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霏霏,楊明織不在意身上漸漸被春雨濕濡,染了一身春露。他站在毫無遮蔽的操場上,攤開手上的紙張,喘得無以復加。
啪嚏——
先是他額前發上的斗大水珠滴落在紙張上,糊了學生姓名欄上「楊明織」三個字;緊接著,綿綿不的雨絲,快速地肆虐了一整張紙,最後模糊了所有的字跡——包括那讓他難以接受的「歿」字。
他不用低頭看都知道擦得發亮的鞋子,早已經沾滿了污泥。就算他再怎麼珍惜愛護這雙鞋子也沒用,總有一天他會因為穿不下它而非得拋棄它不可;而那把掛在鞋櫃旁的古老黑雨傘,再也不會有人把它送來學校給他。
再也沒有人會幫他送傘了。
雨傘和他,一起被爺爺拋棄了!
他被拋棄了!
紙張被雨水淋得破破爛爛,被他扔在腳邊的草皮上,掩蓋了幾株青蔥小草;邁入青春期卻還稍嫌縴弱的肩膀,在蒙蒙細雨中,細微地顫抖起來?
他不懂明明還算寒冷的天氣,為什麼落在臉上的雨會熱辣辣地燙人,雨水不斷、不斷地打入他眼底,又流了出來,那種感覺好刺痛。
真的好刺痛。
一定是太痛或是太冷了……所以他才會肩膀抖個不停……
不知道就這樣佇立了多久,打在他身上的雨突然停止了。
楊明織抬頭仰望天空,卻意外地看到一把傘頂在他頭上。
那是一把女敕黃色、傘緣呈現波浪狀,幾乎能稱得上花哨的雨傘。
然後,帶著喘氣的急促聲音,在他耳質響起——
「喂,新同學!你這個人還真是麻煩耶!」
認出這個人的聲音,他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雖然爺爺過世不是她的錯,不小心掉了調查表也不是她的錯,他們圍在一起說的那些話也確實是事實,但他就是覺得她應該要負起一點害他傷心的責任。
他抿緊唇,不回頭,也不打算理會她的任何一個問題。
陳昭潔再度開口道︰「喂!快點回教室啦,你會害我沒听到課!」
大概是因為他沒動靜,或是想要壓過雨聲,這次的聲音拉高了點。
楊明織握緊了拳頭,依然沒反應。
「喂,你說話啊!」
等了兩秒,他還是沒回應,陳昭潔急躁地用力跺了一下腳,濺起點點污泥,弄髒了裙襬幾處,她卻像一點也不在意。
「我不是故意要讓大家看,我只是一時好奇打開來看,想不到他們會全部圍過來……」她邊說邊走到他面前。「我是說,那種東西被看到又沒什麼了不起的……呃!」一看到他的表情,她突然收口。
楊明織抬眸覷著她,眼中沒有任何恨意,只有一種被傷害的陰郁;陳昭潔直愣愣地看著他的眼楮,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情緒。
那一閃而逝的情緒楊明織注意到了,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愧疚,只見她微張著嘴一會兒後,才有些遲疑地說︰「楊明織……你的眼楮紅紅的耶。」
也不知道是神經太大條,還是一時沒想那麼多,她說完後,還抬起手想踫觸他的眼瞼。
楊明織略感嫌惡,下意識偏過頭,閃掉她伸過來的手,陳昭潔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忘了收回。
明明不想理她,可是在看到她因為伸長手拿雨傘遮他,而造成她整個人站在傘外被雨淋的狀況,楊明織又突然覺得自己這種不理人的行為很沒禮貌。
不管別人如何對待他,他都不想讓別人因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到傷心。
「眼楮……」他看著她頭上被雨水淋濕的蝴蝶結發飾,慢吞吞地回答︰「眼楮……那是被雨打到的,我沒事。」
似乎是他的語氣過于溫和,讓陳昭潔大感意外,還是基于某種他不知道的原因,她啞口無言地站在原地,並且還直勾勾地瞅著他的臉瞧,那只舉在空中的手依舊可笑地維持不動。
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也正看著她。
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在她額前的劉海末梢凝成水珠,一顆顆地滴落下來,水珠沿著她光潔的額際而下,其中一顆滴在她濃翹的眼睫上,那滴水珠讓她不得不眨了一下眼楮。
她眨了一下,又一下。
然後這個眨眼的動作,好像觸踫了什麼開關般,陳昭潔突然臉紅了。
楊明織很清楚地看到那抹紅,由她的臉頰一路蔓延到她的耳根、頸子,緊接她的眼神開始游移起來,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最後,她把視線定在她手上的傘把上。
那只停留在半空中半晌不動的手終于有了動靜,她拉起他的手,非常、非常用力地把雨傘塞到他手上,就像不這麼用力就沒勇氣一樣。
她突然很凶殘地說︰「拿去!你已經害我淋成丑丑的落湯雞,如果又害我感冒你就死定了!」撂下狠話後,低垂著頭,片刻不停留,她越過他,往教室的方向跑去。
不明白為何她莫名其妙發怒,還處于錯愕狀態的楊明織,完全無法反應過來,只能被動接過她硬塞進他手的雨傘。
「楊明織!」像是想到什麼般,跑了幾步後,陳昭潔又停下來回首喊他。
他微微側首,用困惑的表情,瞧著那張鼓漲氣惱的泛紅小臉蛋。
「你若敢害你自己感冒,你也死定了,知不知道!」
楊明織無言以對。這種事,哪是他能控制的啊……
拋下這句極其任性的警告,這次她再也不回頭地跑掉了。
他發愣地看著她馬尾上的蝴蝶結,因她奔跑的動作而上下跳動,就像一只在雨中艱難飛舞著翅膀的藍色蝴蝶。
「真的……好奇怪的女生……」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楊明織不禁喃語,突有所感。
直到她拐入走廊,完全不見人影,他才把視線拉回手中的雨傘上。
這真的是一把完完全全屬于女生用的雨傘,現在仔細一看,才發現握把上還繪著一些他叫不出名稱的小白花,白女敕白女敕的,含苞欲綻,就跟……她白白的小手一樣。
「真的好奇怪……好像……沒人要你這麼做吧……」他喃喃自語,表情有些別扭發窘,鮮明地感受到了傘把上她殘留下來的余溫。
不知怎的,他突然抓不住稍早那種深層的哀痛了。
看向腳邊那團被雨水糊爛的紙團,傷心的感覺似乎也漸漸消弭了不少;瞧著傘把上的白女敕小白花,那個不斷在雨中舞動的藍色畫面,無端竄出腦海,又在剎那間消失。
藍色的?
那是?
咦?那一剎那的影像究竟是藍色蝴蝶,還是藍色身影?再次偏頭望向陳昭潔消失的方向,楊明織一雙清逸的俊眉不自覺微微攏聚了起來。
那一天他們兩人穿著髒兮兮的制服上課,走過的地方都殘留下污泥和雨水的痕跡,實在是狼狽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陳昭潔凶殘的威脅起了某種奇特的作用,陳昭潔沒有感冒,他也沒感冒,只打了幾個噴嚏而已。
在那之後,老師就不曾要他補交家庭狀況調查表,也沒責怪那一天他蹺了一堂課的事,他猜想是老師輾轉明白了狀況。同學們知道了他這種有別于大家的家庭背景後,也沒有因此就發生同學間的排擠情形,可能是他們在意的是比不比得過上面的人,而不是一個永遠都比不上他們的下人吧。
春去夏至,他已經在這個學校就讀了一整個學年。
他的成績中等,在校行事既不出風頭也不殿後,漸漸的,班上的同學不再當他是個話題,相處起來也跟一般同學沒什麼兩樣了。
這樣很好。
他喜歡這樣不引人注目地過日子。只除了這個有點麻煩的人以外——
「明織,你根本是故意考這種分數的吧?」陳昭潔手里拿著他的期末考考卷揚了揚,質問著。
從那一天起,雖然他也沒有刻意對陳昭潔表現什麼友好的舉動,但陳昭潔就好像把他當成了她的好朋友之一了,做什麼事情常常都拉著他一起;但對他而言,這段友誼,來得有點莫名其妙兼困擾人。
升上三年級,班上換過一次座位,基本上只要不會造成秩序混亂,老師同意讓同學們自行選擇自己的座位,陳昭潔在第一時間就蠻橫地拉他到她身邊的位子坐下,完全沒給他拒的機會。
坐哪里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所以他也就沒有抗議,但如果當初他會知道她管那麼多,多到讓他覺得有點煩的程度,他真的會抗議的——
會非常堅決地拒跟她坐在一起。
但此刻,他就算懊惱不已,也來不及了。
楊明織伸手,從陳昭潔手上抽回自己那幾張分數不上不下的朝末考卷。
「我不是故意的。」他微皺了下眉頭。每次小考一次,她就會念他一次;大考一回,她就跟他爭論這種話題一回,煩不煩啊她!
「騙人,那些考卷上的錯誤,錯得很奇怪,不是空下一些很簡單的題目,就是明明寫對了又涂掉,改成錯的答案,上面都有痕跡,我看到了!」
「那是……我真的不會。」被直指重點,楊明織有點發窘,在心里想著下次要空下困難一點的題目。
「你平常的習題明明全部都會做,尤其是數學題,解得很快。」甚至比她這個全校第一名的還快,但是她不想說出來這點。
「……」沒有人會去注意這種事吧,他無力地想。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不回答。他默然地、仔細地折好自己的考卷,收進書包里。
「你為什麼要這樣?把成績考好一點不是很神氣嗎?」她氣焰高漲,態度咄咄逼人。
神氣……他就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啊!當然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否則她又要聒噪得沒完沒了,話說回來,她已經夠聒噪的了,偏偏這種聒噪又只針對他。
「明織,你——」
「用完餐再說好嗎?」他溫聲打斷她的話,取出自己的餐具盒子。
陳昭潔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餐具盒子,繼續逼問︰「不管!你今天不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放過你,你為什麼要故意考那麼爛?其實你根本就可以考滿分!」
「……八十五分沒有很爛。」應該算是中上吧,是非常安全的數字了。
「對,八十五分!每一張都剛好八十五分,這也太巧合了吧?每一次都這樣——」
「小潔!」他無奈地閉了閉眼,雖然有點生氣,但還是盡量輕聲又溫和地喊出這個名字。
煩死了!他實在很不願意喊出這個過于親昵的小名,是陳昭潔非得要他這樣喊的,他一直都覺得每次這樣喊她都讓他很不自在,他們之間的交情並沒有好到這種地步,根本從頭到尾都是她黏著他,若非必要,他不會叫她這個小名的。
現在會喊出口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只要他這麼叫她,她就會安靜下來。也是啦,都引起同學的注目了,她能不安靜下來嗎?
果然,一听他叫她的小名,她立刻閉上嘴了。
然後,他不意外地看到一抹紅霞清楚地爬上她的臉頰,原本盯在他臉上的視線飄開,改為落在她手上的餐具盒子上。
真的很煩!她這種奇怪的反應,搞得他更不自在了!女生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