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陰霾的天氣,在一夜之後放晴。若不是被清晨的微光喚醒,杜小月以為自己會睡上一輩子。
或許沉睡也是一種逃避的方法。
揉著紅腫的睡眼,她沒料到自己居然能實實在在地睡一場覺,那像是沉積的瘀血被打通,讓悶在心頭的沉重莫名舒坦些許。
心還是很痛,她還是得要用力的呼吸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以手臂抹去眼角的淚水,她快速地刷牙、洗臉、穿衣。
從今天開始,就算日子再難熬,她也要努力的呼吸,努力的過每一天。她應該去看看那個道士,昨天他摔那一大跤,恐怕傷得不輕。
吃了媽媽準備的熱騰騰早餐,在媽媽擔憂的眼神中出門;她向媽媽保證,她會如那初升的太陽,回復到從前那個熱力四射的女人。
她從杜小雪那里打听到小舅舅的住址,並且要杜小雪不準告訴大人這件事。那片鮮血太怵目驚心,她得親自去看看他的傷勢。
況且他是一個人獨居,萬一傷勢嚴重而沒人發現……
越想心頭寒意越重,她不能再造成任何的意外。
按照住址,她來到鄰村的河東村。
河西與河東兩村僅隔著一條野溪,同屬于典型的農村社會,村人仰賴種植農作物為生,商家主要分布在客運行駛的道路兩側。
接近中午,路上車少、人少,兩村相距不遠,她飆速騎車,約莫五分鐘後她就踏進河東村的地頭。
這是一排位于蔥綠農田旁的透天別墅,別墅四周花草扶疏,綠意盎然。
她循著門牌號碼來到他家門前,懸著心按下門鈴。
等待片刻,沒人來應門。
他一個人住這麼好的房子嗎?
她今年三十二歲,那他不就三十歲?听小雪說,這房子是他從軍中退伍後買的,只有他一個人獨居在此。
她又按了一次門鈴,鈴鈴鈴的聲響,繼續驚擾這片沉寂的空間。
他不在家?還是在睡覺?
她再按一次門鈴,若再沒有人來應門,她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就在她轉身要離開時,大門終于開了。
她看見一張異常紅潤、卻也十分憔悴的病容。
「你?」萬毅元眼眸微眯,頎長的身軀微彎,一手撐在門邊,似乎不相信自己眼楮所看見的事實。
「你怎麼了?」她看見他兩手都裹著白色紗布,身上只穿著一件短T恤和短褲,顯然是在睡夢中被她吵醒的。
他努力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天光太亮,他有些恍惚。「杜小月?」他眉頭微蹙,問得很不確定。
她看出了他的異狀,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撫上他的額頭,燙得她又將手縮回來。「你發高燒了,你應該去看醫生。」
「發燒嗎?」他喃喃自語,顯得氣虛無力。「難怪我會看見你。」
話才說完,他整個人就以傾斜的十五度角直直倒下。
「喂喂!你……」她張開雙臂,抱住他軟倒的身體,承受他全身的重量,只是她哪扶得動他,她唉叫︰「你出一點力氣,我抱不動你。」
听見了她的話,頭重腳輕的他努力穩住身體,直到她將他扶到客廳的沙發上,他才在沙發上昏厥過去。
無法叫救護車,就怕引人注意,到時傳到叔叔嬸嬸耳里,那她就無法解釋清楚自己為何會和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小舅舅牽扯上關系。
畢竟她差一點尋死的動作,絕對不能讓大人發現,否則又要讓大人們為她擔心了。
她只好打電話給熟悉的計程車行,接著她慌亂地在這棟房子里亂闖,總算在二樓找到他的房間,從衣櫃里隨便拿下一件厚外套和一條運動長褲。
接著在床頭櫃上發現他的皮夾,里面有他的身分證及健保卡,她連忙塞進自己的皮包里,再快速飛奔下樓。
有多久了?她空洞又死寂的心,因為萬毅元高燒的病體,整個人似乎又活了過來。
「小萬……」熟悉的記憶回籠,她記得她喊他小萬。「你醒醒,我要幫你穿長褲,外面很冷,你不能穿這樣出去。」
不管他是否听見,她總是要告知一聲,她可不想讓他誤會她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
她在他的腳邊彎下腰,將運動長褲套進他雙腳,可是穿到了他的臀部時卻卡住了。
當年那個比她矮的小男生,如今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大男人,這下,她只好放棄穿到一半的長褲,先幫他穿外套,待會再請運將大哥幫忙。
「小萬,我扶你起來,你把外套穿上。」
他蹙著眉,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眼神無法對焦,像是被大霧給籠罩住,只能看見那似在夢中般的朦朧身影。
她用力扶起他,讓他靠坐在沙發上,順利替他穿上外套。
門鈴聲響起,她剛剛太急忙,根本忘了關上大門;她往門外一瞧,看見是小黃已來到。
「我要送你去醫院,我扶你起來。」她用力將他從沙發上拉起,他也機械似地配合,她卻忘了那條穿到一半的長褲,于是她才拉著他走那麼一步,卻因為跨出去的步伐受到限制,身體在極度不平衡下,他又倒向沙發,連同原本扶住他手臂的她。
「啊……」她輕聲叫嚷,被他重重的壓下來。
他在頭昏眼花中感覺到懷中的柔軟,神智些許回籠,眯眼一瞧。「杜小月?」
「你好重,你好心點,快起來。」她推了推他的胸口,幸好是倒在柔軟的沙發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人真是奇怪,昨晚她連冰冷的溪水都不怕,甚至曾一度迷失心智的想走進那潭水之中,此刻卻害怕腦袋著地,真的好諷刺。
他的身體像火在燒,四肢卻異常冰冷,腦袋像是有幾十匹馬在奔騰,攪得他無法思考眼前的現象。
「你怎麼……」他問得無力,她的一句好重,讓他費盡力氣從沙發上爬站起來。
杜小月趁隙鑽出他的懷抱,立刻半蹲下來。「你別動,一下子就好。」然後快速替他將運動長褲穿好。
「你……」雖然意識昏沉,他還是明白她的動作,內心有些慌亂,他沒穿褲子嗎?還是他做了什麼荒唐的事?
像是明白了他的疑問,她立刻解釋︰「外面很冷,你只有穿短褲,你現在生病不能再吹風,所以我幫你套上長褲,我們去醫院,計程車在外面等了。」
「不用,我不去醫院。」他拒絕。
「不行,你發高燒,再燒下去你會變笨蛋的。」
「你怎麼進來的?」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石子磨過般,每說一句,扯動喉嚨就痛一次。
「你開門讓我進來的。」她拉著他。「我們去醫院。」
「我沒事。」他一臉困惑,身體不听使喚地左右搖晃。
「拜托你配合點,你要是一個人死在這里沒有人知道,到時尸臭滿天飛,尸水滿地流,還要麻煩員警破門而入,這死相會很難看的。」她把他昨天跟她說的話,全數奉還給他。
他勾唇一笑,卻笑得不成樣子,虛弱到像是風中殘燭。「你很會記恨。」
她將他的大手擱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往後摟住他的腰。「我是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她現在不就來報恩了?
她朝計程車司機招招手,司機大哥明白了,趕緊走下車來幫忙。
司機大哥協助她將萬毅元扶上車,把計程車當成救護車,飛快地行駛在鄉野寬敞的道路上,來到鎮上唯一一間區域醫院。
在急診室里,醫生護士為萬毅元做全身檢查,才發覺他除了雙手受傷外,背部也有一條挫傷,雖然沒有流血,但那烏青紅腫也夠怵目驚心了。
一陣手忙腳亂的檢查之後,護士仔細消毒包扎他身上的大小傷口,他手里吊著點滴,躺在休息室的病床上,已經安穩入睡。
醫生說他是傷口感染才會發高燒,除了白血球的數目飆高,其余的一切仍在正常值範圍內。
她坐在病床邊,看著他那紅得發燙的臉頰。這都是她害的,要不是她太緊張,害兩人摔進溪水里,他就不會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
幸好他沒事,否則疼老婆的叔叔恐怕不會諒解她;她若再害死一條人命,她就真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去受罪。
這樣的關系很奇妙。他對她而言只是個陌生的親戚,小時候她故意不想和他多接觸,就怕小舅舅這樣的身分會讓她矮上一截。
到頭來不僅接觸了,他還即時拉了她一把。
想起昨夜的種種,她的思緒又飄忽到那個離她遠去、天人永隔的男人……
◎◎◎
萬毅元感覺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朦朧之中,他虛虛實實的飄浮著。
他看見了十歲的她、十五歲的她、十八歲的她。
他在八歲那年認識她,她總是下巴揚得老高,不肯喊他一聲小舅舅;可是她姊姊杜小玲就左一聲小舅舅,右一聲小舅舅,親切地喚著他。
他在心頭烙下了杜小月的身影,那時他非常討厭這個不懂禮貌又高傲的女生。
她國三那年,大考失利,沒有考上她心目中理想的學校,他的姊夫只是一句溫言的安慰,就惹來她的淚水泛濫。她哭得昏天暗地,上氣不接下氣,像是世界末日降臨。
她是大人們捧在手心的寶貝,考試考壞了,不但沒被怪罪,反而還要讓她的父母來安撫她。
而他呢?從小無父無母,沒有雙親疼愛,又有誰可以來安慰他?她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丑死了。」她的眼淚讓全家人都束手無策,而他的一句話,就有效的制止她的淚水。
「小萬,你說什麼?」她的大眼蓄滿淚水,口氣卻是爆炸了。「有種你再說一遍!」
「丑死了,比鐘馗還丑。你這張臉可以貼在大門上當門神,我看連鬼都不敢靠近。」
「你這個死小孩!你嘴巴這麼壞,居然說我可以避邪,我要拿針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她氣得跳到他面前。
「你知不知道哭久了眼楮會瞎掉,還有可能因為喘不過氣而窒息死掉?」他繼續冷言冷語的酸她。
「你……你這個臭小萬,你詛咒我!」
「那就不要再哭了,難听死了。」
他看著她的暴跳,唇角微勾。
她的眼淚停了,怒瞪著他,說他不明白她的痛苦,嘰嘰喳喳說著都是運氣不好,怪媽祖沒有保佑她、怪天氣太熱、怪那一天沒吃飽,怪東怪西就是沒有怪她自己。
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沒有女生該有的矜持,更沒有如同杜小玲那種溫婉的氣質。
她總是喊他小萬,她說這樣就跟他同輩分。他嗤之以鼻,一個名字就能改變輩分嗎?
不過輩分的確是假的,她從來不把他當小舅舅。
自從她喊他小萬之後,像是感染般,他的同學朋友全都喊他小萬,這個喊法從小到大跟隨著他,可是沒有人知道她是第一個喊他小萬的,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年她考上台北的國立大學,敲鑼打鼓的到處宣揚自己的好成績,完全不害臊、不隱瞞,整個人就像飛舞的蝴蝶,轉動一陣又一陣的春風。
他只是遠遠的看著她。
她那黑白分明、水燦燦的大眼彎起滿滿的笑意。
隻果紅的雙頰,映照白皙的膚色,讓天地都為之黯淡。
因為她的笑,少年懵懂的心,不懂那股悸動是什麼,只知道她討厭他,一顆倔強的心也就跟著避開她。
他一直知道她的故事,隔著距離看著她。她交了男朋友時的意氣風發,論及婚嫁時的羞怯開心。
那個白少安有穩定的工作,人品好、學識好,跟她非常的適合,十年的戀情終于修成正果,他為她感到開心的同時,心頭卻悶悶的,像是被大雷劈中,有種無法言喻的心酸。
案親因為太愛母親,無法承受母親過世的傷痛,最後仍是過不了情關。
情關既然難過,因此他立誓要當個無情之人。
不要被感情控制,就怕步入父親的後塵;沒料到命運早就自有安排,愛情的種子早深埋在心中生根發芽。
這是一場結實的惡夢,他伸長手卻沒有即時拉住她,害她被那股深不見底的漩渦給卷進潭水里,他甚至看見白少安蒼白的臉上那股溫柔又滿足的笑意。
他從夢中驚醒,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雙眼努力調適刺眼的白光,待他睜開雙眼之後,原本的虛幻不切實際,卻真實的呈現在他眼前。
怎麼可能?真的是她送他來醫院的!
杜小月就坐在他床邊,她沒發現他醒來,她的眼神遙遠又空洞,一看便知魂游太虛,人在心不在。
昨天淋雨回家,盡避他有沖洗熱水澡,替雙手的傷口包扎,直到睡前身體都沒有異樣,怎料一覺醒來,病癥來得如此之猛,幾乎讓他失去意識。
他的身體一向強壯,即使身體不適也只是小病小痛,從未有過如此凶猛的癥狀。他擰眉深思,有著不確定的想法閃進腦里。
昨天溪邊的煞氣太重,值渾身感覺到不對勁,難道是……
他靜靜的看著她。
何處是夢?何處是真實?
要不是她來,他是不是會死在家里,在幾天之後才會被發覺?
想想真是好笑,他居然記得她如何損他,卻不記得她是如何走進他家的。
他討厭醫院。這種生死之地,總是讓他的頭皮發麻、全身顫抖,非不得已,他不想靠近醫院半步。
半晌,直到護士走過來調整點滴瓶,杜小月才從椅子上驚跳起來,原本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在看見萬毅元時,霎時清醒了過來。
護士替萬毅元量體溫、脈搏及血壓。「三十七度五,目前體溫正常。不過藥效過了之後,可能會反反覆覆燒個幾天,要按時吃藥,也得按時換藥,請拿這張單據去結帳和領藥,這樣就可以出院了。」
「還有可能再發燒,這樣就可以出院嗎?」杜小月有些擔憂。
「藥里都有消炎成分,如果再高燒不退,請立刻再回來醫院。」護士小姐甜美的笑意安撫了杜小月的心。
萬毅元從病床上坐起來。發了汗之後,熱氣消散,他的身體感覺輕盈許多,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經下午四點了,難怪他感覺到饑腸轆轆。
看著護士小姐離開,杜小月才不安地問︰「你還好吧?」
「還好。」他勉強扯起一抹淡笑。
「你快嚇死我了。」
「不會有事的。」
「你那副慘樣,好像隨時都會……」死這個字揪痛她的心,她含在嘴里沒有說出口。
「我沒事了。」看出了她的擔憂,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運動長褲,記憶些許回籠,他好像抱著她跌倒。
「你一身汗,得趕緊擦干淨。」
她掏出皮包里的手帕,直接替他擦拭額際的汗珠;他微微閃避,拿下她手里的手帕。「我自己來。」
她放開手帕,一臉愧疚。「都是我不好,你是為了拉我一把,才會摔得這麼慘,我卻跟你在溪邊胡扯八道,才讓你淋了這麼久的雨。」
「知道自己不好,就要表現得好一點。」
他果真有小舅舅的架勢。明明她的年紀比他大,但老是被他說教,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想想他是病人,也只好吞忍的乖乖受教。
「別告訴大人昨天發生的事,好嗎?」她淡淡的請求,有著難堪。
「大人?」他挑眉,代表他的疑問。
「就是我爸媽還有我叔叔嬸嬸,讓他們知道了,他們會擔心,對吧?」她懇求著。
他點頭,認同她的話。「嗯。」
她松了口氣。「那就好。昨天的事、今天的事,我們都別說。」
他再次點頭。
「奇怪了,你昨天話明明很多,說話的口吻比我這個老師還像老師,今天怎麼都不說話?」
「我……」
「唉呀。」她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真是豬頭,你感冒發燒喉嚨痛,當然不愛說話。你餓了吧?我們去醫院的餐廳吃點東西,然後我再送你回家。」
「嗯。」他的確很虛弱,從昨晚到現在他沒有吃進任何東西,根本無法抵抗病毒。
他沒阻止她攙扶的動作,此刻的她需要忙碌來填滿生活。
如果能夠暫時讓她轉移注意力,那他這場重病,病得還真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