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自小就站在神州大陸最古老的山脈上仰望蒼穹的男人來說,繁華而富庶的天朝離蒼天太遠了。那兒的人站在豐饒低矮的土地上享受大地肥沃的恩賜,安于現狀,恐怕不曾體會過立于蒼天之下,被孤寂與荒涼所圍繞的惶恐與敬畏──那造就了西域蒼狼們即使處在最孤立無援的環境下,也絕不允許自己回首猶豫的果斷強悍性格。
他曾經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仰望凜霜群山的星空,只是很多年前他看著故鄉天空時眼里流露的熱血,如今早已不復存在,他面無表情,鐵灰色的眸子比他身後的夜空更冰冷深沉。
以他為首,二十名黑衣人成兩隊,紀律嚴整地立于他身後的雪地上,一個個宛如沉默的雕像,除了凜風獵獵地吹響他們黑色的斗篷,再無任何聲響與動作。
凜霜群山,神州大陸最古老、最龐大的山脈群,旅居狼城的天朝文人紛紛贊嘆著它的雄偉高大,寰宇無匹。即便是在夏至剛過的此時,雪在線依然狂風呼嘯,冰晶與霜雪有時如輕煙拂掃過山稜,有時如雲霧彌漫山澗。狼族的神話是這麼傳唱的──大地女神長眠于此,蒼天的孤寂于是化為凜風,悔恨凝成冰雪,令女神的長眠處成了山岳,這亙古以來的風雪將永不休止,耗盡千秋萬世的等待,直到山稜與天同高,天地將再次重逢……
或許因為這是他自小听到大的傳說,于是多年後回到群山的此刻,風的呼嘯聲在他听來才會多了一絲淒厲哀婉。但在傳說之外,凜霜群山的地貌與環境確實是無比嚴苛的,在這個高度幾乎已經看不見任何生物,冰岩終年承受風的侵蝕,卻也逐年地增厚,有些地方甚至明顯地看出冰層一年年堆棧的痕跡,厚達數尺的冰層看起來像是一塊塊深藍色的、有著波紋起伏的岩石,並且不停被山風切割成各種險絕陡峭的模樣。
在這片孤寂世界里僅剩深藍與雪白,還有兩者之間深深淺淺的灰與藍。
天朝何德何能,自以為擁有這片古老山脈為龍脈?就算連命也賣給皇帝,他仍然掩飾不住嘴邊嘲諷的笑。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夸口說自己擁有這座偉大而古老的山脈,而世世代代與這惡劣險絕的環境抗爭的西域蒼狼,也永遠不會被馴服。
辛別月其實從來不信風水與陰陽之術,但凜霜城位居兵家必爭之地卻是事實,在凜霜群山南側,餃接大陸西南的阿古拉山脈,凜霜群山與阿古拉山成為天朝與西域的重要屏障,而狼族的先祖在兩座古老山脈間的谷地與狼群和蠻族爭地,建立了狼城,也就是凜霜城的前身。
與炎武交戰的七年里,狼城提供了重要的援助與武力,並且全力抵御山脈以西,紅頭發的高原人,讓天朝免于月復背受敵,司徒爍于是賜名凜霜城,象征其地位凌駕于眾城之上。
但對辛別月來說,這只是個諷刺的虛榮,因為身為狼城最後一任主人的他再也不可能以活人的身分回到故鄉,司徒爍給了失去城主的狼族人一個完全沒有用處的虛名,也給淪為活死人的他一個不算安撫的安撫。
戰爭結束以來,司徒爍的各項政令風行草偃地執行,元氣尚未恢復的天朝各地都有不滿的聲音,但司徒爍顯然想藉此清算所有「不夠听話」的勢力,鐵血地祭出殺雞儆猴的手段,確實兩年下來平息了不少異議,但也令全國處于緊繃與不安的氣氛之中。凜霜城因為地處邊陲,代理城主對天朝的強勢始終表現出柔軟的身段,是以兩年來相較于天朝各地詭譎不安的氣氛,是較為安定且平和的。
但這股安定平和卻即將因為叛黨的謀亂而面臨威脅。
辛別月與二十名影武衛,不眠不休地從東海趕到西域。他沒有時間合眼,因為他很清楚,叛黨毀壞龍脈只是開端,就像鹽幫串通了鬼域海盜,凜霜群山西部的高原人勢必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而他與二十名影武衛,要如何同時擺平將凜霜城前後包夾的叛黨與高原人?
所幸,在到達凜霜城的前一夜,簡直陰魂不散的樂南侯單鳳樓捎來了訊息,辛別月總算放下心中大石,領著二十名手下直接繞過凜霜城,越過凜霜群山的雪線。
時值夏季,是凜霜城與鄰近區域一年里難得的融雪季,負責打獵的巡狩隊一定在南方生氣盎然的阿古拉山與凜霜群山的雪線下布滿崗哨,只有凜霜群山雪線以上的門戶是洞開的。高原人雖然習慣了冰天雪地的生活,如果沒有十成把握,自然也不會冒險越過凜霜群山的雪線襲擊凜霜城。
但如果有人從東方牽制凜霜城的主要戰力與注意力就不同了。
辛別月與二十名影武衛,背對著凜霜城,月明星稀,雪地透著寒光。山下的凜霜城有點點火炬燃起,想來是東方有奇兵來襲。
這里已是雪線的最外圍,也是高原人從西方入侵凜霜城最直接也最可能的路線。
他雖然只帶了兩隊影武衛,但梟隊與狼隊原本就是他的舊部屬,全都來自狼城,他們對凜霜群山的熟悉不下于高原人。而作為前鋒的六名下屬回報的結果,與他的判斷也絲毫不差,兩百余名高原武士以急行軍的速度接近,只等東方的盟友開戰前的訊號一出,就立刻夜襲凜霜城。
雪夜寒風的呼嘯淒厲而尖銳,但絲毫無損他們鬼魅般對方圓數百尺內風吹草動的感知能力。
高原人的夜襲部隊都是訓練有素的精英,只憑借月光與螢雪就能模黑行軍,甚至連武器不小心撞擊摩擦的聲響也沒發出。
但,影武衛是皇帝身邊的幽靈鬼魅。
他們听到的是毫不紊亂,卻略顯沉重的步伐,踏在雪地上的沙沙聲。
敵人總共兩百余名,而他們只有二十一人。樂南侯能給的援軍有限,聯合城內目前留守的巡狩隊,勉強能應付叛黨,高原人敢拿凜霜城當目標,就不會在乎敵人是不是老弱婦孺。
他們成了凜霜城背後唯一一道防線。
「不想死在這里的,現在就下去幫忙守城。」辛別月丟下這句話,往山上走。
二十名影武衛紛紛無語,好半晌才彼此互覷了一眼。
頭兒是在說笑吧?
是吧?雖然不是很好笑。
他們聳聳肩,在高原人的身影出現在雪地盡頭的同時,拔出自己的武器,眼里不曾有任何戀棧與遲疑。
能死在這里,從此遙望著故鄉狼城,對他們來說,是最美好的結局,哪怕將沒有人知道這里發生過殊死之戰,因為對故鄉的人們來說,他們早在多年前已戰死沙場。
以寡敵眾,除了要出其不意,就只有聲東擊西了。在高原武士發現影武衛之前,黑霧突然襲來,須臾整片雪原便已伸手不見五指。
辛別月握緊手上的巨劍,身形一晃,轉眼已殺至措手不及的高原人眼前,而二十名影武衛也接著以風馳雷厲的姿態,宛如寂靜且恐怖的死亡使者,迎向膽敢來犯的敵人。
西域蒼狼從不回頭,因為就算是一死,也會守住背後最珍視的……
那年的山桃花開得特別遲,或許是因為她就要出嫁了吧!季春的第七天,繁花尚未落盡,狼城來的迎親隊伍帶著她,踏著一地落英和春泥離開她的故鄉。
許多年後,她都還記得那遍山的桃花彷佛難分難舍般地,在枝頭留戀,闐溢整座山澗和山城的粉霞與芳馥,縈縈地纏繞進她來日的夢境之中。
「吉雅!」
雖然來人匆匆忙忙地氣喘不休,而她的迎親車隊已經起程,吉雅仍是听到好友的呼喚,急忙探出頭,在看見差點跌滾在泥地上的好友時幾乎哽咽,始終矜持的她終于也忍不住探出半個身子,朝大老遠的車輦外揮手道別。
曾經她們都很傻氣地坐在湖畔發著美夢,蘇布德想成為族里第一位,也是西域第一位女大學士,妲娃想學醫術,為村里所有人治病,而她笑著說,她只想嫁給心愛的男人,為他生兒育女。
「那到時我可以幫妳跟妳兒子調養身子,不收錢哦!」妲娃笑嘻嘻地說。
「妳兒子或女兒如果上學時調皮搗蛋,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蘇布德得意地說。
只是現實總是曲曲折折,不盡如人意。其實她很早就明白那樣天真卻又簡單的願望,不過是夢罷了,但至少她還有值得去費心盡力的。
她是族人引以為傲的「多羅公主」,也是族人未來能否繼續保有和平與安樂的希望。她的美貌與公主的身分,讓西域許多身分顯赫的族長前來提親,最後她為族人選擇了狼城少主──西域最強悍之城的少城主。
這趟和親之路,經過七次日升日落,穿越了阿古拉山脈,一路往北行。
她剛滿十七,但從小跟在父親身邊參與長老們與巫女的議事,雖然身為女子沒有發言的權力,但跟同年紀的女孩子相比,她倒是多了一分觀察力。其實狼城展現了充分的誠意,不管是前往阿古拉山迎親的隊伍或聘禮,以西域各族間的傳統來看都是最高規格的禮遇,只是一路上狼城來的迎親隊伍有些閃爍其詞的態度,立刻讓她對這場政策聯姻作了最壞的打算。
畢竟,狼城少城主的浪蕩惡名可是天下皆知!她的選擇讓她的父親相當憂慮,但她很清楚,如果族人與天朝交惡,除了狼城,在西域恐怕沒有任何勢力能與之匹敵。
西域各族大多有些淵源,大致分為狼族與狐族兩支族系,習俗上幾乎大同小異。族長迎娶公主,如果族長有兄弟手足,或者父親健在,那就必須親自迎親;狼城老城主還健在,少城主還有一個弟弟,而她的迎親隊伍里可沒見到新郎的身影。
吉雅已經有預感,這樁婚姻恐怕不會太順利,可她也沒有退怯的余地,她肩負的使命雖然沉重,但也讓她充滿勇氣。
當她仰望著凜霜群山的壯闊,為它的偉大深深震撼的同時,她也明白了一旦踏入狼城,她不能再是嬌貴的多羅公主,因為她要面對的是一個自小以這座雄偉山脈為獵場、而且惡名昭彰的男人。
她可能沒多少勝算,但絕不能不戰而降!
當吉雅充滿斗志,下定決心要盡最大努力經營這段婚姻,好讓狼城願意將她的族人納入羽翼之下,結果卻是,她來到狼城三日,連辛別月的面也沒見過!
她見過她的公公,年邁的狼城老城主。
「就當在自己家里一樣,別拘束。」老城主一見媳婦兒要問兒子的去處,塞了這句話,開始咳個不停,好像要一命歸西似的,吉雅也只好把自己的問題擱下。
她也見過自己的小叔辛守辰,是個非常有禮的年輕人。
「父親年邁,對我和兄長一向溺愛,希望嫂嫂見諒。」
辛守辰與辛別月是同父同母所出,弟弟這麼謙恭有禮,哥哥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吧?
「原來這就是多羅公主啊?」
「也不怎麼樣嘛……」
嗯,她連辛別月那一票早就出嫁的親妹妹和堂妹們都見過了,每一個都很有下馬威別苗頭的意思。
公主的稱號其實是狼族與其所有支系的傳統,由所有狼族的長老決定公主們的稱謂︰才德出眾被稱作「白瑪公主」,若文武雙全則是「卓瑪公主」,平庸或空有美貌的公主就只能以自己的名字為稱謂,而只有才德出眾又文武雙全的公主,才有資格稱作「多羅公主」。
每一位族長公主都希望得到這個榮耀,她是二十年來西域唯一的「多羅公主」,吉雅很明白她們的不是滋味,所以也沒把那些聒噪放在心上。
吉雅來到狼城的第一天,幾乎霜堡上上下下都見過了,而至今都已三天,她卻連丈夫的面都沒見著。
跟著她到狼城的婢女寶音年紀長她許多。寶音原本有些擔心這狼城少主該不會是病了,或受傷了,才沒來迎親吧?見多識廣的她听過男人酷愛尋花問柳會得病,這讓她一路上心事重重,眉頭都快打結了,卻又不敢老實對公主說自己的擔憂。
他們美麗的公主怎麼可以嫁給一個因為流連花叢而得病的家伙?鮮花插在牛糞上,牛糞至少還能當肥料,得花柳病的男人比肥料還不如!連給他們公主提鞋都不配!
一來到狼城,她四處打探,可這偌大的霜堡里每個人一提到他們的少主人就支支吾吾地。
寶音也不是省油的燈,明的問不行,就旁敲側擊,幾天下來,她總算得到了結論──
辛別月沒病,沒重傷。
但這並沒有讓她覺得公主的命運不那麼坎坷。
當她得到答案時,真想化身為一頭母熊,沖到那個霜堡里所有人都刻意不談、當作不存在,可也不忘無微不至伺候的院落里,將里頭的奸夫婬婦撕成碎片!
沒錯!那天殺的王八蛋,在他的新娘踏進狼城的第一天,就帶著他的老相好和一票蕩婦躲到離新房大老遠的別苑去逍遙快活,存心對自己的新娘來個眼不見為淨。
喝啊!她要放火燒了那婬窟!
「寶音姊,妳拿著鍋子要去哪?」那鼎大鍋是寶音的傳家之寶,她特地從家鄉帶過來的。
寶音看著吉雅。她在小時候跟著吉雅的母親嫁到族長家,所以等于看著吉雅出生和長大。吉雅得到多羅公主的稱號,寶音驕傲地認為是應該的,因為吉雅從小就那麼完美,但她完美的人生終究出現了缺憾。
「公主,妳明知道狼城少主不是個好東西,干嘛誰不選,偏要選他?」她記得來提親的人當中,也有炎武的大酋長,勢力不輸狼城……雖然炎武真的是遠了點。
「既然我知道他可能不是好丈夫,自然也不會有別的期待,最重要的是族里的人能夠得到強大的庇護,這就夠了。」老城主已經答應她的要求,吉雅也就不急著見自己的丈夫了。
當然,辛別月總有一天要繼承城主之位,她想她還是得在那之前得到他的保證。
這個理由寶音當然也知道,只是總是想著應該還有別的選擇吧?比如……呃,嗯,那個天朝的將軍啊!
沒錯,他們是跟天朝交惡啦,但如果結親的話就化干戈為玉帛了嘛!雖然天朝使節的態度真的很惹人厭,好像全天下除了他們,其它國家都是低等賤民一樣,不過至少那位提親的將軍態度不錯,而像那種在新婚之日跟不三不四女人躲起來廝混的男人,簡直是人渣啊!
多羅公主嫁了個人渣,多少被拒婚的英雄好漢要搥胸頓足啊!
但是辛別月的避不見面,倒是讓吉雅有些擔心。她不是傻瓜,都三天了,辛別月沒病沒痛,而且素聞他……呃,好,怎麼可能到現在都不見她?
她當然不是自信到認為男人一見面都會迷上她──事實上她長這麼大,第一次覺得有趣的男人就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讓她有些失望。
但是至少,她以為如果一個男人真的好,西域第一美人的名號多少是有點吸引力的吧?
會不會其實他並不樂意對她嫁到狼城的附帶條件給予承諾?這是吉雅最擔心的,所以吉雅仍是問了寶音,她的明查暗訪有沒有結果。
「呃,這個……」真相是殘酷的,可以的話她真不希望公主受傷啊。
「他在妓院嗎?」吉雅忍著笑,看著寶音吞吞吐吐的神情也猜到一二。
天底下哪個女人想到自己的丈夫在妓院里還笑得出來?不過……寶音忍不住想,也許辛別月在妓院里還更好一些呢!狐狸精都住到霜堡里來了,而且連新婚夜也霸著公主的丈夫,這世間有哪個「正室」的處境比她更委屈?
正因為這樣,繼續裝聾作啞實在不是辦法,寶音深吸了口氣,才把探查到的結果一五一十地告訴吉雅。
吉雅知道辛別月這麼做,無疑是給她難堪,她確實有點受傷。
但早在將自己的婚姻當成保護族人的報酬時,她就不再將婚姻與自己的個人情感看作是一回事。
就當作是一件工作與責任吧!她是這麼想的。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堅強一點。
吉雅想了想,仍是鼓起勇氣,決定越早和辛別月談清楚,越早取得共識越好,至少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她才能為自己和族人想下一步該如何走。
寶音立刻將大鍋背在身後,跟著吉雅「抓奸」去也!
「少夫人……」正打算送酒水進別苑的下人為難地看著吉雅,不敢明目張膽地阻止,但仍是將身子擋在別苑入口。
「進去幫我通報一聲,我想和少城主當面談談,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
身為霜堡未來女主人,這要求別說不過分,甚至有點太客氣了些,但吉雅沒有表現得太謙卑,她雖然不習慣擺架子,但在出閣前可是被耳提面命地叮嚀過。
這世間,不是越有禮,就越能得到尊重,有時強勢一點是必要的。
「可是……」下人仍是遲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