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笛聲 第二部分 第20節︰白色的人影

作者 ︰ 蔡駿

他讓小彌從儀器前下來,然後陷入了沉思之中。

池翠有些著急了,她輕聲地問︰「莫醫生,怎麼了?」

莫雲久嘴巴里喃喃自語道︰「難道真是《聊齋》里說的‘瞳人’?」

「瞳人?」池翠下意識地想到了某種半人半獸似的怪物,她呆呆地看著兒子,腦子里一下子掠過了肖泉的眼楮。

「別害怕。我只是一種猜測而已,請問你兒子眼楮的異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生出來就是這樣,別人都說這孩子眼楮漂亮,其實我心里卻很擔心。至于他說自己看到重影的現象,是最近一年里的事了。」

莫雲久深呼吸了一口,他搖著頭說︰「這就奇怪了。」

「告訴我,小彌的眼楮里到底有什麼?」

「你看過《聊齋志異》嗎?」

「知道其中一些故事,但沒看過原文。」池翠感到很奇怪,醫生應該相信科學,怎麼說起怪力亂神的《聊齋》來了?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寫過一個叫《瞳人語》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姓方的書生,在郊野偶見一輛車內的美貌女子,性情風流的書生對那美女窮追不舍,惹得那女子生氣了,就遣婢女捧起車下的塵土,一把撒到了書生的眼楮里。書生嚇得逃了回來,覺得被撒進塵土的雙眼很不舒服,後來眼楮上居然蒙了一層白膜,其右眼中還出現了旋螺。書生失明後追悔莫及,只得每日念《光明經》以懺悔。一年後,他忽然听見自己的左眼里有細微的聲音,原來竟有人在他的眼楮里說話,然後他就感到鼻孔中有什麼東西飛了出來,後來又經鼻孔回到了眼楮里。他將此事告訴妻子,妻子暗暗觀察,發現有兩個豆粒般的小人從書生鼻子里出來,徑自飛了出去,不久又一起飛回到了鼻孔中。過幾日,書生又听到眼楮里有小人在說話,大意是說出來的道路太彎曲,不如自己開個洞。于是他感到左眼好像被什麼東西抓裂了,然後他睜開眼楮,竟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房間,他又恢復視力了。第二天,他左眼的白膜已經消失了,但卻變成了重瞳之眼。而他右眼的白膜和旋螺依然如故,才知道兩個小瞳人已經合住在一個眼楮里了。」

池翠幾乎听呆了,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這位眼科醫生。說實話,她確實被醫生講述的《瞳人語》故事吸引住了,書生最後變成了一目重瞳,而另一目則瞎掉了,也可算是冥冥之中的報復。但那終究只是《聊齋》而已,她搖著頭說︰「你是說小彌的眼楮里也有‘小瞳人’?不,這不可能。」

「池翠,你听我說下去。」莫雲久喝了一口水,他接著鄭重地說︰「從醫學的角度出發,所謂‘瞳人’現象未必是蒲松齡的文學想象,而是一種寄生蟲。」

「寄生蟲?」

剛一說出口,池翠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這個詞立刻使她聯想到了某些惡心的東西,感到腸子里面隱隱有些發癢。

「根據醫學前輩的研究,所謂‘瞳人’,實際上是一種寄生于人體的蠅類。《瞳人語》故事中書生所患的眼疾,在醫學上稱為‘眼蠅蛆病’。致病的是一種叫狂蠅屬的蠅類,以羊狂蠅為常見。感染這種病通常是因為人眼的分泌物,引來雌性狂蠅產幼蟲于人的眼中,造成人眼有寄生物,有發癢、刺痛、流淚等癥狀。故事中的那兩個小‘瞳人’從人的鼻孔中出入,其實是蠅蛆寄生于人體後,羽化為蠅的成蟲。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疾病,幾乎找不到第二個相似的病例,看到你兒子的眼楮以後,我才相信古人沒有欺騙我們。」

六歲的小彌還听不懂醫生的話,他茫然地看著媽媽。池翠盯著兒子的重瞳說︰「你的眼楮里生了蒼蠅的蛆了。」

她的眼前又浮現起了那具樓頂天台上的男尸,無數條蛆蟲在尸體上扭動著,令她作嘔。現在,這些可怕的生物又寄生在兒子的眼楮里了?他真的是一個怪物嗎?可她依然有疑問,如果是寄生蟲,那應該是後天的,而小彌的眼楮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了,難道那蠅蛆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突然,池翠想到了自己懷孕時候的那種奇怪感覺,當小彌作為一個胚胎在她月復中蠕動的時候,她的體內確實有種生了蠅蛆般的感覺——肖泉的眼楮?想到這里,她微微顫抖了一下,只能把心中的疑問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莫雲久繼續說︰「治療‘眼蠅蛆病’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從眼中取出蠅蛆。」

「那你快點幫小彌取出來。」池翠立刻說道,她感到了一絲希望。

「可是——」莫雲久搖了搖頭,無奈地說,「在你兒子的眼楮里,我找不到蠅蛆,剛才我用儀器也檢查過了,在整個眼眶的範圍內都未發現這種東西。我想如果他真的生了‘眼蠅蛆病’的話,那麼所謂小‘瞳人’,也就是蠅蛆,可能已從他的眼楮轉移到了其他部位。比如鼻腔、口腔、耳道,或者顱腔。」

「你是說那小‘瞳人’可能鑽進了小彌的腦子里?」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你不必害怕。」

「如果真是這樣,他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死?」池翠緊緊摟著小彌,緩緩吐出了最後的「死」字。

「我不知道,但我想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別擔心,小彌的‘眼蠅蛆病’純屬我的推測,我自己都無法肯定。而且,人眼的重瞳也有可能是虹膜先天畸形所造成的。其實,史書上記載的許多著名人物都有重瞳現象,比如舜帝、晉文公重耳、西楚霸王項羽、南唐李後主,他們都不是因為重瞳而死的,晉文公重耳還很長壽。總之,你需要耐心,至少目前還看不出小彌有什麼實質性的危險。」

池翠低下頭輕嘆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媽媽,我要回家。」小彌輕聲地在她耳邊說。

「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莫雲久轉過頭,不再看小彌的眼楮,「如果有什麼異常,隨時都能來。」

池翠一句話都不說,緊緊拉著兒子的手,離開了眼科門診室。醫院的走廊里永遠散發著一股消毒酒精的氣味,她只覺得自己的鼻息中充滿了這種味道,將把自己燒成一團灰燼。

清晨時分,依舊春寒料峭,蘇醒剛從車上下來,就立刻豎起了衣領。旁邊就是江邊的公園,江風夾帶著泥土的腥味,直撲到他的臉上。費了很長時間,他才找到了那個地址,一棟臨江的樓房。

敲了很久,門才輕輕地打開,蘇醒看到一個滿頭銀絲的老人。老人個子不高,但體貌健康,雙目有神,面容清 ,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就是鶴發童顏。

「請問你就是風老先生?」

「正是本人。」老人有濃重的方言口音。

蘇醒好不容易才听懂了,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請進來吧。」

說完,老人把他讓進了房里。客廳布置得古色古香,讓人恍若回到了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蘇醒在一把紅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給他沖了一杯濃香四溢的茶。

「年輕人,你想問什麼事,不妨直言。」

蘇醒的嘴唇顫抖了一會兒,終于說出了四個字——「夜半笛聲。」

老人眉毛揚了揚,停頓了片刻後問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叫蘇醒,目前在為一家報社撰寫一篇有關五十多年前‘夜半笛聲’傳說的紀實文章。我已經采訪過很多人了,他們都指點我來找您老。」

「那不是傳說,而是事實。」老人自己咂了一口茶,用那濃重的口音說,「年輕人,你能否告訴我,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

「因為,我也曾經是一個笛手。」

「中國竹笛?」

蘇醒點點頭︰「是在一家民族樂團里。」

「所以你對當年夜半笛聲的傳說很感興趣?」雖然老人年紀很大了,但思維卻和年輕人一樣敏捷。

「是的,如果那確實是事實的話,我想我有義務把歷史的真相還原于公眾。」

「年輕人,我很欣賞你的態度。好了,有什麼問題就請問吧。」

蘇醒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緊張,盡管這個問題他事先早就準備好了。終于,他大著膽子問道︰「風老先生,我听說您見過傳說中的花衣笛手,這是真的嗎?」

老人又揚起了眉毛,微微閉上眼楮,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之中。他用茶杯的蓋子在杯口不斷地擦著,發出奇特的聲音,然後輕輕地咂了一口茶水。他終于點了點頭說︰「是的,我曾經見過他,也就是傳說中的花衣笛手。」

「能說說具體的情況嗎?」蘇醒一邊說,一邊已經拿出了筆記本,準備記錄下來。

「說來話長了,那是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西歷1945年。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至今回想起來,已經過去五十八年了,但一切都仿佛歷歷在目。」

然後,老人就用那濃重的南方口音,把五十八年前他親身經歷的所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老人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蘇醒一邊听一邊用筆記下來,一直寫到他手都麻木了。最後,老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行了,我已經全都告訴你了。」

「非常感謝。」蘇醒看著手中厚厚的一疊筆記,心想確實不虛此行,最後他又提了一個問題︰「風老先生,還有一事請教。您老在當年見過那支神秘的笛子嗎?」

「你是說那位神秘笛手的笛子?」老人眯起眼楮,又沉思了片刻之後說,「對,當年我確實與那支笛子有過一面之緣。」

「您老還記得那支笛子是什麼樣嗎?」

老人又回想了一下,緩緩地說︰「那是一支傳統樣式的中國竹笛,表面是棕黃色的,笛孔間瓖嵌紫紅色的絲線。笛子上沒有留下制作者的落款和時間,惟有在笛子的最上端刻著兩個行書漢字,那兩個字是——」

「那兩個字是什麼?」蘇醒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老人似乎一時記不起來了,他閉起眼楮想了很久,終于說出了那兩個字︰「小枝。」

蘇醒的面色如死人般蒼白。

成天做了一個夢。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醒他立刻就睜開眼楮,看到了黑色的天花板。他感到自己的後背出了許多虛汗,渾身發熱,于是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看了看窗外,在朦朧的夜色中,只看到自家窗前的鐵柵欄。這些鐵柵欄立刻就讓他想起了爸爸︰現在爸爸一定也看著鐵柵欄,想著七歲的兒子呢。他的爸爸就住在鐵柵欄的世界里,今天上午媽媽剛帶他去看過。那里很遠很遠,有著高高的大牆,牆上架著帶電的鐵網和武警的崗亭。七歲的成天已經有一年沒見到爸爸了。爸爸剛進去的時候,他還在讀幼兒園,等到父子再相見的時候,兒子已經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鐵柵欄後的爸爸剃著光光的頭,兒子還以為爸爸做了和尚。雖然隔著鐵柵欄,爸爸還是親了親他,他被爸爸那濃密的胡茬刺痛了,他還感到爸爸的眼淚流到了他的嘴唇上,那味道咸咸的。媽媽和爸爸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始終都低著頭,就好像做了什麼錯事。

吃晚飯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媽媽殷勤地招待了他,而把兒子晾在了一邊。然後,她和那個男人又到房間里呆了很長時間,成天一個人在客廳里打游戲機,直到他兩眼都流出了眼淚,他不知道流淚是因為打游戲時間太長,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于是,他抹干了淚水,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睡覺了。他翻來覆去了很久才睡著,直到他被那個奇怪的夢驚醒。

七歲的成天仔細地回想著那個夢,眼前似乎不斷地浮現起夢中的細節。除了夢以外,他還覺得耳邊有什麼聲音在響。那奇怪的聲音響了很久了,非常細微,忽隱忽現。他從床上下來,把耳朵貼在窗玻璃上,終于听清楚了那個聲音。

有人在叫他。

成天對著窗外點了點頭,然後走出了房間。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樓下,月光明媚無比,眼前是一條幽靜的巷道,兩旁是綠色的樹叢。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在黑暗的小巷深處,綠樹垂下的枝葉間,正站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成天向那個影子跑去,漸漸地看清了那是一個小女孩的影子,個頭似乎和他差不多,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一頭烏黑的長發披在腦後。

幽冷的月光下,小女孩突然向前跑去。

在她一甩頭發的瞬間,成天依稀看到了她的臉。他輕聲地喊出了一個名字︰「紫紫。」

小女孩立刻停了下來,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成天快步跑到了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當他的手指觸到小女孩的時候,他立刻有了一股惡心的感覺。

一陣風吹了過來,月亮躲進了一朵雲中。

眼前漆黑一片,他只感到小女孩緩緩地回過了頭來。

成天睜大了眼楮。他記得老師說過,人類的瞳孔會在黑暗中變大。

一陣笛聲傳進了他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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