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下的東方展言揚起線條優美的唇,在獨自一人的包廂里放心地露出輕松的表情,啜飲美酒,一邊欣賞底下庭院萋萋卉木,不忘分心注意被他點昏丟在旁邊的小廝,時而思忖方才與趙君衡的對話。
該丟的餌都丟了,就等著趙君衡回頭來找。東方展言輕呵,盤算對方答應合伙之後該做的事,左手末三指不自覺地敲打桌面,這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敲了門,拉他回神。
東方展言應門讓進,只見跑堂丫頭端著切好的西瓜進來,熱切打著招呼︰「這好物搶手啊,劉家村今年豐收才買得到啦,浸了一整個早上的井水,正涼著,送來給公子消消暑!」
東方展言點頭回應,待丫頭關門離開,才回頭凝視桌上這盤果肉鮮紅、帶著甜香的西瓜。
這味道,熟得不能再熟,勾起他許多記憶。
東方展言眯眼,任沁涼的瓜香牽引,思緒游移,恍恍燻燻……腦海中,浮現早已刻在心版上無法抹滅的人。一張溫和神定的容顏、一個縈然自外于世人的高跳身影。
一個,很不女人的女人。
一個,很不嬌小的余小小。
東方展言和余小小的糾葛,恐怕要從三年多前州令大人為其愛女舉辦的生辰詩會開始說起。
話說金陵,雖非大唐王朝都城,但因位處會津的地理位置,成為商賈雲集之地,讓金陵發展得有模有樣,其繁華程度並不遜于皇都永安。
之後,大唐王朝某任喜好出游的皇帝曾經登上城外五十里處的熊耳山賞其晚霞美景,一見驚艷,道出「蒼崖炫出千條紫,翠片挹來萬里紅」,更讓金陵成為文人騷客趨之若騖的名城。
但對金陵的百姓來說,金陵的繁華美景不過是他們每日的生活布景,沒那麼稀罕;而那些賞景吟詩,風雅得像不用吃飯飽能活、不必算計每天家用支出的生活,對小老百姓來說更是遙遠;他們不懂,也不想懂,更不認為那些吹風舞墨、淋雨念詩的事有什麼可以調劑他們每日勞苦的趣味。
比起那些仙人飄飄的娛樂,還是街談巷語、小道消息、誰家千金哪戶公子又做了什麼傻事……等等八卦隱私來得有趣許多。
流通最多、分布最廣、傳遞最快的,莫過于客棧、茶館、酒樓嘍!
一家茶館中,幾名漢子或老或少,圍坐一桌,分享最近的八卦——
「啊啊,听說了麼,那州令大人準備半個月後在他那才女千金的生辰宴上辦個詩會,說什麼要以詩會友,邀請咱們金陵城的千金公子一塊兒共襄盛舉。」
「你是說那……那個美若天仙、才高八斗的周小姐嗎?」
「就是就是,算一算那小姐生辰過後也十六了,听我佷女——她在州令府里是干丫鬟活兒的;她說那邀請函的對象都是咱金!陵城名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公子爺,這意思……嘿嘿……」
漢于們你看我我看你,大伙挑了挑眉,底下沒說出口的話,彼此心照不宣。
「真是夠壞心眼哪……」其中年長的老漢抓了抓他的八字白胡嘆氣。
「咦,」旁邊的漢子們好奇了,其中一人代表發問︰「老伯您這話怎說來著?」
「請大戶公子爺兒們就算了,干啥把千金們也給請去?莫不是想拿那些千金小姐來掩入耳目,模糊相親宴的事實,順便陪襯自己的女兒吧?想想周小姐的風姿,可是沉魚落雁的西施姿容啦!這麼個大美人,咱們城里哪戶千金比得過?」
「是啊是啊……」四周的人點頭如搗蒜。
「再說啦……」成為眾人注目焦點後,老漢扭了扭**,挺起身板,又輕咳幾聲,睥睨圍上來虛心求教的人群,繼續他的真知灼見︰「先不論誰家千金勝得過咱們這位金陵才女,就算有,誰敢去?要是搶了州令千金的鋒頭,還不小心搶了人家看上眼的——還能在金陵活麼?」
「是啊是啊……」又是一陣點頭附和。
「那不去不就得了,反正是周小姐的相親宴嘛,萬綠叢中一點紅豈不更好?」
「傻孩子。」老漢搖頭。「人家還是黃花大閨女啦,跟一群公子哥辦詩會,說出去怎麼嫁人?再說啦真,州令大人的帖子,誰敢不去?」
「那、那那怎辦啊?」年輕人困惑地問。
不過就是相親嘛!他當年娶老婆的時候,不過就跟村里的長輩說了要娶老婆,听了听媒婆介紹的姑娘,挑了個應該會喜歡的,跟著媒婆去瞅了眼,洞房那天才第二次見到他的婆娘,兩人現在也過得挺好的。
實在不明白那些個富貴人家干嘛把事情搞得這麼復雜。
「去是一定要去,只要不顯山露水,自然不會得罪人啦!反正才女只有一個,能娶得美人歸的公子爺也只有一個,剩下的——」老漢挑動灰眉,嘿嘿笑出聲。
對于這男女之事,大伙兒是很聰明的,你一眉我一眼,也就跟著會意過來了。
「就不知道是哪家配哪戶了,嘿嘿嘿……」
「賭一局如何?」人群中冒出熱切的聲音。「就賭咱們金陵才女花落誰家,還有誰家公子搭上誰家千金怎樣?」
「有意思!」
「這主意不賴!」
一時間,茶館喧嘩起來,一陣熱絡開起賭盤來了。
有了賭局,小老百姓的眼兒更集中在那半個月之後將舉行的詩會。
總之,等著看戲就是。
人際關系不管到哪個地方、哪個朝代,都是躲不開的課題哪。余小小暗忖。
在雲南,大唐王朝稱之為「大理」的地方,她很幸運地遇上了余氏夫婦,承蒙他倆收留,甚至最後認自己為義女,跟著他們到金陵生活。
才做了三個多月的古人,更名為「余小小」的她還有很多地方沒能適應;當她正為了融入生活忙碌的時候,突然收到州令邀請參加府上千金的生辰詩會的帖子,令她實在很難開心得起來。
生日就生日,一家人在家過不就得了,辦什麼詩會!還宴請年齡相仿的千金公子出席做什麼?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認識那位千金小姐。
「不參加不行。」听見她夾帶一點抱怨的疑問時,她娘這麼說了。
「一來民不與官斗,雖然真要斗,我們也不見得吃虧。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們做人要低調。」
低調?余小小實在很想提醒性烈如火的娘親,她昨兒個把提刀上門要脅她爹療傷的荒山五虎打成荒山病貓,一個個踢出余人居這事兒已經傳遍整個金陵城,他們余人居離「低調」二字又遠了一步。
但知恩孝順的她沒有說出口,听著娘親繼續「低調」地說︰「一來就當長長見識,去看看千金公子哥兒們是什麼德性、怎麼過日子——當然啦,如果看上哪家公子哥兒也成,回來告訴娘,娘替你作主,雖然娘不認為金陵城那些個風吹柳枝晃的文弱公子哥兒有誰配得上你。」
言談之間淨是對女兒的無比自豪。
打從知道她十八就要滿十九了之後,熱心的娘親就無時無刻不在為她的終身打算,找女婿找得很樂。
這可苦了她。才十八歲啦,雖然人來到了古代,可身體、腦袋都還是個現代人,十八歲的年紀在余小小的認知里還只是個未成年。
面對娘親樂呵的期待,她只能搖頭,乖乖出席,努力低調見世面就是。
她是這麼打算沒錯,可現實卻沒打算放過她。
余小小忘了自己一七五的身高在大唐王朝,特別是南方,是多麼顯眼的存在,換算成大唐王朝的長度計量將近六尺,那可是一般成年男子的身長,再怎麼低調,還是藏不住她姑娘家的身板足以「頂天立地」的事實。
若說是胡人倒罷,偏她一張溫婉的鵝蛋臉和五官是道地道地的南方相貌,加上知道自己高挑的身板不適合南方姑娘襦衫羅裙的打扮,她一向穿著便于行動的大理服飾或胡裝,這次也不例外,于是乎——
唉,只能說先天條件容不得她低調,後天環境也不給機會。當她應邀出席,跟著州令府里的領路丫鬟走進舉辦詩會的沁春亭時,有別于時下千金的身高與裝扮立刻讓她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當丫鬟唱出她的身家姓名時,余小小並不意外會听見接二連三的噗嗤竊笑。
這不是第一次,是以她處之泰然,知道只要不在意,人們自會覺得沒趣收場。
恍若無聞,她噙著淡然笑意的眼梭巡過眾人,最後在角落找到空位。
正想舉步走向那方不起眼的角落藏起來好觀賞這「世面」時,一道清朗的笑聲從右側直沖入耳︰「哈哈哈……這麼高大的個兒竟然叫小小?哪里小了?我實在看不出來!」
此話一出,一聲「噗嗤」後頭跟著笑聲,像鉤子似地勾出眾人強忍的笑氣,一時間,歡笑聲響徹滿亭。
余小小循著聲音很快便找到帶頭起哄的人,看見的瞬間,腦中浮現「艷冠群芳」四個字。
一雙帶鉤的眼顧盼生輝,飛揚的眉在俊美的容貌上添增了三分英氣,挺鼻菱唇,豐神飄灑——涂小小欣賞的目光一路下移,卻在瞧見對方平坦的胸膛時減了幾分。
是男的,且還是個尚未變聲的美少年。
並非她排斥美少年,但一個男生對女生說那麼不厚道的話——余小小搖頭,原以為是另一位女扮男裝的儷人,還想著有機會攀談結識的她立刻打消主意。
美少年似乎被她的目光惹惱,霍地起身,抬高下顎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