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但在偌大府第來去忙碌的人們身上,卻看不到絲毫愉悅的影子。
大廳里隨著春風飄動的白幕,與外頭的花團錦簇、五彩絢爛形成強烈對比,門口那氣派的朱紅大門頂端高掛的白燈籠隨風搖晃著,無聲飄送著一抹難言的淒楚。
威信公──唐宇震,在一場暗夜突如其來的熊熊烈火中,走完了繁華富貴的一生,享年四十有六。
一生醉心于燒制青瓷的唐宇震,未滿二十便考取進士,對官職卻不忮不求,只求在窯場能有一席之地,得到鑽研的機會。
十數年前,唐家的掌上明珠唐文裕風光嫁進襄王府為側福晉,允文允武的襄王爺成了唐家的女婿。
待襄王爺登基為帝,女兒受封裕貴妃,唐宇震也受封為威信公,享王爺爵秩,皇帝女婿更將一處官窯賞給了唐家,賜名唐窯,討老丈人歡心。
從那時開始,唐家不再只是普通百姓人家,而是備受尊崇的皇親國戚。
唐窯集唐宇震畢生心血,卻沒人料想得到,他此生最重視之所,最後卻成了他葬身之地!?
榮華富貴在他生命走到盡頭的這一刻,轉眼成為一場空,雖然窯場可以重建,在不久的將來便可恢復原本的繁華,但遠去的人卻永遠不再回來,這對唐家人而言,成了一道需要時間愈合的傷口。
唐宇震的福晉自從得知惡耗之後,幾乎不吃不喝的過了三天三夜。唐家年幼,但卻已顯得英風颯爽的二公子難掩擔憂的站在額娘身旁。
「文堯。」一臉蒼白的唐夫人眼角注意到門口出現的身影,幽幽的喚了自己的長子一聲。
唐文堯連忙走到她跟前,「額娘!」
「得記得撫恤在那些大火中喪生工匠的家屬,尤其是姚師傅……」唐夫人輕嘆口氣,「雖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但偏偏他夫人正巧上窯場,姚家一夕之間失了兩個親人,肯定不好過,額娘記得姚師傅家里只有一個小女兒是吧?咱們可不能虧待了人家!」
「關于此事,額娘放心。」唐文堯恭敬地輕聲回應。
聞言,唐夫人欣慰的看著自己的長子,在他阿瑪過世的那一瞬間,他似乎長大許多,根據律法──王爺的爵秩由他承襲,他將是這王府未來的主人。他該明白,縱使再悲傷,也得咬著牙將一切責任給擔在肩上,包括唐窯的重建、撫恤。
「額娘就別煩了,大哥知道怎麼做的!」唐家二公子唐文禹在一旁安撫的輕捶著額娘的肩。
「我知道,你跟你哥哥都能干!」她拍了拍他的手。
唐文堯看著臉上稚氣未月兌的弟弟,「文禹,你在這照顧額娘,宮里派的人來了,我得去見上一面。」
唐文禹听話的點點頭。
長子走後,唐夫人靜默了一會兒,想想不妥,臉色蒼白的站起身。
「額娘?」
「扶額娘到前頭。」
「可是……額娘!」唐文禹趕緊扶住身子有些搖晃的娘親,神情難掩擔憂勸著,「讓大哥去接見便成了,您歇著。」
唐夫人搖了搖頭拒絕,手慈愛的拍了拍次子的頭,雖然年紀尚幼,但清秀的臉龐有著死去夫君的影子。這孩子不單長得像他死去的阿瑪,也跟他阿瑪一樣,把窯場當成了家,總愛窩在那里。
王爺在世時,最得意的便是有子如此,克紹箕裘,只是他無緣看到這值得驕傲的兒子將來如何飛黃騰達。
「聖上派來的人,」她柔聲的對次子道,「咱們不能怠慢。」
唐文禹縱使心中覺得不妥,也只能順著額娘的意。
唐夫人走出了房門,吹來的春風令她的心思遠揚。她唯一的女兒入宮成了貴妃娘娘,雖然備受恩寵,但要見上一面,卻是難上加難。
縱使王爺過世,貴妃娘娘心中再懸念,最終也只能留在深宮之中暗暗垂淚,返鄉之路對尊貴的貴妃娘娘而言難如登天。在這一刻,她終于體認那句「有女莫入帝王家」之慨。
在大廳里上完香,正候著的是聖上親自指派前來護喪的大人──官拜正三品太常寺卿果爾。
指派果爾前來護喪,代表聖上對唐氏一門的敬重,也包含著對貴妃娘娘的寵愛,只是再多的尊榮,在人死後全成了過眼煙雲,唐夫人看著廳上的太常寺卿時,心中不由得一嘆。
「大人,」落坐之後,她輕聲的問著恭敬在一旁的果爾,「怎麼不見寧心格格?」
「回福晉,格格一路舟車勞頓,才進城便累得睡了,要不,臣派人喚醒格格前來拜見福晉?」果爾據實稟報。
「無妨,就讓格格歇會兒吧!」唐夫人出聲阻止。
說起這位來自宮里的寧心格格,也算是個可憐人。
寧心格格的阿瑪是正紅旗,官拜步軍副尉,最後卻戰死于沙場,當時掌管正紅旗貝勒憐寧心格格孤苦無依,便將她送至宮中,太皇太後看她可愛,便作主給她起了個漢名叫寧心,還封了她一個格格的稱號。
不過宮廷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個來自蒙古大草原的小女孩,雖然被稱了一聲格格,但實際上不過是個沒什麼大權的小丫頭。
丫頭片子初入宮時,別說漢語,就連滿語都說不了幾句,常常一古腦的月兌口說出一串蒙古語,沒規矩,還鬧了不少笑話,宮里那些勢利的奴婢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
但裕貴妃卻是真心喜歡這個沒心眼、總是笑口常開的小丫頭。在寧心格格入宮後沒多久,裕貴妃便將她帶在身邊,細心教她漢語、滿語。
在爾虞我詐的宮廷里,有了貴妃娘娘的疼愛,才讓寧心格格的生活沒有太多風浪的過了一段時日。
唐夫人想起裕貴妃從宮里托人送來的家書中提及,她特別跪請太皇太後恩準,派前來護喪的果爾大人帶著這位可愛的寧心格格來陪伴甫喪夫的額娘,信中直說這孩子是個可人兒,有張會笑的臉,在這哀傷的時候,希望寧心可以代替她這不孝的女兒承歡膝下。
所以,雖然還未見到這位寧心格格,但唐夫人早把小丫頭給疼入心坎里。
唐文禹背著雙手,並沒有費心留下來陪著額娘和大哥一同招呼從京里來的大官,他跟他阿瑪一個樣,只喜歡在窯場里干活,對這些繁文縟節沒有太大的興趣,嫌煩。
他很清楚大哥將會世襲成為王爺,而唐窯依然由大哥主導,所以他堅信唐府的光芒絕不會因為阿瑪的過世而有任何埋塵,有他們兄弟在,阿瑪一心懸念的唐窯絕不會因為這場意外而消失!?
想起了阿瑪,他的心頭一熱,眼眶紅了,他在心中暗自發誓,將來不論發生任何事,他都會將唐窯傳承下去。
就在這憂傷時刻,一個銀鈴的聲音伴著春風飄進了他的耳里。
在哀戚時刻,府里上下沒有人有膽子玩樂,只是這笑聲中透露的無憂無慮,令他雖然心中不悅,卻也忍不住循聲走向聲音出處。
在風光明媚的春日,花園里百花盛開,蝴蝶飛舞,只見在那里玩得正樂的是個穿著粉紅綢衣翠綠薄褲的小女孩。
她欣喜的穿梭在花園草地間,一張紅撲撲的可愛小臉上瓖著一雙大大的眼楮和白皙的皮膚,一個不留心,她往前跌倒在地。
唐文禹沒來由的心一驚,在她身邊的婢女還沒來得及反應前,已經先一步將她給扶起。
小小年紀的她沒有呼痛,可愛的臉蛋依然帶著笑。
「摔痛了吧?」他忍不住放柔了聲音,就怕嚇著她。
小女孩抬著頭,視線觸及眼前高她半個頭的少年,笑得很甜。
「不痛!」她的聲音有著一抹特殊的韻味。
看著她勾起的嘴角,彎彎的眼楮,還有臉頰上可愛的迷人酒窩,他忍不住嘴角也跟著上揚。
「你是誰?」
「我?」她悅聲回道︰「阿茹娜!」
「阿茹娜?」他好奇的重復了一聲。這不是個漢名,也不是滿名。
一個老嫗表情有些不悅的趕了過來,恰好听到小女孩的話,不由得皺起眉頭,「格格,你方才說什麼?」
小臉瞄了老嫗一眼,可愛的嘟了下嘴,「不,不是阿茹娜,嬤嬤說我得告訴人家,我叫寧心格格。」
唐文禹聞言,很快的就明了這丫頭是姊姊疼愛的那位空有格格之名,在宮中卻沒人看重的蒙古格格,阿茹娜是她的蒙古名,寧心則是太皇太後給她起的名。
原本以為姊姊言過其實,宮中的奴婢縱使再勢利,也該明白主子仍是主子,如今看著站在一旁那神色不善的老嫗,看來傳言不假,這位格格確實不受尊重。
望著寧心帶笑的臉,對她所受到的對待,他沒來由的感到氣憤,他捺下不平,柔聲的說︰「阿茹娜,你的漢語說得極好!」
他叫她的蒙古名,這使她笑得更開心,已經許久沒人這麼叫她了。「我的漢語是美麗的貴妃姊姊教我的,我還會說滿語,不過我說的最好的是蒙古語,我可以……」
她的話語突然一窒。
「怎麼了?」見她表情微變,他不由得關心的問︰「疼嗎?」
她搖搖頭,緩緩的伸出手,模了下他的臉頰。
她的踫觸使他一驚,想起方才他因為思念阿瑪而不經意流下的淚痕並未擦去,他趕緊頭一撇,想閃躲她的踫觸,也掩飾他的尷尬。
她不知是不懂他的暗示、或是關心,她拿起腰間的手絹徑自替他輕拭淚痕,他不再退縮,靜靜的看著她,就算不說話,她那彎彎的眼楮好像在笑似的。
「別哭!」她甜甜一笑,伸出手抱住了他,就像她想家的時候,貴妃娘娘總是這麼輕摟著她。「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我一哭,阿瑪會說︰‘這世上沒有跨不過的坎、沒有渡不過的河,所以不要哭,哭是最沒有用的!’」
唐文禹可以感覺她的小手輕拍著他的頭。
「格格,你這成何體統!?」
老嫗正要將寧心給拉開,唐文禹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老嫗看到他銳利的眼神,僵硬的停下了動作。
「阿茹娜,」收回目光,他轉而溫柔的看著寧心,「瞧你,說得好似個小大人,但是你明明就是個小丫頭,而且連路都走不好,剛才還摔跤呢。」
「我只是要蝴蝶!」她沒有因為他的話而生氣,反而指著遠方,眼楮笑成了彎月說。
他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這才發現今年園子的花開得真美,滿園蝴蝶飛舞,只不過阿瑪的死令府里上上下下根本無心玩賞。
「你喜歡蝴蝶?」
她點點頭,「自在飛舞又漂亮。」
「蝴蝶再漂亮,也沒有你的笑容好看!」這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一副懵懂的看著他,小臉紅撲撲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似乎漸漸進駐他的心。
「陪我抓蝴蝶!」她開口打破沉默,還晃著他的手輕聲要求。
他看著滿園的花團錦簇,蝶亂蜂喧,嘴角揚起了一個久違的笑,他拉著她的手,輕搖了下頭,「別捉了,我的小祖宗!你說蝴蝶自在飛舞,就該清楚明白,它之所以美正因為它屬于天地,它既然屬于天地,就該讓它飛舞在天地之間。你來自蒙古,更該明白那種自由恬適的感覺才是!你要蝴蝶,我答應你,送你一只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蝴蝶!」
她的眼楮瞬間閃閃發亮,「真的嗎?」
他肯定的點頭。
「那阿茹娜不要一只,阿茹娜要一對!」
他微笑的看著她。
「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听到她天真的話語,他忍不住大笑,「好!你要一對,我給你一對!」他爽朗的答應。
「真的嗎?」
他對她伸出手,她也開心的將手放在他的手上,堅定的表示,「我絕對不騙你!」
那一年,他十二歲,她不過八歲。他失去了阿瑪,在心情最糟的時候,遇上了她──
看著她的笑容,他喜歡,真的很喜歡!
在這一片肅穆哀傷的氣氛中,這位來自蒙古的格格,甜美的笑就如同這滿園吹拂而過的春風,給死氣沉沉的唐府帶來些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