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流著那女人的血,是她最恨的人,他就和那女人一般殘忍陰邪,所以她又怎能愛他?怎會信他?
她不會信的,不會的——
「我相信他。」清憐悅耳的聲嗓猶如天降甘霖,瞬間撫慰了焦渴大地。
無名震住,顫著身,顫著心,無語地凝望真雅。
「殿下說什麼?!」曹承熙亦是難以置信。
「承熙,你先退下,我有話與他私下說。」她漫然逐退心月復,曹承熙縱然百般不願,在她堅持之下,只得暫且退開。
留下他與她在茫茫曠野間,凝立相望。
他的心海潮涌,思緒如雲絮紛飛,兒番強自勻定氣息,卻總是不成,嗓音震顫。「你真的信我?」
「是。」她毫不猶豫地頷首。
有人信他,終于有個人肯信他了,是他最在乎的她……
無名眼眸一酸,霎時男兒淚盈眶。
「若是你果真有所圖謀,不會說要帶我去看沙漠飛雪,你並不希望我成王,對吧?」她幽幽地梯他,沙啞低語。「若是我不回宮,你也無法于朝中得勢,更不能憑藉我而成王。」
「這片江山,我從來就不想要。」他說出真心話。
「我知道。」她點頭。
他眼潭淚霧更濃,幾乎看不清她英冽清麗的容顏。
「我知道你不想要,但我……想要。」
這話猶如木褪,狠狠撞響他心中警鐘。他悵然望她。
她別過眸,避開他近乎絕望的注視,身子亦顫著,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下。「無名,我明白你會很失望,但我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這片江山。」
為何不能?!
他驀地上前,激憤地拽住她臂膀。「是曹承佑嗎?你非得為了他做到那般地步嗎?你的人生、夢想,都須得受制于他嗎?你是他的傀儡嗎?何必如此犧牲奉獻?你就……就那麼愛他嗎?」
最後一句,喊出了他的嫉妒與埋怨。他得不到的愛,曹承佑仍牢牢握在手中嗎?直到如今,那早該死絕的鬼魂仍糾纏不休嗎?
「你該當听從自己的心,無須為了他而勉強自己,即便……即便你仍深愛著他,也不須一生受情愛束縛!」
何須強逼自己走那條孤寂的王者之路?她並不想殺人,也害怕面對生命起落,骨骸與血肉鋪成的道路,要她如何走得安心?每一步都是最痛的煎熬,他不願見她受苦,那苦,同時也痛著他的心——
「你掙月兌吧!讓自己身心都能得到自由,跟我走,我會讓你見識人世間的美好——」
「我不能走,無名,我走不了。」她悵惘地打斷他。
「為什麼?」他不信地嘶吼。「你告訴我為何走不了?!」
「因為我還掛念著,因為我放不下。」真雅凝眸望他,淚光隱微潤澤。「我承認自己曾經想逃避,但天地悠悠,我逃不過自己的心,我無法棄希林百姓于不顧。無名,我現在才明白,我並非為了遵守對承佑哥的諾言才走這條路,我並非為誰而成王,是為我
自己。」
為她自己!他震懾,惶然松開她,退後一步。
是她自己放不下江山,無法棄百姓于不顧,是她自己的抉擇。
「所以,始要回宮嗎?回去繼續那條王者之路?」他傷感地問。
「是,我要回宮。但你別跟來。」
「什麼?」
她斂眸,咬牙,似是在寧定自己的情緒,許久許久,才揚起眸,黯然啟齒。「你別跟來,無名,我的成王之路,不能與你同行。」
他怔住,好片刻,腦海空白,無法消化她的言語。
她憂傷地睇他。「作為一個女人,我能夠相信你,但若是未來要成一國之君,你,我不能信。」
他是申允太子與希蕊王後的骨肉,等于是她成王之路的一顆石頭,她怎能信?當然不能信。
她終究還是不能信他,終于還是,拋下他了……
他的心撕裂,碎成片片。
她不許他跟去,但他還是跟著她回宮了。
他默默尾隨在後,遠遠地跟著隊伍。他告訴自己,並非為了保護她,只是完成嚴冬臨死前托付予他的重任。
他答應嚴冬,要將那支珍貴的發簪交給嚴冬心愛的女人,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
所以,他才千里迢迢走這一趟,是為了對死者的諾言,不是為她。
他想或許她不曉得他悄悄隨在後頭,或許她知道,只是不予理會。
總之,他並未現身,只是一路相隨,直到抵達宮門前。
她在侍衛與宮女的簇擁下,優雅地步進宮門,而他,悵然立于宮門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那個他踏不進的地方。
那座幽微深宮終究不屬于他,該當屬于靖平王的子女。
雖然有一群人盼著哪天能擁立他,奪取他們認為本該是申允太子的王座,但他從未真切渴望過收攬這片江山。
他不愛江山,愛的是她。
可她偏偏就愛這片江山,他該如何與江山相爭?與她的女王之夢相爭?
只能割舍,只能葬去自己一腔愛戀,終有一日,當這份愛隨天地日月化為虛幻,他也就自由了,是吧?
無名苦澀地勾唇,靜靜于宮門外等待日落,直到夜深了,方飛檐走壁,悄然潛進宮內——
「姊姊,你回來得遲了。」
天女殿,真雅與德芬于屋內相對而坐,姊妹倆燈下小酌,傾訴別來情衷。
「遲了是嗎?」真雅微微地笑,舉杯就唇,淺啜一口。
「是啊,遲了。」德芬幽幽嘆息。「我相信你也听說了,日前宮中以為你墜崖身亡,王後乘機與我爭奪歸附于你的幾名議事公,她終究棋高一著,就在數日前召開圓桌會議,通過了冊立開陽王兄為太子的決議,父王也已經應允,詔書都頒下了。」
「嗯,我是听說了。」
「若是你還活著的消息能早幾日傳回宮里,或許局勢便不是如今這樣了。」
「世事總是如此難以盡如人意。」比起德芬的惋惜,真雅反倒顯得豁達。
這也得怪我自己,為何不早日下定決心回宮?」
「姊姊,听說你這陣子一路西行,究競要上哪兒去呢?」
「去沙漠。」
「沙漠?」
「我答應了一個人,與他去看一個奇跡,沙漠飛雪。」
「沙漠飛雪?」德芬愈听愈好奇。「跟誰去?」
真雅斂眸不語,吸著酒,似是心事重重。
德芬觀察她的神情,思緒一轉。「是無名吧?」
真雅聞言一震。
德芬深深地望她,半晌,試探地揚嗓。「姊姊知道他的身分非比尋常嗎?」
「……我知道。」
「听說姊姊並未除掉他,而是放他遠走?」
「嗯。」
「為什麼?」
「……」
「姊姊是真對他動情了?」
不疾不徐的一句,淡淡問來,卻猶如落雷,重劈真雅耳畔,心海霎時波濤翻涌。
她對他動了情嗎?真雅握緊酒杯,許久,方才緩緩松開,擱回桌上。
「即便動情又如何?」她苦笑,水眸盈霧。「我要走的路,不能與他同行。」
德芬怔了怔。「如此說來,姊姊對王位仍有企圖?」
「你呢?難道你便就此放棄了?」真雅反問。
姊妹倆靜靜相凝,片刻,各自嫣然一笑。
是的,這條路還得繼續前行,在希林的下一任王尚未登基以前,她們仍有機會也都無意相讓。
「姊姊,我們干一杯吧,祝願彼此在這條路上都能走得心安理得。」語落,德芬悠悠舉杯。
王位之爭能是心安理得的嗎?
真雅苦澀地尋思,不以為然,可仍是跟著舉杯,與妹妹敬酒。
兩只酒杯清脆地撞擊,心亦于此刻短暫地交融。
忽地,德芬的貼身侍女春天匆匆闖進。「殿下!」
「怎麼了?」德芬揚眉。「如此倉皇,是發生了什麼事?」
「是……這個。」春天攤開掌心,遞出一支金玉雕琢的發簪,簪頭一朵春花栩栩如生地綻開。「方才不知是誰,將這放在我房里,還留了張字條。」
「寫什麼?」
「上頭寫著,這是嚴冬送我的,是他臨終前交代要給我的……」說著,春天微微硬咽,眼眸染紅。「我以前跟他說過,很想要一支雕著春花的發簪,原來他記得,他一直把我的話擱在心上,他記得……」淚水紛然碎落。
真雅旁觀她的淚顏,不禁動容。之前她便察覺,德芬這個素來俏皮的侍女與那名護衛關系匪淺,原來兩人情愛己如此之深。
思及殺了嚴冬的人正是無名,她不得不黯然,心生抱歉。
見春天傷心,德芬也跟著難過,起身仲手,輕輕攬抱她。「是我不好,春天,若是我派別人去出這趟任務就好了,是我害了他……」
「不是的,殿下,不能怪您。」春天含淚搖一首。「主子有令,我們做下人的只能依從,何況嚴冬一向盡忠職守,他一定寧願此次前去送信的人是他。」
「可是,他竟一去不回……」
「這是他的命,不能怪誰,只能怪造化作弄。」
敝造化嗎?真雅郁郁,看著德芬主僕倆相擁而泣,想著春天失去心愛的人該有多麼哀痛,卻只能強自振作,不怨天尤人,她的心不覺地揪擰。
她也曾經失去所愛的人,若是再失去一次……
「不過春天,究競是誰將這支發簪送過來的?」
她听見德芬問,胸口驀地震蕩。
是他,當然是他!除了他還能是誰?
一念及此,她忽地凜然,顧不得此舉無禮,轉身便奔出屋外,踏進茫茫夜色里——
「我就知道是你。」
天女殿外,林間的羊腸小徑,她追上了他,月色朦朧灑落在他陰郁的臉上,浮掠點點光影。
「除了你,還有誰能听見嚴冬的遺言,完成他的囑托?」她憂傷地凝娣他,發現他瘦了,這陣子都沒好好照顧自己嗎?
他望她,神情似是冷漠。「為何追來?」
為何?真雅怔忡,連自己也不解。是啊,她為何追來?追來又能如何?他們不已說好了,從此永不相見嗎?
她無法回答,只能怔征望著他,看著她曾以為不再相見的男人。「無名,你……瘦了。」
他一震,似是沒料到她會這麼說,身子微栗。
「你都沒好好進餐嗎?」她的聲嗓,滿蘊關懷。
他目光一沉,雙手緊握成拳。「我好得很,好吃好睡,快活得很,倒是你,似乎清減了不少,怎麼?在宮里過得不好嗎?」
她無語,沉默片刻,方暗啞揚嗓。「你怨我嗎?」
怨她?他怎能怨她?憑什麼怨?
他凝視她,心海翻騰。「听說靖平王已經冊立開陽為太子,是嗎?」
「嗯。」她頗首。
他咬牙。「我再問你最後一遍,若是這輩子,你終究無緣得見沙漠飽雪,不會有一點遺憾嗎?」
他的意思是既然父王都立開陽為太子了,她是否願意放下一切,與他同行?
真雅澀然,望著他倔強中仍掩不住一牲希冀的臉龐,心弦一根根地斷裂。「既已選擇,我……不後悔。」
他震懾,惶然呆立,眼潭先是一片死寂,跟著,浮扁掠影如風暴的天空,急速涌動。
「好!好一個不後悔!」他仰天長笑,近乎破碎的笑音里,潛藏著難以言喻的痛楚。
那樣的笑聲,她不忍听也不敢听,幾乎想仲手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