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只差那麼一點,城門就攻破了啊!」
「是呀,白雲城牆己被我方攻擊得幾乎坍落,對方兵卒亦元氣大傷,我們該當一鼓作氣撞破城門,將他們殺得干干淨淨才是!」
「公主,屬下們明白您仁義為懷,不忍衛國百姓白白葬送性命,但切莫忘了,這是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時的悲憫反會礙了大事!」
「難道我們聖國死去的歷士就不是人嗎?他們的英靈也需要慰藉啊!何況我們兵援盟國,是為了替他們掃蕩敵軍,怎可忘了本來目的?」
「一點點的犧牲不算什麼,戰爭就是如此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嗎?
面對將領們口口聲聲的責問,真雅胸臆亦如大海,波濤洶涌,表面上雖仍是力持鎮定、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但她的心正懊村起伏。
這個決定,她果真作錯了嗎?
「真雅啊,有個致命弱點。」
此時,遠在千里之外,希蕊王後坐在宮里,悠哉撫琴,開陽王子則在一旁吹笛,兩人都是擅于音律的高手,一來一往,樂音合作無間,曲韻曼妙,听者莫不心蕩神馳。
一曲奏畢,希蕊舉杯品茗,忽地悠悠揚嗓,如是說道。
「敢問娘娘,是何弱點?」開陽識趣地接問。
「她固然聰明,卻不夠圓融,太過執著所謂的公理正義,堅持走正道,懼于走邪道,這樣的人意欲成王,我看很難。」希蕊犀利地針貶。
開陽領首。「娘娘說的是。」
「所以她若是接到我送的禮物,怕是要大大為難。」
「娘娘送了什麼禮物?」
「一個考驗。」希蕊嫣然一笑。
開陽挑眉。
「我倒想知道,她面臨考驗時,是否依然會選擇格守義理?」說著,希蕊眼里掠過一絲陰狠。
開陽敏銳地捕捉到了,假作不曉,殷勤地又為她斟一杯茶。「娘娘如此一說,我更好奇了,究競您給了真雅何等考驗?願聞其詳。」
「想听嗎?」希蕊直勾勾地瞅著他。「那就陪我再奏一曲。」
他斂眸躬身。「謹遵娘娘旨意。」
這是考驗。
是上天踢予的嗎?抑或是敵軍將領深知她的個性,特意采用的作戰謀略?
她該如何是好?
什麼樣的選擇才能對得起自己,也不負其他人?
真雅暫歇會議,逐退一干人等,獨自立于空蕩蕩的營帳內。她需要時間,冷靜思索,分析利害之處。
一道足音放肆地接近。她凝眉,冷然回首。「我不是說過不許任何人——」
她驀地頓住,來人是無名,隨侍在她身邊的所有人中,她唯一許可不必執臣下之禮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會乖乖听令的人。」無名看透她的遲疑,朗朗一笑。
他怎還能笑得如此清朗?
她冷淡地凝娣他。「你也是來勸我的嗎?」
他一攤雙手。「我何須勸你?你若是心中有所決斷,能是我勸得住的嗎?若是你猶豫不決,也自會有人推你一把。」
「既然如此,你來做什麼?」
「我嘛,來看戲的。」
「看戲?」她眯了眯眼。
「看一個平素英氣果決的公主陷入苦惱,挺有趣的,不知道會不會如同尋常姑娘那般,也來哭哭啼啼呢?」他揉捏下領,戲謔地說道,凝望她的眸,閃亮如星子。
他是來嘲弄她的。這整個軍隊里,也只有他,如此膽大妄為了。
真雅盯著眼前笑容滿面的男子,想發怒,卻無從氣起,胸臆反而漫開一股濃濃的蕭索。
她幽幽嘆息。「你知我是在戰場上出生的嗎?」
他狀若訝異地挑眉。
「當年,我父王尚是世子,為國出征,某次戰事不利,負傷而逃,是我母親救了他,收留他,照顧他,他傷勢痊愈後,就將我母親帶在身旁,隨他征戰四方,而我,便是于當時出生的。」
戰場上出生的嬰兒,長大之後,也成了戰場上威風凜凜的英雌。
無名深思地望著真雅,听她繼續低聲訴說。
「自從我出生後,父王于沙場上無往不利,每戰必勝,他說我是他的幸運符,在我們幾個兄弟姊妹當中,他素來最疼我,我要什麼,他都會想方設法為我弄來。我就是這般地受寵,無憂無慮地生活,直到希蕊當上王後,一個個殘害我的至親手足,我才恍然大悟,即便最疼愛我的父王,也未必能護我周全——我開始想逃離宮里。」
「所以,你才選擇從軍?」
她頷首,調開蒙蒙水眸,若有所思地撫弄桌上一卷兵書。「起初,是為了逃避,可後來我才發現,戰場比王宮更可怕。」
戰場比王宮更可怕?他听出她話里寒顫的意味,微微蹙眉。
「你相信嗎?初次上戰場,當我軍與敵軍交鋒時,我把著弓,手卻顫抖得拉不開弦,同袍將長矛遞給我,我也握不住。」
「你害怕?!
「非常害怕。」真雅苦澀地低語,思緒游走于過往的時空,眼神顯得迷離。「我嚇得躲在草叢里,希望沒人發現我。當敵軍士兵靠近,我該當持矛抵御,但我只是尖叫,落荒而逃。我不想被殺,卻也殺不了人,看著滿地殘尸,聞著嗆鼻血腥味,我只想嘔吐——」她頓了頓,一聲諷嗤。「事後,我真的吐了,將胃袋里的酸水吐得一滴不剩。」
他靜靜凝視她蒼白的容顏。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是這麼過的,直到某一天,我終于必須殺人了。知道我第一個殺的人是誰嗎?」
他搖頭。
「是自己人。」
他愣住。
她直視他,眼眸空洞,如虛無的夜空。「我第一個殺的是跟隨我的人,因為他們逃了。士兵擅自月兌離戰場,被抓回來只能以死罪論斬,而我身為他們的隊長,須得親自執行軍法。」
「你是說……你揮刀斬殺了他們?」想像那畫面,他聲嗓不禁也微顫了。
一個連敵人也不敢殺的人,競必須親手處決自己的同袍?
「不斬不行,承佑哥他……逼我揮刀,若是我不能賞罰分明,從此以後,沒人會听我號令,他命我處決他們,不然就滾回宮去。」胸海翻騰著千堆雪,回憶起那痛苦的一刻,真雅的眼眶濕一了,淚霧漫漫。「所以,我就動手了,一邊哭著,一邊殺了他們,
那血的味道,直到今時今日……我依然不能忘。我殺了他們,殺了跟隨我的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從小在宮里認識的朋友,他托付予我一根發替,送給他未過門的妻子,那發答……後來在戰場上弄丟了,我拚命地找、拚命地找,雙手在士堆殘礫里挖掘,連那些殘破的
尸體都翻過來看了,但怎麼也找不到,找不回來……」
有些東西,失去了,便再難以尋回。
淚珠紛然碎落,真雅呸咽著,酸楚的嗓音一聲聲,震動無名心口。
他喉間干澀,一時竟有手足無措之感,雙拳握緊。
「之後再上戰場,我總算可以奮歷殺敵了,連自己人都能殺,敵人為何不能殺我就是這麼手沾著血,踩著成山的尸骸,一步一步走過來,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被了,他不想再听了!
無名倏地咬牙,上前一步,近乎郁惱地瞪著她盈淚的冰顏。「為何跟我說這些?」
真雅一凜。是啊,為何呢?為何這些話誰都不說,偏偏說與他听?為何會在他面前潛然落淚?這不像她啊!
她笑笑,那笑,如許自嘲,如許傷痛。「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在乎。若是別人,听到我說這故事,肯定會同情我,不忍再對我諫言,但你不會,對吧?」
他掐握掌心,指節泛白。「對,我不會。」因為他冷血無情,不懂得何謂同情與不忍。
她澀澀地咬唇。「有時候,我會很害怕。」
「怕什麼?」他沙啞地問。
「怕我不再感到害怕。」她深呼吸,極力尋回冷靜。「若是有那麼一天,我的雙手不再因殺人而顫抖,鮮血在我眼里不再是懾人的紅色,我看著一條條生命死去,卻毫無所感,那麼,我跟殘忍的野獸又有什麼分別?」
殘忍的野獸——是說他嗎?
無名心跳凝結,寒意流審全身。
「這場戰役,我軍不能輸,對吧?!她細聲幽語。
他頌首。
她別過眸,拂去頰畔軟弱的淚水,銀牙一咬,傲然挺脊,又是那個清冷英氣的女武神。「那就攻吧!」
他震顫。「你真的決定了?那些百姓,你不顧了嗎?」
「不能顧了,戰場上,須得有所取舍,不是我——」
未完的言語忽地消逸,她怔然凝住,縴瘦的嬌軀被他緊緊擁住,即便隔著冰冷的鎧甲,也能感受到他熱烈的心跳。
「無名?你——」
「住嘴,不要說了。」他史加擁緊她,健臂如鐵,霸道地圈住她。
他不當她是公主,不當她是將軍,只把她看成一個女人,一個也需要柔情安慰的女人。
「等會兒在戰場,你閉眼勿看,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登上城牆,擒下敵軍將領的首級,那麼那些百姓的傷亡,就可以少一些了。」他在她耳畔低語,許下溫柔卻也狂妄的承諾——
「記著,閉上眼,莫看!」
閉上眼,莫看!
他如是說,用右手掌心蒙住她的眼,要她莫看。
但她怎能不看?
是她的軍隊、她的士兵,他們英勇奮戰著,她如何能不听不看?他們每一聲悲鳴,都是她的負疚;每一滴鮮血,都將成為她的傷。
戰場上生靈涂炭,承佑哥要她謹記這一點。
當她的人為她奮戰的時候,縱使她有所不忍,也必須眼睜睜看著,看他們美麗卻也丑陋的英姿,那很可能是他們在這世間最後的身影。
怎能不看?
所以,她看了,她知道他不想她看見衛國百姓逐個被推落煉獄的慘狀,那不該是他們的戰場,卻被迫犧牲。
但她還是看著,由于她持續攻城的決策,這些人逃不過慘死的命運——若是他們心中有怨,怕也有兒分是針對她的吧。
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登上城牆,擒下敵軍將領的首級。
自從隨在她身邊後,這是他初次對她許下承諾,他說自己不是臣子,自然沒有對她盡忠之理,更不可能主動請纓,為她而戰,但這回……
是什麼改變了他的心意?
真雅悵茫,凝望城牆邊,無名來去如飛的身影。
她見過他殺人,但那不是在戰場,是在草莽間,如今他卻是身著鎧甲,宛如猿猴,俐落地攀七雲梯,城牆上方敵軍拋下落石如雨,希林士兵一個個遭到重擊,頹然墜地,而他總是機靈地避開。
躍上城垛後,他揮舞雙刀,身形如鬼魅,穿梭于守城兵之間,每個初初沾到他身的人,旋即便哀號後退,皮開肉綻,鮮血飛濺。
他大開殺戒,原本束起的墨發隨著他激烈的動作飄散,更加狂肆如鬼,一路廝殺,不到片刻,便直逼守軍將領。
守軍將領嚇一跳,急忙喝令衛兵護駕,數十個人團團擋在他身前。
無名撒嘴冷笑,雙刀一拉一抽,轉眼又撰倒兩人,身子急速回旋,舞動光影銳利的刀圈所到之處,敵軍悶哼倒落。
眼見包圍圈破了道口,他當機立斷,立即閃進,滑溜的身段誰也抓他不住,只能錯愕地山他殺到將領面前。
對方握起一根銀光閃爍的長矛,與他交鋒,兩人一陣來回,無名看準縫隙,旋風掃葉腿一踢,踢落那根礙事的長矛,跟著一刀劃向敵軍將領的胸愷,另一刀趁他急急護衛自己胸前時,破他喉嚨,斬他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