去找,感情也就沒那樣深,這樣怎麼算沖擊,真要說沖擊,一身邋遢的與光鮮亮麗的對方重逢,這樣比較沖擊。」
他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你沒有想過那種真的找不到的可能性嗎?」
高詠萱停下手邊的工作,微覺奇怪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程佑捷不解她為何這麼問。
「我記得你不喜歡看連續劇啊,你以——」她在把「以前」兩個字完整說出來前,緊急剎車。
以前,是大忌。
她不想提,也不太願意去想了。
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好了。
他簡簡單單一句話,她確實用了整夜整夜的淚水去遺忘。
大概也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斷句,程佑捷並沒有追問她原本想說什麼。
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她緊抿著唇,他很知道這個表情所代表的意思,她心里不高興了。
他放低聲音,「你是不是有一兩集沒看?」
高詠萱不說話。
「里面有一集,離開的男人回來找個女孩子,可是很奇怪的是,怎麼找都找不到,手機號碼停用,MSN沒再上線,E-mail沒有回,更奇怪的是,女孩子搬了家,連學校也不去了,男人問了女孩子的同學,沒人知道她搬去哪,好像存心要消失一樣,兩三年過去,男人真的覺得,也許這輩子沒辦法再遇到她了……所以,我會覺得很沖擊。」
「既然離開,為什麼又要回來找她呢?」
「離開是不得已啊,男人要移民,無法帶她走,又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以為分手會對彼此比較好,可是當那個女孩轉身的時候,男人就後悔了,越來越後悔,越來越後悔,終于忍不住回來找她,卻發現怎麼樣都找不著。」
高詠萱僵了一下,終于明白根本沒有什麼《再次遇見你》這出戲劇,他講的,就是他們。
他在跟她解釋,他回來尋過她。
是她搬家了,是她休學了,是她換了電話,換了信箱,所以他們之間才會斷了線。
她有點生氣,又覺得有點委屈,明明是他要分手的,為什麼現在說得好像是她無情躲開他一樣呢?
憑什麼他一句話咻的一聲就不見,她就得待在原地等他回來找?
可是……
可是他真的也是回來找過她的吧?
不然不會知道她搬家,也不會知道她休學,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朋友,除非他自己來過一趟,不然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高詠萱沒用的發現,自己居然因為這樣有一些些的高興。
太沒用了。
但那淡淡的喜悅卻又十分真實……
恍惚之間,有人伸手抱住她。
懷抱很溫暖,心跳如此熟悉。
有人在她耳邊催眠似的說著……
「詠萱,我沒忘記過你——」
看到高詠萱逃難似的跑出辦公室,程佑捷露出一絲莞爾——看她那樣恍惚,還以為可以吻到她呢。
沒想到哄沒兩下她就醒了,大叫一聲把他推開,然後用他沒見過的速度沖了出去。
失落當然是有的,不過沒關系,至少他讓她知道他的想法,也確定了,她的心里還有他。
程佑捷走到桌子旁邊,再度移動滑鼠,上面有她完整的應征資料。
新的位址、新的電話、新的MSN,應屆畢業證書影本,以及工作合約。
上天對他還是不錯的——事務所有違約金制度,他可以確定她這次不會再突然消失。
當時分手真的萬分不得已。
鄭媽媽打電話給他說,鄭真恩病了,不願接受治療。
真恩心里念著他,所以問問他能不能陪陪她。
適中啜泣的鄭媽媽在電話那頭對他苦苦哀求,哭著轉述了醫生的話,于情于理他都很難拒絕。
鄭真恩很敏感,高詠萱很黏人。
鄭真恩無法忍受同情,高詠萱不能忍受分享。
他絕對無法同時陪伴鄭真恩,又跟高詠萱交往而完全不給發現。
于是他告訴高詠萱,移民美國多年的媽媽下了最後通牒,他非過去不可了,沒多久,高詠萱說要去看他,正在訂機票,為了避免她真的飛去美國,只好告訴她,因為距離太遙遠,這樣的感情讓他覺得累,所以還是分手吧。
他說,別找他了。
當時听見她在電話那頭哭,只覺得心都要碎了,想安慰她,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對,講實話更是不行,沒有哪個女孩子可以接受自己的男友每天下班就去陪前女友,而且還是對他念念不忘的前女友。
他很愛高詠萱,可是對于鄭真恩,他另外有種難言的歉疚——不能當個好情人就算了,那至少得當個好人,她現在病了,治療的動力就是他,無論如何,得等她情況好轉,等她一切穩定,他再跟高詠萱解釋清楚。
如果因為距離分手,他還可以待在高詠萱心里一段時間,如果是因為其他女生,高詠萱會毫不猶豫地把他趕出心里。
只是沒想到鄭真恩的病是裝的,連鄭媽媽都配合她演戲。
而等他要找高詠萱時,她已經不見了。
那句「您撥的號碼是空號」真的讓他心涼一般,驅車前往高宅,按了電鈴後發現來開門的是新住戶,剛搬進去一個多月。
生平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
怎麼會這樣呢?
被鄭真恩騙了,然後把高詠萱弄丟了
程佑捷後悔死了。
然而不管怎麼後悔,都已經無濟于事。
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在這時候又出現在他生命里,雖然突然,雖然沖擊,但是,他很感謝這樣的驚嚇。
拉起百葉窗,看著剛剛蘇醒的都市,失去高詠萱這幾年來,程佑捷第一次覺得,愛情還是可以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