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霜城主 第六章

作者 ︰ 金吉

他們錯過了晚膳,但想當然耳,誰也沒想去催促這對總是裝作不在意彼此,實際上卻如膠似漆的夫婦啊!

保護族人的定義是什麼?辛別月曾經這麼問過吉雅,臉上依然是那種認為她太天真的嘲諷冷笑。

「如果天朝對銀狼族出兵,你會願意幫我們對抗天朝嗎?」她反問。

「我希望妳不是拿妳自己當條件,要我對天朝出兵。」

「我沒有,我只想保護我的族人。」

「那我所能給妳的承諾就是,我會盡一切力量讓天朝不對銀狼族出兵。」

吉雅無語,然後明白這已經是現實中她所能換到的最大勝利。

「我們也不想和天朝交惡,但他們太可惡了……」

「妳還不知道真正的可惡是什麼。」辛別月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夏季結束前,吉雅終于在辛別月的安排下見了一些人,間接明白丈夫常常消失許久是為了什麼。

受到天朝華皇後迫害,流亡十年的皇子,輾轉來到西域。身為城主的辛別月有兩個選擇幫助皇子,推翻華皇後;或者殺了皇子,靠攏華皇後。其實他一直是無所謂的態度,多年前他曾經和司徒爍為了一個女人大打出手,而當時司徒爍只是個失去記憶、來路不明的奴隸,那回他放了司徒爍,還替他擺平了人口販子,只因為他認為這個奴隸並不簡單,他很好奇他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以全然看好戲的心態放走了他。

後來司徒爍又和某個盜墓的痞子一起犯到他頭上,但那次他又放過了他們,因為他們盜墓的理由是為了救那個女人。

兩次交手,他都是施恩的一方。第三次,司徒爍以天朝皇子的身分來見他,辛別月不認為自己有義務第三次伸出援手,但同樣的,出賣司徒爍對他也沒好處。救了一個人兩次,卻在最後害死他,那他前兩次不是做白工嗎?總之對司徒爍求援一事,他一直是抱著吊兒郎當的態度。

直到吉雅嫁進狼城。

幫助司徒爍復闢,請司徒爍饒過銀狼族,甚至對曾經襲擊他的血狼族既往不咎,似乎成了最一勞永逸的選擇。把司徒爍交給華丹陽固然也是一個方法,但華丹陽弄擰了和各國與各部族的關系,今朝泯了恩仇,來日難免硝煙再起。

他決定答應司徒爍,先向華丹陽假意投誠,讓司徒爍的人馬混在他的部下當中進入皇宮,再和皇城內保皇派的人馬接應。

很快的,狼城歸降天朝的消息,傳遍整個西域。

吉雅開始常常不經意地望著阿古拉山的方向出神。

族人會原諒她最後帶給他們一封招降書嗎?

這陣子總是和她一樣忙到深夜的寶音,咕咕噥噥地從外頭回來了。

身為霜堡的主事者,吉雅有自己的書房,可以在這里召見所有的家僕與管事討論重要事宜。

後來她才知道這個雖然稱不上雅致,但窗明幾淨的書房,是辛別月讓人為她準備的──想當然耳,這男人一個字也不會說。

「我快被那只黃鼠狼給氣死了!吼……」寶音的大鍋現在吊掛在腰間,但她個子不高,遠遠看上去實在有些好笑。

「黃師父又怎麼了?」寶音和她一樣,在霜堡擔任吃重的工作。剛開始她很疑惑,為什麼辛家願意把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外人?後來才知道因為老城主覺得無所謂,而辛別月認為寶音這個保母在她身邊,對她並沒有好處,便把吃重的工作分配給了她。

寶音口中的黃師父,是辛別月的拳法老師,也是守夜人的副領袖。

「我知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那家伙也太過分了吧?我帶著人去偵察林場,老實說我懷疑有人越過警哨盜采,所以一直很想去看看……」

「你們不小心越過警哨了嗎?」吉雅擰起眉,這事她可無法幫著寶音。

「只有一點點!我連越過都沒有,而且對面真的有動靜,我沒有要跨過去的意思,但明明就知道隔著那條線的另一邊有鬼,卻不能把事情給弄清楚,搞不好我差一步就要抓到賊了!」這簡直讓急性子的她跳腳,「然後黃鼠狼就像鬼一樣出現了,把我那些手下全帶下去鞭打了一頓,妳說他不是針對我嗎?」

「但妳也搞不好差一步就要死在高原人手中。」這陣子看著辛家兄弟的處事作風,吉雅漸漸明白,要帶領人民熬過凜霜群山的寒冬,要抵御來自四面八方的危機,鋼鐵般的紀律是不容許有模糊地帶的!一旦紀律一有松動,民心也會跟著浮動,而堅信領導者的公正與強悍得以保護他們的狼城子民便會漸漸失去團結的向心力。

「我……」寶音也知道追根究柢起來,她是理虧的。狼城是什麼地方?絕不是讓小孩子扮家家酒的地方!「可是……也用不著……」當她的面把人帶走,一點面子也不留!虧他們每一個都恭敬地喊她一聲寶音姑姑啊!最最最讓她沒面子的是,那黃鼠狼還像拎著小羊似的,把她一路從林場拎回霜堡!她氣得大吼大叫,路上多少只眼楮都看到那一幕了,欺負她腿短嘛!她腳一踩在平地上,立刻嗆聲要黃鼠狼跟她單挑,但黃鼠狼理都不理她,策馬閃人去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真要說起鐵面無私的話,妳現在應該不在這里吧?」吉雅取笑道,「擅闖警戒線,男子處以鞭刑,女子要掌十個耳光,並且服穢役三月。」就是跟豬和牲口關在一起,處理牠們的排泄物。

「……」死黃鼠狼敢罰她去挑糞,她這輩子天天詛咒他!「算他識相!」

「寶音姊,他們喊妳一聲寶音姑姑,妳不是更應該以身作則嗎?調查警戒線外動靜的事就交給巡狩隊和守夜人,妳別自己犯險,妳是唯一跟著我過來的親人了……」

寶音生來吃軟不吃硬,吉雅一番話讓她愧疚不已,「好啦,我下次絕對離邊界遠遠的。」

說到兩人一起從阿古拉山來到狼城,寶音突然想起什麼,「對了,公主忙完了嗎?」

「暫時沒有急事,怎麼了?」

寶音露出一個神秘兮兮的笑,「我這幾天巡林場,發現個地方,早就想找機會帶妳去看看。」

「在哪?」吉雅的神情有些不安。

「放心,離邊界老遠,在城內,妳跟我去看,保證不後悔!」

寶音領著吉雅來到城內,吉雅這才發現雖然她常為了處理霜堡內務進城,卻從沒有自己在城里逛過,總是坐在馬車里,由總管領著到城內各處商行與會館去談事情。

「妳發現沒有?」兩人走在狼城里最大的街道上,這街道往北的盡頭直直通往霜堡,往南在城中央和另外一條大街交會形成一個十字大廣場,寶音駕著兩輪的小馬車,車架上只有兩個座位,沒有任何遮掩物,可以沿路欣賞風景。

吉雅原先是有些雀躍地看著來來往住的路人以及街道,狼城不愧是西域第一城,不只有繁華的街道與商鋪,這里有來自東南西北的各族旅人,金發碧眼的,高大黝黑的,或較為斯文秀氣的中原人,鋪子上陳列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外族商品,她也間接感覺到丈夫和小叔肩上的擔子,那重量竟是那麼了不起。

然後她注意到了,街上的樹是新移植上去的,都還不夠高大,一直連綿到十字廣場,並且繞了整座狼城一周。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故鄉的山桃樹。

寶音嘿嘿笑,「我本來一直在林場和礦場兩處跑,前幾天閑下來才有心情在城內逛逛。問了二少爺,他說是少主的意思。」唉唷,真是有心吶!她笑得曖昧極了,「好像是初夏剛種上去的。其實這時節種有點晚了,希望能活到明年啊!」用力地吸了口氣,好像還聞得到那桃樹香氣呢!真讓人懷念啊!

她確實和他說過,在銀狼族世代居住的山谷,滿山遍野的山桃樹宛如阿古拉山的神靈,將他們那座小小的山城擁抱在懷里。她總是在夢里見到粉色與白色的山桃花盛開,千里雲霞綿延纏繞,好似整座山城都飄浮在粉緋色的柔軟夢境之中。

吉雅發現自己眼眶竟然有些熱,但想到辛別月什麼也沒說,又一陣莞爾。

要他開口說這件事,恐怕比要他喝苦藥還難!

辛別月的傷口一結痂,就對厚重的包扎開始不耐煩了,吉雅只好盡可能減少包扎的布料,並改用更薄的布,但還是軟言軟語地懇求他配合,畢竟他的手掌完全被刺穿,筋肉受損,還是需要綁住手掌避免拉扯妨礙愈合。如果兩人在房里,她會為他解開棉布,以煮沸過的冷水為他擦拭手臂,讓他舒服點。

狼城的夏季是宜人的,但在大太陽底下奔波還是會讓人揮汗如雨,更何況是得訓練和指揮守夜人及巡狩隊的辛別月,也難怪他難受了。所以吉雅總是盡可能安撫他,丈夫一踏進霜堡,她一定立刻讓人把潔淨的水備好,親自服侍。

通常到他踏進霜堡時,已經向晚了,辛別月會回房梳洗,再到大廳和大伙兒一起用餐。

吉雅替他解開包扎,順便浸濕手巾後擰干,替他擦擦臉和頸子。

辛別月一向喜歡盯著她忙碌,尤其是為他忙碌。他過去從不讓人服侍,因為他沒耐性,自己動手還比較快。

可老實說,讓嬌美的妻子服侍自己,還真的挺爽快的。吉雅的動作總是從容且毫不急躁,在他過去的定義里甚至是有些溫吞,但他發現自己不介意等著她,而且還覺得她太不解風情,他又沒催她,為何不再慢一些呢?

吉雅知道辛別月總是盯著她。想想最初她心里只有氣悶,便也賭氣當作沒這回事,現在卻覺得他的注視讓她有些心慌,心窩處熱燙燙地,身子一陣酥軟,好像有些輕飄飄的呢。

想想,除了盡心服侍他,她又為他做過什麼呢?吉雅抬眼,視線與他對上,她終于看清當他專注地凝視著她時,眼里有著不同于平日的笑,不再吊兒郎當,不再冷諷,而是單純愉悅的笑意。

那一剎那,她雙頰發熱,胸口的悸動已經無法否認。

她怎麼還能質疑自己是否動了心?

「今天……」她吶吶地開口,撇開視線,怕他取笑她的無措,裝作專注地替他拉平衣襟。

「我和寶音到城里逛逛,發現城里種滿了山桃樹呢……」她明白他不可能坦白,只是仍然忍不住臉上泛起甜甜的笑,有些嬌嗔地想听他親口說說,關于那些他帶著手下親自從鄰城護送回狼城移植的山桃樹。

辛別月半晌不作聲,吉雅這才抬眼看他,卻見這男人立刻撇開視線。

那模樣跟方才害臊的她還真是相似啊!而故意撇向一旁的動作只是讓她看見他泛紅的耳根子,然後他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吉雅抿住唇邊的笑,想起那日問他書房的事時,他也是這麼故作鎮定。

「我只是……听說……山桃樹結的桃子滿好吃的。」很好,要是山桃樹其實不會結果子呢?他竟然忘了問清楚!

吉雅實在忍俊不住,但又努力地想保護她家老爺的大男人顏面,于是將頭輕輕枕在他胸前,讓他無法看見她臉上的笑。

「明年夏天,應該能結出果子吧。我做我拿手的酸梅腌桃子給你吃。」

辛別月忍不住伸手抱住妻子。

桃子還沒結出來,他卻覺得他的心被泡進糖蜜里了。

「好。」明年,與明年的明年,甚至是歲歲年年的盡頭……他從來不知道那是那麼值得期待的──他倆朝朝暮暮共度的下半生。

如此美好。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辛別月率領一半的守夜人和巡狩隊,向天朝出發。吉雅明白丈夫說得輕描淡寫,只是不想家人擔心,事實上面對西域第一大城的歸降,天朝可是嚴陣以待,與保皇派里應外和後又是一場大戰。

他的傷還不算痊愈,至少不能參與戰斗。但吉雅卻發現丈夫的好勝心怎麼可能容許自己成為廢人?他很自傲地告訴她,從小他就訓練自己能左右開弓,這陣子他以單臂練兵,一樣駕輕就熟。

吉雅沒跟他叨念,因為她懷疑在這男人耳邊嗦可能比對牛彈琴更加吃力不討好。但不擔心是絕不可能。

雖然她拜托黃師父在這段期間替她照看丈夫正在復原的傷口,黃師父本身是氣功拳法高手,自然不會馬虎應付,可她還是擔心辛別月太難伺候……

吉雅和老城主,以及辛守辰一起送辛別月出城。霜堡守夜人與巡狩隊分立兩側,守夜人一身黑衣勁裝,巡狩隊則是一身皮衣,肩上披著在雪地上行進時的白披風,那當中有一半是真正的狼城軍力,另一半是司徒爍從各地召集來的人馬。

出了城門,原本在隊伍最前頭的辛別月突然策馬回頭,整齊的隊伍也反應迅速地朝兩邊分立,那些訓練有素的戰士們一個個拉住韁繩,看著辛別月疾馳的身影,原地等待他歸隊。

吉雅一臉擔憂和不明所以地看著辛別月策馬而歸。

辛別月與他的黑駒很快回到城門下,勒住韁繩,馬兒沒有躁動地揚蹄,顯然與主人默契絕佳。

他駕著馬來到吉雅身前,然後,俯,在吉雅反應過來前,單手托住她下巴,吻她。

人群開始鼓噪,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吉雅腦袋鬧烘烘的,拚了命才讓自己鎮定下來。

「等我回來。」他終于結束那深深的一吻,又舌忝去她唇邊兩人依依不舍的銀絲,看著妻子紅透的臉,有些惡劣地笑了,然後沒事似地起身,再次策馬回到隊伍的最前方。

她呆愣著,許久回不了神,哪怕這一刻眾人吵鬧不休,她只是望著遠行的車隊,直到遙遠的盡頭。

辛別月卻來不及回到狼城……

老城主病危之時,阻止了辛守辰去信帝都,不想干擾這重要的一役。

「來得及也罷,來不及也罷。」其實在長子出發前,他特地把他叫到面前說了一席話,辛別月沒多想,只當父親對皇子復闢一事重視,卻不明白老人家其實對大限將至了然于胸。

「妳知道嗎?」精神好的時候,老城主就把握時間說話,「孩子們的母親也是『多羅公主』,她真的非常的漂亮,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老城主好像看見妻子的容顏那般流露笑意,「高娃一共給我生了四個孩子,都很優秀。她在生下老麼的那年冬季走了,我告訴他們是因為她產後身子太羸弱,別月一直耿耿于懷,他認為母親太嬌弱才無法忍受狼城嚴酷的寒冬……」

老城主笑了笑,「其實不是……高娃要我別告訴孩子們,雖然我總是因為她被孩子們誤解而感到不舍,但我明白她的苦心。高娃也是我見過最強悍的女人。別月五歲時,已經學會騎馬,那孩子從小很野,才會走路就讓我們傷透腦筋……」老城主說到這里,忍不住笑了起來,直到最後眼里只剩哀傷和沉默,「那年他一個小鬼跑到城外,高娃趕到時只看見幾匹狼圍著他,她只來得及放出狼煙,接著不顧一切地沖進狼群里把她的孩子救出來……她一個女人,只有一把匕首,一直撐到巡狩隊趕到時,她身上的血只有狼群和自己的,沒有一滴是她孩子的……妳說,天底下怎麼有這麼強悍的女人?真不愧是我的妻……」老城主開始笑,邊笑邊流淚,「別月那時還很小,老早忘了這件事……我告訴妳只是希望妳原諒他有些時候的蠻不講理,他也很想念他的母親。」

他希望她夠強悍,只是因為他害怕失去。

你我相交訂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對狼族來說,這不僅僅是神話,他們相信夫妻倆一方若先離開了人世,等到另一方終于走到生命的盡頭,他們將重逢,牽著手一起回歸山靈的懷抱。

他們如此信仰著,如此深信著,千古不渝。

「高娃……」老城主看著遙望著凜霜群山的窗,彷佛看見了凡人看不見的。辛守辰與吉雅守在床畔,出嫁的兩個小姑都趕了回來,他卻只是望著空無一人的窗外。

吉雅心里很沉重,她不知道丈夫若發現自己無法回來見父親最後一面,會有多心痛?縱使知道皇子回歸事大,她依然心疼丈夫。

大夫搖了搖頭,但也沒有太過凝重的神色。人終須一死,老城主至少不會走得太難受。

「妳等得太久了,對不起……」老城主微笑,慢慢閉上了眼楮。

雖是老城主的意思,吉雅仍再三懇求辛守辰提早將消息送到帝都,辛守辰答應了。在華皇後等反賊一干人等全部問斬的同時,辛別月已連夜趕回狼城。

他比跟著他同時由帝都出發的守夜人和巡狩隊都回來得早。日已向晚,他駕著馬直直越過警哨,沖進城門,彷佛誰也沒看見。凌亂的發,不修邊幅的亂胡,以及充血的眼,顯示他簡直是不眠不休地從帝都趕回來。

辛別月沒有看吉雅,也沒有看任何人,直奔老城主棺槨暫時停放的廳堂,在棺前跪了許久。吉雅縱然擔心,但她知道任何安慰都是沒有意義的。

辛守辰來到兄長身後。

「到校武場,我不想在這里跟你動手。」辛別月起身,那是吉雅第一次見到丈夫真正憤怒的模樣。

辛守辰早有心理準備,跟在兄長身後。

一踏進校武場,所有人都只敢在圍成圓形的高台上圍觀。

他像頭瘋狂的野獸撲向弟弟,拳頭狠狠地招呼在他身上。

「還手啊!你不是很會自作主張?怎麼不敢還手?」他大吼。

辛守辰只是閃躲和抵擋,並不想多作解釋。就算這是父親的意思又如何,他們兄弟倆代理父親的職務那麼多年,哪有不能陽奉陰違的道理?

他不是故意延遲去信,那幾日他輾轉思量,始終想不到最完美的解決方法。新帝司徒爍不是有雅量的人,幾次對談下來他早有認知,兄長若無法遵守諾言,擁有精銳兵力的狼城會不會成為新帝忌憚的目標?而對付華丹陽及其黨羽,更不能心有旁騖,帝都情勢之緊繃,冒險去信的結果將如何?他不想賭,狼城需要新的城主。

父親該說的話都說了,他相信父親並沒有任何遺憾,他只能選擇對狼城最安全的作法,兄長的怒火他一並承擔也就罷,雖然他知道那對兄長來說是多麼難以彌補的遺憾。

「還手!」

「我不和還在養傷的人動手。」他注意到兄長右手似乎使不上力。

這句話激怒了辛別月,他走到陳放武器的牆邊,抽出一把劍,丟給辛守辰,自己也挑了一把。「刀劍不長眼,別怪我沒警告你。」說著便蠻橫地舉劍刺向辛守辰。

辛守辰只能抬劍抵擋,兩兄弟拆招了數十回合。事實上,他們兄弟倆,一人允武,一人允文,只是作為城主之子,他們從不偏廢任何一項修習,辛別月也熟讀律法與兵書,辛守辰則也有不錯的武功底子,只是辛守辰的武功跟兄長相比自然差多了,兩人能拆招到現在,全是因為辛別月才幫忙鎮壓帝都的混亂,接著就連夜趕回狼城,沒有任何休息。

而且他只能單臂使劍。

辛守辰只想讓兄長盡情發泄,他明白他的憤怒在所難免,這也是吉雅始終沒有插手的原因,她只是立刻命人將大夫請到霜堡待命。

只是狂怒的辛別月讓他得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應戰。突然間一個不留心,刀鋒一偏,辛別月一劍劃向辛守辰左臉。

驚呼聲四起,辛別月似乎也清醒了。

辛守辰壓住左臉,鮮血延著他的手腕往下流淌,他沒有生氣,只是將劍往地上丟,「我很抱歉,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萬全的方法。」

辛別月瞪著弟弟,沒說話,吉雅知道他氣已消了,連忙要下人趕緊帶辛守辰下去給大夫醫治。

偌大的校武場,只剩辛別月一人,宛如負傷的獸站立著,出神地盯著地上的鮮血。

沒有人敢上前去找死,但下人們又不能先離開,全都愣在當場,緊張地不敢吱聲,唯唯諾諾地將自己當成布景。直到吉雅走上前,回頭遣退所有下人。

她單手貼在丈夫臂上,感受到他一開始的緊繃,然後放松。

她也很想說抱歉,因為如今的她,竟然也沒有更大的智慧去幫助丈夫。

吉雅默默地從丈夫身後抱住他,臉頰貼著他仍然有些僵硬的背脊,始終沒有開口。

因為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然後她感覺到辛別月的肌肉漸漸放松,最後,無聲無息地,顫抖著。

她知道,他不會希望任何人看見他哭泣,辛別月從五歲那年母親走後就沒哭過了。

她假裝不知道,滴在她手臂上的其實不是雨水或露水,哪怕它們溫熱地直燙她心窩,讓她的心跟著發疼,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緊他、陪伴他,在他差點因為多日不眠不休不進食而有些搖晃時,成為他的支柱。

那頭野蠻無比,誰也阻擋不了的獸,此刻無聲地嗚咽著,卻順服地由著吉雅將他抱緊在嬌柔的懷抱里。

辛別月那一劍幸好只傷及皮肉,再多使一分力可能就劃在辛守辰眼皮上了,大伙都松了口氣。

新城主很快地走馬上任,天朝新帝賜了巨額的賀禮和牌匾,加封辛別月為定岳侯。

忠肝義膽。

兩兄弟站在牌匾下,不約而同露出嘲諷至極的笑。

凜霜之子,狼城之王,不是對任何人忠心,而是信守自己的承諾!

吉雅和寶音走來時看到的就是那一幕。

一切其實沒有太多改變,狼城的子民早就習慣辛家兩兄弟分工合作的統治,新舊城主的交接只代表著久病的老城主總算能安息去了,辛守辰照樣忙著處理城內大大小小的仲裁事宜,辛別月則繼續訓練守夜人。

「他們和好沒啊?」寶音實在不懂男人,他們這幾天幾乎都沒主動開口說話,現在卻站在一起,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寶音才這麼說著,就見兩個男人轉身,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但臨去前辛守辰卻突然訝異地回頭,看著頭也不回地離開的兄長,好半晌才露出個沒好氣的笑,只是笑容扯到臉頰上的傷口,讓他很快斂住了。

「他們一直都很好啊。」吉雅微笑,把丈夫的小別扭和小動作看在眼里。

他在轉身時,對兄弟說了︰對不起。

她看到了。

她想,能夠教養出感情這麼好的兄弟,她的公公婆婆確實很了不起,也難怪丈夫對無法見父親最後一面會那麼耿耿于懷了。

她真希望有一天,丈夫終于能明白,他的父親因為愛他,一定會希望他早日釋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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