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頭,廚娘正帶著個小丫頭清洗鍋具,不過依然不見她的身影。
「二爺!」小丫頭先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
廚娘聞言立刻抬頭,恭敬的站起身,面對他。
唐文禹看著她問︰「巧兒呢?」
廚娘听到巧兒的名字,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回二爺的話,巧兒上山去了。」
「上山?」唐文禹不解,「什麼意思?」
廚娘嘆了口氣,「小的也勸巧兒別去,但她就是死腦筋要跑這一趟。現在天色都暗了,還下了場大雨,還沒見到她回來,我也正擔心得緊。」
「說清楚!」唐文禹心中陡升起不祥的預感。
「就是……」廚娘欲言又止。
「說!」唐文禹語氣堅決。
「二爺,小的知道自己是奴婢,巧兒也清楚自己的份量,只不過這丫頭關心二爺,听一個叫劉福的樵夫說,他家里有什麼補氣養身的藥草,她當下便決定要跟劉福上山,說要給二爺拿些草藥回來補身子。」
唐文禹听了,一顆心直直下沉,看著外頭漆黑一片,一陣暈眩襲來,但他強忍住,「那樵夫家住何處?」
「好像就在北邊那個莫邪峰,窯場所需的薪火幾乎都是向那山里所住的樵戶買的。」
唐文禹冷著臉轉身離去。
他臉上肅殺的神情令廚娘一驚,她連忙跟了出去,就見唐文禹直接進了馬房牽了匹馬,連馬鞍都不用,就直接上馬飛奔而去。
很多事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改變!
對唐文禹而言,只要與寧心有關的事,永遠都能牽動他所有的情緒。
下了一場雨,山路顯得泥濘難行。
「不好意思,劉大哥,讓你跟我一起受苦了!」寧心不好意思的看著一旁的劉福。
他不以為意的搖了搖頭,「巧兒姑娘不用放在心上,這只是小事,劉福是個粗人,不覺得苦,只是你的腳還好吧?」
她的衣服濕了,但是被緊護在胸前的草藥幸好沒事,這讓她松了口氣。
四周已經罩上夜色,她隨著劉福返家拿了草藥之後,在劉福的堅持下,由他陪同下山。
不料兩人走了一段路後,她竟失足滑落下一個小陡坡,扭傷了腳,劉福焦急的將她拖上來,天空卻在此時突然降下大雨,結果,她與劉福都變得狼狽不堪。
沒地方躲雨的兩人身子都濕了,大雨滂沱,但她謝絕了劉福的扶持,堅持自己行走,吃力的走了一段路。
雨稍早之前停了,不然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巧兒姑娘,你要歇會兒嗎?」劉福有些心疼的看著她,腳都扭傷了,實在不該再走,偏偏她連讓他扶一把都不願意。
「我還可以!」她將一捆藥草緊護在胸前,慶幸現在不是冬天,不然她肯定冷得邊走邊打哆嗦。
遠遠的,他們同時听到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听那馬蹄敲打地面的節奏,就知道來人急著趕路,不然在這窄小的山路上頭騎得飛快,一個不好,只怕會摔斷脖子。
劉福怕飛馳而來的馬匹傷了巧兒,連忙伸出手,護住她的肩膀。
她來不及拒絕他的好意,那飛馳而至的馬匹便已停在她跟前,她先是一驚,抬頭看清楚馬上的男人時,臉上難掩訝異的神色。
唐文禹居高臨下看著她,臉色有些陰沉。
劉福沒見過唐文禹,但看他那一身裝扮也知道非富即貴,絕對不是他們這種小人物得罪得起的,于是他護著巧兒的肩膀,頭一低就想往一旁悄悄離去。
「站住!」他霍然重喊一聲。
劉福嚇了一跳。
「沒事的,劉大哥,」她輕聲安撫著,「他是二爺!」
「二爺?」劉福慢半拍的想起,原來這人就是唐窯來的那位貝子爺,巧兒就是為了他而上他家拿藥草。
他是有耳聞這位貝子爺英雄出少年,卻沒料到他不但年少,而且還氣宇不凡,他這個小樵夫站在他面前,就跟小蟲似的不起眼。
唐文禹翻身下馬,見一個男子摟著寧心,他的胸口猛地揪緊,一股他說不出口的酸澀涌至喉嚨,他的眸子不見溫和,沉著聲音問︰「你來這里做什麼?」
她不解的看著一臉陰郁的他,「這個,」她拿出小心翼翼護在懷中的草藥,「是給你的!」
他冷著臉用力的拍掉她手上的藥包。
他的舉動使她倒抽了一口冷氣,整個人愣住了。
「二爺,」劉福見狀,連忙彎腰撿了起來,「這可是小的家里祖傳的藥草,巧兒姑娘……」
唐文禹壓根沒耐性听他說什麼,一把將寧心拉了過來。
這麼一拉扯,扭傷的地方令她痛得皺緊眉頭,但她倔強的沒有哼一聲,雙眼直視著被他不留情丟在地上、現在在劉福懷里的藥草。那是她為他求來的,可他卻如此不屑一顧!
「我是什麼身份,」他目光如炬的瞪著劉福,厲聲喝斥,「你以為我會希罕這來歷不明的藥草嗎?」
被拉入他懷中的寧心渾身一僵。他這話是對劉福說的,但卻一針見血的直直刺進了她的心窩。
她揪心的抬起頭,看著一臉沉冷的他。
她熟悉這個眼神,當初他為了水柔而要將她送回京時,他就是這麼看著她的。
那時他言談之中的不屑與高傲讓她明白,縱使自己對他付出再多的關心與愛,對他而言,永遠只是可笑的多余。
在她是個蒙古格格時是如此,如今一介平民的她更不可能有何不同,他對她來說,更高不可攀。
忍住撕心裂肺的痛,她幽幽的開口,「爺別怪劉大哥,是巧兒太過一廂情願,忘了爺的身份高貴,怎麼會希罕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東西。」這話是在告訴他,也是在提醒自己,別傻得再作不可得的美夢,他永遠不會是她的!
听到她的話,他猛然低下頭,見到她受傷的表情。
他以為他能壓下對她的情感,只求她此生平安順遂過一生,但他做不到!
他忍不住用力的摟住了她,她掙扎著想要離開他的懷抱。
他沒肯放手,低著聲音說︰「別再做這些事了!」
「不會了。」她斂下的眼里沒有流露心中的情緒,仿佛木頭人一般的道︰「再傻也不會再自取其辱了。」
知道她誤會了,他急著想解釋,「我是擔心你……」
「巧兒何德何能得到二爺的關心。」在這個時候,他竟然還能表現出好似在意她的模樣,夠了!別再騙她了,她也不想再作夢了。「巧兒只是個奴婢。」
不!你不是!你是個格格啊!他抱緊她,想解釋,但她忘了一切,縱使他說得再多,她也不會相信,最後千言萬語全化成苦澀吞進肚里。
他松開她,利落的翻身上馬,對她伸出手,「上來。」
她搖了搖頭,退開一步,「不了,巧兒自己走回去便成。」
唐文禹詛咒一聲,不顧她的反對用力的將她拉上馬。
「別動,」他的手扣住她的腰,「不然你會害我們都摔下馬!不要口口聲聲說自個兒是奴婢,卻總是做些違背主子的事。」氣她看輕自己,也氣她一再推拒他,所以故意用話刺激她。
她的心一擰,低著頭,不再看他,也沒有言語。
沒有理會呆愣在一旁的劉福,唐文禹載著寧心疾馳而去。
被他擁在懷中的感覺五味雜陳,這熟悉的觸踫,讓她又愛又恨又難以抗拒。風聲呼嘯而過,嗅聞著他身上的氣息,他們已經許久沒有如此靠近,曾經熟悉的懷抱,卻不再屬于她,她的眼眶微熱,不禁微垂下眼睫。
「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
他的低語伴著風聲傳來,里頭的情感使她的心跳全亂了。
她不懂,他反反復復,似多情又無情,他到底該如何面對他?想起糾葛的情感,使她的大眼涌上水光,閃著光亮,卻只能緊咬著下唇,不讓淚水滑落,為他該落的淚水不是早已流盡?
馬才進了窯場的矮牆,廚娘帶著灶房里幫忙的小丫頭率先跑了出來。
廚娘關心的問道︰「謝天謝地,巧兒,你沒事吧?」
寧心沒有說話,只是搖了下頭表示她沒事。
幾乎才一下馬,唐文禹就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
「你的腳怎麼了?」他急問。
「扭傷了。」她的口氣是不以為意,仿佛受傷的是別人。
他的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去請個最好的大夫!」他不顧反對,一把將她抱起,對一旁的廚娘交代。
廚娘被眼前這一幕嚇得眨了眨眼,但隨即回過神,要一旁的丫鬟去找大夫。
「這里最好的大夫是我們家夫人。」廚娘跟在唐文禹的身後咕噥著,「不過,咱們可請不動。」
廚娘先走在前頭,將巧兒的房門推開。
「夫人家世代都是名醫,當初巧兒要不是遇上了夫人,就算沒在雪地被凍死,被救起之後那場大病也會要了她的小命!巧兒啊,你先把濕衣裳換下,大嬸去替你熬碗姜湯,不然著涼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謝謝大嬸。」寧心道謝,廚娘一走遠,她立刻說︰「放我下來!」
唐文禹的手緊了下,極為不舍的放她下來。
她轉身背對著他,「爺請回吧!」
他沒有多言的轉身離去,接著,她听到房門被關起的聲音。
淚水幾乎忍不住就要奪眶而出,她深吸了口氣,強壓下難過的情緒,換上干爽的衣物,才忍著痛坐上床沿,房門卻再次被推開。
她循聲望去,驚見唐文禹去而復返。
「你……」
他沉默的蹲在她面前,不顧她反對的抬起她受傷的腳,腳踝已經腫了起來,該是很疼才是。
他心中五味雜陳,抬頭望著她。一臉蒼白的她,穿著粗布衣,原本細女敕的雙手上有著新生的繭,這是她在畫坯之余,在灶房幫著廚娘干活的成果。這張臉依然是他所熟悉,但是眼神里不再跳動著喜悅,身上衣物不再有以往的富貴,臉上也不再有笑——
「這不該是你的生活!」
他一開口說的話,就使她心跳微亂,急著想辯解,「這是我要的,我很快樂!」
「若你真快樂,為什麼你不再笑了?」
兩人四目相接,寧心懷疑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情感,就如同過去一般。
她的反應使唐文禹突然懷疑她已經恢復記憶,甚至從未失憶。
「阿茹娜,你真不記得我了?」
這聲熟悉的叫喚重重撞擊著她的心,但最後她移開眼楮,柔聲的語調傳進他的耳里,「我該記得你什麼?」
她簡單的一句話,他卻全明白了。
因為蒼天作弄,他選擇一手葬送與她青梅竹馬的愛情,對她而言,不論她是真的失憶或是假的,他都造成了她的痛苦,所以她選擇與他成為陌路人。
「這樣的生活真是你要的?」
她沉默久久,最後幽幽的開口,「如果你真對我有一絲愧疚,就完成你對郎大人的承諾,然後離開這里遠遠的,別管我,別再左右我的生活,就當你我從未認識,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
看著她,他心緒激動萬分,是他福份太薄、兩人緣份太淺,讓彼此無法如願相守到老。
若是還有來生,他期盼可以實現今生對她的許諾。
唐文禹站起身,不願讓她看到他眼底的落寞,轉身離開。
她明明從未失憶,卻裝成從不認得他,這就是他傷害她所要承受的苦果。
明明相愛,卻只能當成不相識的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