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里,昔日戀人相對而坐,桌上擺著一杯咖啡、一杯茶,以及滿桌子尷尬的沉默。
女人靜靜坐著,等男人開口,也接受他自然不會平和的目光。
男人死盯著女人,看起來快要氣炸。沒動咖啡,倒是灌了一杯冰水。
「為什麼瞞著我生下那個孩子?」任凱放下空杯,直接切入主題,對于她的「動機」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當年她是在搬出去以後才遲鈍地發現自己有孕在身,那時他還沒出國,她也應該找得到他,不可能沒機會告訴他這件事。
此時此刻,他的感覺就像有人未經你同意復制了另一個你一樣,忿怒又有些不知所措,腦子里兵荒馬亂。
他有個兒子……眨眼間自己竟然升格當爸了!
「那孩子跟你沒關系。」她表情平靜,以堅定的口吻撇清兒子和他的關系。
不是她不慌張,而是身為一個母親,她絕對要保持鎮定,保護自己的孩子不受傷害。
「見鬼的沒關系!隨便哪個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和我長得有多像,還是要我們去作親子鑒定?」他咬牙切齒,少見地對她說重話,甚至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怪她怎能如此睜眼說瞎話。
他都已經親眼看過那個孩子,她還在狡辯,還想騙他?!
「在血緣上他的確是你的孩子,不過實際上他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他是我一個人的兒子,你不用在意他的存在。」她知道血緣瞞不了人,也不作無謂的掙扎,但在現實生活中,她不希望他們父子倆有任何交集,包括讓孩子知道他的存在。
她居然敢這麼說!那孩子就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眼前,他怎麼能當作他不存在!
任凱橫眉怒目地瞪著這個不知何時變得如此絕情的女人。這麼看來,她的確是早就知道自己懷孕卻故意不告訴他。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瞞著我偷偷生下我的孩子?」他怒火中燒,只想弄清楚她這麼做的目的為何。
這跟她當年說要分開的理由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還說什麼要找個男人安定下來,生個孩子,共組一個正常家庭……
放屁!她這哪里正常了?說她瘋了還差不多。
白宇靜望著他充滿質疑的利眸,心中一陣刺痛。
她垂眸,不願再看他責備的眼,也無法否認心中對這男人舊情未了,所以心才那麼痛……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要緊的是她知道這男人雖然怒不可遏,卻不至于蠻不講理,她只要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他,他一定可以理解,認同她的想法。
「剛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我也很意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那時你正興沖沖的為出國的事作準備,我實在不曉得怎麼跟你說,也怕打亂你的計劃……」她歇口氣,抬頭面對他,也誠實面對自己犯過的罪行——
「為了跟你出國,當時我甚至狠毒的想過要犧牲掉那個孩子,自己跑到醫院去動手術,不過……後來實在辦不到,真的不行……所以才會瞞著你……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回憶當時的心情,就像拿刀割她的心一樣,至今想來仍自覺罪孽深重,她不知道自己當年怎麼會如此沒人性,竟想謀殺自己的孩子,差點就殺了這麼貼心又懂事的壯壯。
她哽咽,他也眼眶泛紅,不敢置信這個女人竟然經歷過那些內心煎熬,而當時就在她身邊的他卻渾然未覺,還暗自埋怨過她的「善變」。
「你應該告訴我的,我會負起責任。」他語氣無助,眼神悲愴,滿腔怒氣全被歉意所取代,不知道她為何要獨自承受那些事。他們在一起這麼久,她應該知道他不會棄她和孩子于不顧,他還沒自私到那種程度。
「我知道你會,但我不要那樣,不想你因為責任感而被我和孩子綁住,那只會讓我們都覺得痛苦而已。」她點頭苦笑,笑容里有絕對的理解,然後握住他的手,希望他也同樣能理解她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任凱,我們都知道不被父母親疼愛的感覺,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經歷那種苦。」眼巴巴看著父親卻得不到父愛,那對年幼的孩子來說真是種不能理解的折磨,冤枉的受罪。
「所以,你寧願讓孩子沒有爸爸?」
「是,所以你真的不需要對我們負任何責任,那是我的選擇。」
「那我呢!你有給過我公平的選擇嗎?」他忿忿不平地抽手,對于她私自決定把他蒙在鼓里的做法感到憤慨。
這五年來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多荒謬!
「你說過你不想結婚,也不要孩子。」
一句話,猶如一個響亮的巴掌,摑得他啞口無言。
他想起自己確實篤定的說過那些話,就在她說有可能會懷孕,還有听到她說想結婚生子當媽媽的時候,他雖然心痛、不舍,卻仍然選擇放開她……
是他,這是他的選擇,她給過他機會的……
白宇靜看著他凝重自責的神情,心里有些舍不得,但也明白這就代表他已經想通她的話。
「任凱,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你看起來也是,所以不要覺得擔心或內疚,你沒有做錯什麼,還有拜托……讓一切維持現狀,你當作不知道他的存在,我也會當作沒遇見你,這樣對我們還有孩子都好。」她忍不住安慰他,卻也懇求他就此遠離他們母子倆的生活,如果他是真的為她和那孩子著想的話。
這男人雖然不想當爸爸,可是也不會忍心傷害自己的孩子才是。
任凱不發一語地坐著,神情茫然若失,直到她說要先離開去接孩子,他還是愣愣地坐在原位。
現在,他的腦子比剛才更加混亂,心緒也亂七八糟。
一個小時內,他憑空多個兒子,又憑空失去了他,這一來一往的變化差距過大,害得他的腦袋也跟著一片空白,仿佛進入當機狀態,完全無法正常運作。
視而不見……這真的是對他們三人都好的決定嗎?
他現在沒辦法思考,卻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否則他怎麼一點都不覺得快樂……
三天後,任凱的胸口還是悶得發慌,思緒始終靜不下來。
這幾天他努力用工作轟炸自己,分散注意力,可是他的大腦還是自有意識地不斷播放那個小男孩和他媽的影像——
別誤會,他這不是在取巧飆髒話,但心情確實惡劣到頂點,找不到一個可以宣泄的出口,因為他左思右想,都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白宇靜的想法,雖然他也知道那是為了那個孩子著想,但在親眼看過那張復刻版的小臉後還要他當作不知情,根本強人所難!
一個他真心愛過的女人,如今再加上一個他也有份的孩子,他每天不僅一閉上眼就會想到那一大一小,連到了夢境中都會荒唐地出現他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畫面……
他覺得恐怖到了極點!因為他清楚記得自己抱著那孩子的時候,居然還面帶微笑——
「你說過你不想結婚,也不要孩子。」
對啊,他也知道自己不婚不生,不想當爸,那為什麼在夢里他會笑得像個有子萬事足的傻瓜一樣,還對著孩子的媽「老婆、老婆」地叫不停?!
幻境和現實的邏輯不符,使他快要精神錯亂,整天像背著一顆大石頭,弄得他氣郁胸悶,不禁猜想這會不會就是白宇靜當年得知自己意外懷孕的心情?那種左右為難,怎麼做都不對、不夠周全的感覺。
他愈想愈苦悶,被一堆復雜的情緒糾纏不清,干脆趁著到好友家討論公事之余,順便向簡書禾一吐悶氣。
「所以,你不僅有女人,還有個四歲大的兒子?」書房里,簡書禾下巴一掉,沒想到好友也會有這種風流帳,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是四歲半,小心蚊子飛進去。」他懶癱在椅子上,只動眼皮瞄好友一眼。
比起受驚,誰驚得過他這個當事人?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換作你,有個兒子在外頭能當作不知道嗎?」要是可以,他還坐在這兒心煩意亂個屁啊。
「你要把孩子搶回來?」
「別把我說得跟土匪一樣。」不用想也知道,他把孩子帶走,那女人會傷心死的。
「不然把女人搶回來,給那個孩子一大筆錢,叫他自己好好長大。」
「哈哈——信不信我打斷你另一條腿?」冷眸斜射,他不知道文質彬彬的好友何時學會講這種賤笑話。
「不然你到底想怎樣?不想結婚又不想生孩子,放著他們不管不就是最好的選擇,可以繼續過你逍遙自在的單身生活,他們又不會跑來煩你。」
不愧是知心好友,這番話正中紅心,就是任凱幾日來中氣不順的原因,可是任憑他想破了頭,還是無法協調腦和心,理智上知道應該避開自己討厭的事情,感情上卻怎麼都放不下那個眼泛淚光說不要他負責,還安慰他別想太多的女人。
她說不想綁住他,可是他的心卻已系在她身上,動不動便惦著她,想起過去同居的點滴,想像她這五年來究竟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自己帶著孩子會有多辛苦,多讓人心疼……
「我好像……還愛著那個女人。」任凱仰望天花板,干澀的喉嚨滾出這句感想。
仔細想想,他這輩子曾為哪次分手遺憾過?又曾為了哪個女人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模式,訂下關于未來的計劃?
只有她,白宇靜。那個他曾經以為已經遺忘掉的女人,卻以這麼戲劇化的方式重新走進他的視線,從夢境到現實,一次次牽動他的心,使他情不自禁地在意她的一舉一動……
她一直在他心里,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但你不想當爸爸?」簡書禾點出問題癥結。從好友那臉失魂落魄的神情,他也看得出來這家伙還愛著那個女人。
為情所困的憂郁,簡書禾才經歷過,怎會不懂?
「我怕我會搞砸……就像我媽那樣。」任凱喪氣地感嘆,在熟悉他背景的好友面前也不需隱瞞自己的恐懼。
這是他的心結,也是他的心魔。當他假想自己也許真能像夢境一樣抱著那孩子開心玩耍時,母親那張埋怨不滿的臉孔就會在某個瞬間跳出來,仿佛在警告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父親,不可能擁有一個幸福和諧的家庭。
他害怕,因為身上流著和母親相同的血,背負著太多不祥的指控,說不定他也會搞砸兒子的人生,變成一個失敗的父親。
也許他是應該听白宇靜的話,各自相安無事的過日子。
「你會坐在這里煩惱,就代表你和你媽不一樣。那個女人也是,你說她從小就和父母分開,父親又對她漠不關心,可是她卻沒有像她父母那樣丟下孩子不管,依然獨自將那個孩子撫養到這麼大,還擔心他會因為你而受到傷害不是嗎?」簡書禾戳破朋友的盲點,要他別那麼消沉,這真不像他平常自信囂張的形象。
性格決定命運,任凱今日在事業上的成就,就證明了他有能力扭轉自己的人生,沒有因為童年的不幸而變得晦暗墮落。而且沒有人生來就會當父母的,他現在擔心到那里去,實在庸人自擾。
「這問題其實很簡單,你只要想清楚,是有他們母子倆的生活比較痛苦,還是沒有他們的日子比較難過。」
听好友這麼一說,任凱的問題似乎真的變得很簡單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