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發現腳下又是一道階梯,他先用手電向里面照了照,一陣白色的霧氣漂浮在地底,就像一塊海綿吸水一樣吸收了手電的光線。他只能大著膽子走下去,沒幾步就來到了平地上。
他又向前跨出一步,忽然腳下發出「 嚓」的一聲怪響,似乎是什麼東西被踩斷了。他立刻低下頭,用手電往腳下照了照,在潮濕的霧氣中,好像是一根棍子,已經斷成了兩截。
蘇醒伸手拿起了那兩截東西,當手指觸模到它們的時候,一股惡心的感覺直沖他的腦門,瞬間他的手一抖,差點把東西扔了出去。
現在,手電的光線對準了那兩截斷了的「棍子」,如果接在一起的話大約有二十厘米長,表面是一層黑色的污泥之類的東西,又黏又腥,令人作嘔。蘇醒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輕輕地擦去了那層髒東西,發現底下是白色的,在手電照耀下發出陰森的反光。
他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手里的東西,怎麼看都像是兩截大腿的骨頭。
人類的骨頭。
瞬間,蘇醒感到仿佛有一種細微的聲音,貼著耳邊響起。
骨頭在說話?
他有些站立不穩了,剛向前邁出一步,只感到腳下又是一陣骨頭破碎的聲音。一絲冷汗滲出了他的背脊,那感覺仿佛是自己的骨頭碎了一樣。
蘇醒努力控制住呼吸,將手電的光束又對準了地面。他把手電放得很低,使得光線穿越了那層白色的濕氣,終于照亮了在黑暗中沉睡了許多年的骨頭。
他看到了一具枯骨。
手電的光線幾乎已經貼在了地面上,蘇醒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一個孩子的骨骼。整副骨架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每一寸骨頭上覆蓋著一層黑色的髒東西,膝蓋骨直頂著天靈蓋,十根手指骨頭握著拳,仿佛要抓著什麼。
這是死不瞑目的姿勢。
蘇醒的心猛烈地跳著,現在他心里的疑慮已經遠遠超出了恐懼。他突然明白了,原來這里就是鬼孩子的家。手電筒隨著肩膀而不停地顫抖著,他能夠看出,這個男孩(或者是女孩)在臨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她)在掙扎,他(她)在吶喊,他(她)在申吟,沒有人來救他(她),只有絕望陪伴著死神降臨他(她)的軀體。
不止他(她)一個。
隨著手電光束的延伸,蘇醒發現在這具骨骸的旁邊,還躺著其他一些骨頭,顯得非常零亂,有的骨架已經完全破碎了。他幾乎貼著地面,將手電筒的光束掃射了一圈,在光線所能達到的地方,全部都是黑色的骨頭,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這里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亂葬坑。
突然,蘇醒感到有無數雙眼楮,正躲在某個黑暗的深處看著他。
地底亡靈?
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幾乎已無法分辨,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地獄。他看著眼前這一切,愣了好幾秒鐘,突然手上一抖,手電筒立刻掉到了地上。
蘇醒听到了一陣輕脆的聲響,然後,光線就熄滅了。
地底的黑暗一下子籠罩了他。
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似乎有無數黑色的影子在前面晃動著。他伸出手在地上努力地模索,但模到的只是一團髒東西和碎骨頭渣。蘇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立刻掉轉了頭,憑借著記憶向回跑去。他很快就模到了那扇生銹的鐵門,然後沖出鐵門,在地下室里模了半天,才找到了水泥階梯。
蘇醒飛快地跑上階梯,終于沖出了那扇小門。
在昏暗的底樓走道里,他還來不及喘氣,又沖出了這棟樓房。此刻,他終于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了,他貪婪地翕動著鼻翼,讓樹叢邊的氧氣充滿自己的肺葉。
他終于找到鬼孩子了。
地底的太陽。
一盞2000瓦的碘鎢燈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人們通常稱它為「小太陽」。略帶紅色的強光照射著地下每一塊骨頭,其中一塊已經被擦去了污跡的頭蓋骨,發出一絲陰森的反光。
強光刺激著楊若子的眼楮,讓她幾乎睜不開眼,但更加刺激她的是地下這一切。胃像倒翻了一樣難過,自從踏進這塊地底空間,她就開始惡心起來。其實,她真的很想嘔出來,可胃里卻什麼都嘔不出,這樣的干嘔更加折磨人。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顧忌腳下不要踩到什麼東西,但地上全是人的骨骸,幾乎沒有任何插腳的地方。最後,她只能踩在了一片碎骨渣上,她忽然想等回家以後,腳下這雙新鞋就要扔掉了。但很快她就不再想這些了,那種惡心和嘔吐的感覺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悲傷。
她明白,自己作為警察不應該太外露感情,但現在她實在難以控制自己。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時候,她的人體解剖學成績很好,可以輕而易舉地辨認出人類骨架的各種類型。此刻,她能清楚地看出來,地上所有的骨頭,都還沒有閉合,說明他們是正在長身體的孩子。
于是,一些咸澀的液體,開始緩緩地滾動在她的眼楮里。她終于看不下去了,身體劇烈地起伏著,轉過頭要向後面那扇鐵門沖去,卻一頭撞到了葉蕭的身上。
葉蕭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耳邊說︰「若子,你要干什麼?」
「我不能……不能。」
她看起來確實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些淚水已經滑落了下來,打濕了葉蕭的手背。她忽然感到,葉蕭雙手和胸膛是如此寬闊和溫暖。
「你到上邊去透透空氣吧?你去吧,不過請先把眼淚擦干淨。」
楊若子點點頭,掏出手帕抹了抹淚水,快步離開了這里。
葉蕭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其實他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小太陽」的光芒照射著他的眼楮,也照射著整個地底空間。這里更像是一個比較寬闊的甬道,大約有兩百多個平方米大。在靠近左側的牆上,還有一個大約四米寬的開口,里面是一條黑暗的通道,「小太陽」的光線照射不進去。
這里的尸骨實在太多了,以至于鑒定組的人數不夠,他們又從其他部門調來了幾批人,一起來進行清理。所有的人都戴著口罩,並使用了各種工具,小心翼翼地把這些骨骸搬運出去。
地底的空氣非常潮濕,似乎常年都飄著一片如白霧般的濕氣,使這里看起來更像是陰曹地府。葉蕭小心地走到左側的那個開口前,燈光只能照射到通道口,里面依舊沉浸在黑暗中。
在這里清理完畢以前,沒有人敢擅自走進這條通道。誰都不知道這里面還會藏著什麼東西,隨意地進去只能是冒險。
葉蕭冷冷地看著眼前黑黑的洞口,只覺得自己仿佛要被它吸進去了。他立刻後退了一大步,深呼吸了幾口,然而這里的空氣實在太糟糕了,這股腐爛的氣味不知道飄了多少年,他松開了領口的鈕扣,轉身走了出去。
走出地下室,來到底樓的門口,他才有機會呼吸到外面的空氣。人們正把骨骸裝在擔架或者袋子里往外運,它們的上面都覆蓋了一層白布,遮掩了那慘不忍睹的景象。
不知道是誰,把地下挖出了無數尸骨的消息給捅了出去,引來了附近許多居民來圍觀,警方只能在大樓外面設置了障礙。當一具具在白布遮掩下的骨骸被抬出來時,葉蕭注意到圍觀的人們顯露出了各種表情,既有恐懼萬分的,也有看熱鬧的。幾個中年女人交頭接耳起來,對眼前這棟灰色的樓房指指點點,他猜想她們一定在講「鬼孩子」的傳說和那棟曾經矗立在這里的舊房子。
幾十年來,這里一直都是絕對的禁忌,是一切的起點,也是一切的終點?葉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又回到了樓房里,快步走上樓梯,他看到三樓池翠的家門正虛掩著,便悄悄地走了進去。
他看到在客廳里,一個警察正在詢問池翠和蘇醒。他靜靜地站在門口,觀察著蘇醒的眼楮,突然,他走到了蘇醒的跟前,對他輕聲地說︰「我能和你談談嗎?」
看到葉蕭的出現,蘇醒顯得非常吃驚,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不要打擾他們做筆錄,我們出去談吧。」葉蕭做了一個請他出去的手勢。
池翠忽然中斷了和警察的談話,她抬起頭看了蘇醒一眼,想要說什麼話卻沒有開口,然後她又低下頭繼續和警察說話了。
蘇醒停頓了一下,便和葉蕭一起出去了。
在三樓昏暗的走廊里,葉蕭掏出了一把鑰匙,對他說︰「這里也沒什麼好地方,我們就去隔壁談談吧。」
「隔壁?」
蘇醒的目光對準了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話語里一陣輕微的顫抖。
「請過來吧。」
葉蕭走過去打開了那扇房門,只見一道飄舞著灰塵的光線,從房間里照射出來。蘇醒感到雙腿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了,跟著葉蕭緩緩地走進了這間房子。
他們一進來,葉蕭就把身後的房門關上了。蘇醒听到關門的聲音,不禁一怔,猛地回過頭來,看著葉蕭冷峻的眼楮,他不敢再說話了。
房間里始終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氣味,隨著兩個人的腳步,一層薄薄的灰塵輕輕地揚了起來。
「我受不了這樣的氣味。」剛說完,葉蕭就打開了窗戶,他趴在窗台上,眺望著對面的那棟樓房的三樓窗戶說,「蘇醒,請你過來看看。」
蘇醒緩緩地走到他身邊,順著葉蕭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對面的窗戶。立刻,他的心里又是一跳,那是他曾經住過的地方。
「你瞧,對面窗戶里的那間房子是空著的。」忽然,葉蕭轉過頭來對蘇醒說,「你一定對那間房子很熟悉吧?」
蘇醒知道自己是瞞不過去了,他索性明說了︰「你已經查過我的檔案了吧?是的,我曾經住在對面的房子里。」
「不單單是對面。我相信,你對這里也不會陌生的。」
「你已經知道了?」蘇醒變得面無血色,後退了好幾步。
葉蕭逼近了他,冷冷地說︰「羅蘭已經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了。」
「她逃跑了?」
「看起來你很關心她?當然,你當然很關心她。」還沒說完,葉蕭就從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記說,「這是我從羅蘭的床頭櫃里找到的。昨天晚上,我幾乎看了個通宵,現在到了由你來解釋的時候了。」
「羅蘭的日記?」
蘇醒呆呆地看著葉蕭手里的這本日記,他甚至還不知道羅蘭有記日記的習慣。他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緩緩地坐了下來,然後又看了看這房間,這里是羅蘭的家。他這才明白,葉蕭為什麼要把他叫到這里來談話。或許,只有在這里聞著羅蘭遺留下來的氣味,他才更容易回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