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穎頭顱滾落,無名毫不客氣地抓起,高高踞于城牆最高處。「齊越軍听著!你們的將軍在此!」
眾人駭然膛視這一幕。
「將軍被殺了!」哀號聲如浪,一波波往外推去。
而另一波往內推來的,卻是希林軍的興奮歡呼。
失去主帥,守城軍當即心神大亂,戰得不成章法,有些人甚至主動放下兵器,意欲投降,不過片刻,城門便被撞破。
「城門破了!大伙兒往前沖啊!」
殺聲震天,一方士氣正旺,另一方卻萎靡不振,看來勝負已定。
真雅揚首,遠遠地與佇立于城牆高處的無名相望,他衣袂飄飄,墨發散亂,身姿顯得那般囂狂、高傲不群,猶如荒野上一匹孤獨的狼。
眼眸忽地有些酸楚,她掩落羽睫,淺淺地彎唇。
終于可以不必再看了——因為他,做到了他的承諾。
白雲城破後,希林軍氣勢如虹,揮軍直進,與齊越軍于衛國王都安養城郊狹路相逢。雙方對陣,展開一場激烈的野戰,從日出打到日落,戰局底定,齊越軍落荒而逃。
希林多數將領戰興濃厚,力主乘勝追擊,徹底殲滅齊越軍主力,此次齊越負責領軍的元帥沃朗,乃是出身于其國王族以外最為位高權重的貴族門第,若能將其剪除,齊越國勢必元氣大傷。
對于屬下們的主張,真雅卻是淡淡搖首。「萬萬不可,我們就此撤軍吧。」
「為何撤軍?」眾將領難掩失望之情。「此刻我軍士氣高昂,正是徹底擊垮敵軍的最佳時機啊!」
「沃朗智勇雙全,其親衛軍更是曉勇善戰,沖鋒陷陣,無不一馬當先,在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我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正好將這支鐵血戰士收拾掉啊!」
將領們殷殷相勸,真雅卻是神態從容,顯是心有計較,曹承熙窺探她的表情,朗聲發話。
「各位就別再說了吧!我看殿下自有主張,我們听她的就是了。」
兵部令最看重的兒子、曹門新一代的勇將既然都開口了,其他人也不便多說,但望向真雅的眼神,總是有些許懷疑。
真雅清淡揚嗓。「我之所以決定撤軍,有兩個理由。其一,窮寇莫追,我們既是為了支援盟國而來,驅逐齊越軍,已算是獲得預期的戰果,況且日前的攻城戰,我軍也頗有折損,無須為了不必要的戰事,繼續付出代價。其二,趁此一役剪除沃朗的勢力,于我國
並非有利,反倒大大不利。」
「不利?」眾將領驚奇。「怎會不利?」
「沃朗一族與齊越國王族近年來矛盾日深,沃朗功高震主,其家族勢力為王族帶來很大危機,雙方爭權奪利,不出數年,齊越國必亂,到時方是我聖國坐收漁翁之利之良機。」
「原來如此!」
將領們這才領悟,當他們還斤斤計較于眼下戰場上的勝負時,公主的目光早就及于國家數年後的利益,他們看的是一角,她卻是綜觀全局;他們只懂得軍事,她已洞察于政治及外交。
丙真是高瞻遠矚,得投如此明主,幸如之何!
眾人再無疑慮,躬身拜服。「謹遵殿下懿令!」
真雅淡然接受眾人行禮,眸光流轉,與獨自倚在角落的無名相凝,當所有人都對她彎時,只有他,依然那麼傲慢無禮地站著,也只有他,膽敢如此放肆地直視她。
她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心房如春陽融融,洋溫溫暖。
「什麼?!她這就要凱旋了?」
希蕊在宮內接獲前線快馬送回的情報,一時大驚失色。
爆女侍衛難得見她失態,紛紛投來訝異的注目,她凜神,收拾滿腔驚詫,整肅面容,擺出一貫冷漠高貴的姿態。
「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
探子退下後,她吩咐宮女送來一壺濃茶,獨自坐在房里,品茗深思。
愈想愈怒,她將茶杯忿忿往地上一擲,應聲而碎。
好個真雅!競能如此忍得住,送上口的肥肉還不吃!
希蕊深深調勻呼吸。是她誤算了,原以為齊越軍拿衛國百姓脅迫真雅,會引發真雅勃然盛怒,追擊到底,徹底剿滅齊越軍主力,說不定連主帥沃朗也會因此喪命。
齊越國君此次之所以決意出兵衛國,其用意並不在吞並這個小柄,主要是為了藉機鏟除國內沃朗一族的勢力,而她之所以與齊越國君合作,立下密約,正是幕于此交換利益。
雙方都希望領軍的主將一旦奔赴戰場,便永不歸來,沃朗與真雅棋逢敵手,若真是鐵了心撕殺,很有可能兩敗俱傷。
可惜真雅並未步入陷阱,優雅地全身而退。
可惡!這回棋差一著,是她輸了!思及此,希蕊蹙攏秀眉,長指甲掐入掌心。
片刻,她忽地放松眉宇,櫻唇揚起冷冷笑意。
戰場上風雲詭異、變化多端,真雅一日未回歸至宮里,一日便有不測之危險。
「別以為我就此拿女爾沒轍了……」
希蕊低喃,自斟一杯茶,閑慢吸飲。
為了感謝真雅率軍來援之誠,史為了擔心齊越軍去而復返,衛國國君邀請真雅于衛國宮廷住下,盤桓數日後再行回歸。
「務請公主殿下讓我國主君有機會一盡地主之誼。」衛國的使節恭恭敬敬地傳達王意。
盟國君王既提出邀約,真雅亦盛情難卻,點頭同意,令其他人于城郊扎營駐軍,休養生息。
「無名,你隨同我進宮吧!」
她指名無名擔任貼身護衛,眾人並不意外,這青年放肆歸放肆,武功倒是一等一的高強,唯有曹承熙不甚服氣。
一向都是他負責保護真雅的,即便後來無名出現,也是兩人共同護衛,為何此次只有無名單獨相隨?
他私下晉見真雅,提出要求。「殿下,請讓下官隨您一同進宮。」
真雅搖頭。「我既離開軍營,你就是暫代的主帥,必須隨同駐軍,萬一情勢有變,也須由你來指揮大局。」
「可是——」曹承熙咬牙。真雅由公務著眼考量,這軍令下得正確,他無從反駁,但只要念及未來數日,伴在她身邊的都會是那個粗魯不文的小子,他便又是擔憂、又是嫉妒。「公主難道……真能完全信任他嗎?若是他狼子野心,加害于您……」
「不會的,我相信他不是那種人。」
憑何相信?究竟為了什麼,公主會這般信任那個來歷不明的家伙?
曹承熙暗暗掐握拳頭,胸臆妒火焚燒,但在真雅面前,他不敢發作,只能逼自己強忍。
真雅深深睇他她並非草木,這麼多年了,自然也感覺得到他對自己頗有情意,但這番真情,她擔待不起。
她的人生早已根絕愛情,對他的心意,她無以回報,只能假作不曉。
「大軍,就交給你了。」
她淡聲囑咐,步出營帳,無名領著兒名侍衛兵與衛國派來迎賓的使節團一齊候在外頭,一輦華麗王轎,十二匹披著彩緞的駿馬,沿途百姓遍撤香花,歡呼不絕,將她送進衛國王宮。
衛國太子及一群大臣親自于宮門迎接,待她以貴賓之禮。
是夜,國君于御花園擺開筵席,笙歌舞蹈,飲灑作樂,歡慶國家度過危難,真雅以希林代表的身分,接受衛國權貴一杯又一杯地敬酒。
無名見她酒到杯干,英氣爽利,絲毫沒有一般女子的扭捏,不禁佩服。
「你酒量挺不錯的。」
「練出來的。」真雅含笑低語。在沙場征戰多年,身邊都是嗜吃貪杯的粗獷軍人,總不能只有她一個格格不入,融不進群體,也該學學怎麼跟弟兄們熟絡,如此方能凝聚軍心。
她瞥望無名,見他光是吃菜挾肉,酒卻一口不沾,英眉一挑。「為何不喝酒?是怕自己喝醉了,無法保護我嗎?」
他微微一笑。
「喝兒杯沒什麼的,喝吧。今日這般高興的場合,你若是太拘謹,也未免太不給主人家面子。」
「我拘謹?」他好笑。「你何時見過我這人懂得拘謹了?」
那倒也是。真雅失笑,櫻唇淺綻,這人怕是連當著一國之君的面,都能夠膽大妄言,又怎識得何謂拘謹?
「既如此,你就喝個兒杯又何妨?」
他直視她,深邃的眼潭閃爍著某種異樣的光,像是斟酌著該不該告訴她實話,半晌,他淡淡揚嗓。「我不能喝酒。」
她一時沒領會他話中涵義。「只喝兒杯,無妨的。」
「我不是不喝,是不能喝。」
「為何不能?」
他別過眸,大口撕咬一塊雞腿肉,似是藉著這粗率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窘迫。「我只要一喝酒,身上就會起疹子,多喝兩杯,就會暈了。」
什麼?!真雅錯愕眨眼。
她知道並非人人善飲,也不是人人都有喝酒的海量,卻從未曾听說有人連一口都不能喝,喝兩杯就會醉暈了,何況還是這麼一個大男人,一個手起刀落、轉瞬間便能連殺數十人的高手。
思及他于城牆上斬殺敵軍時的果決殘忍,對照現下他坦承自己不能喝酒的別扭尷尬,霎時一波歡快的泡沫如浪,拍打于方寸之間。
她有點想笑……不,她真的笑了,笑聲由唇口逸出,清潤如珠,涂涂如水,震撼無名的耳膜。
他債然扭頭瞪她。「你笑什麼?」
她無語,笑聲持續灑落,輕輕的,淡雅的,並不高昂,卻不停震蕩他的心。
他覺得自己應當生氣,這分明是個嘲弄的笑,哪個男人能忍受這般侮辱?但他听著,冰封的胸口卻漸漸融化。
他怔望她。你…好似是第一次這樣笑。」
真雅聞言,驚然怔住。是啊,她怎麼就笑了呢?自從承佑哥去世後,她不記得自己何時曾真心笑過,笑對她而言,不比登天容易。
為何會忽然笑了?莫非她果真喝多了,有些醉了?
「我喝多了。」她收斂笑容,麗顏回復平素的清冷淡漠。「看來該是找個時機告退了。」
他盯視她片刻,忽而爽朗一笑。「那可不成,這些時日我吃軍隊糧食,來來去去就那幾樣,膩味得很,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嘗到這些山珍海味,可要好好大吃一頓。」說著,他一陣狼吞虎咽。
也只有他,膽敢在主子想走的時候,硬是賴在宴會場合不走。
真雅搖一首,正無奈時,衛國三王子叔南前來向她敬酒。
「公主,請容在下敬你一杯。」叔南外貌斯文儒雅,一副書生樣,說話的聲調亦是溫柔謙和,令人如沐春風。
對方是王子,與自己身分相等,真雅依循禮節,盈盈起身。
兩人各執酒杯,清脆一踫,叔南飲酒之時,目光仍須臾不離真雅,眼神透著欣賞。
「在下素聞公主大名,今日得見,果真名不虛傳,英姿蕭颯,兼之清麗優雅,想必貴國不少優秀男子拜倒于公主裙下。」他這番話說來,明是褒揚,暗里也是表達自己的傾慕之情。
無名听了,一聲冷嗤。
這嗤聲來得突然,也太過無禮,叔南一怔,望向他。
他不起身也不敬禮,依舊大刺刺地坐著,自顧自地大口嚼肉,吃相相當沒有規矩。
「這位是?」
「我的貼身護衛,無名。」真雅回答,警告地瞥望無名一眼,他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隨手抱個拳,算是行禮,然後又徽洋洋地坐下。
真雅拿他沒轍。「他個性乖僻了些,王子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