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以後,朱苡宸經常出現在安凊敘跟前。
第一次的出現,是因為他的刻意,他把每天拉的曲目「席巴女王進場」換掉,九點練習結束後,不到三分鐘,門鈴響起。
他打開門,看到她可憐兮兮地捧著一杯灰糊糊的惡心東西,要求他拉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
他本來不打算順從她的意思,但她眼底過分熱烈的希冀,讓他不知不覺的走回屋里,從琴盒里拿出小提琴。
她跟了進去,听完曲子後,滿足贊嘆,鞠躬彎腰,再三道謝,她笑著對他說︰「在這里听好清楚呢……」
于是他知道,她每天在七點五十九分的時候,會把背貼在牆壁上,傾听他的音樂。
那天晚上听完曲子之後,朱苡宸講了很多鄰居的小八卦給他听。雖然,他才不在意自家左右住了什麼人,但他竟然沒有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將她趕出家門,這點,連安凊敘自己都深感意外。
第二次踫面,是他請的清潔工請假,而他無法忍受垃圾桶里的東西留在屋里過夜,因此親自拿了垃圾到外面等候垃圾車。
他遇見她,她像好幾天沒睡覺,亂蓬蓬的頭發,粗黑框的眼鏡,身上穿了件難以形容其丑陋的連身長衫。
看見他,她笑得熱情洋溢,終于想起來還沒有向他自我介紹過,于是她說︰「你好,我叫朱苡宸,我是助理講師,朋友都叫我阿朱,親情是沙漠里的甘泉,朋友是憂郁時的最佳良藥,我希望能夠當你的好朋友,以後請多多指教。」
阿朱……她勾起他久遠的記憶。
幾句勵志小語,一聲阿朱,一個乞求成為朋友的熱切眼神,讓他忘記人類是種陰險動物,忘記與他們交手時要戴上面具,也忘記擺出冷冽面孔,逼她自動離自己三步遠。
不過就算他擺出冷酷,她也不會因此遠離他,因為她有某種怪異的性格與熱忱,就像太陽,即使非自願,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融化周遭的寒冰。
倒完垃圾後,在小小的電梯里,她向他提出幾個問題,他當然沒回答,而她卻也沒讓氣氛冷掉。
她說︰你很少出門對不對?我也是,我的工作大部分會在家里完成,所以我盡量把學校的課排在同一天。
她說︰你的工作是什麼?為什麼可以天天待在家里?我是研究政治的,你沒听過這種行業對不對?我在高中之前也沒听過,後來跟了教授,就一路走進這行,沒有喜歡或不喜歡,人生嘛,不就是為了賺三碗飯,而且這一行,不會有太多人和你搶。
她說,你有沒有踫過很詭異的事情?有一件事情我就覺得很詭異,之前,我有個老毛病,總是記不得男人的長相,可是那天我推了你一把之後,竟然記住你了耶,很厲害吧?
一直到很後來,他才明白,那是她的職業病。
為教學互動,她習慣在說話之前先拋出問題,然後不管學生肯不肯回答,她都會進入原先預備的課程。
之後第三,第四……第無數次,她會在他進出門前探出頭來,對他熱情一笑,說︰「你要出門啊?」,「你回來啦?」,「今天過得好嗎?」,「你的衣服很好看。」諸如此類的廢話。
她說廢話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沒有拿膠帶把她的嘴封住的。
她對每個人習慣性裝熟也不奇怪,反正她的個性就是熱愛討好每個人,可是被阿雪訓練出嚴重潔癖的他,竟然沒有在她拉扯過自己的衣角後,馬上換下衣服,沒有在她不小心靠上他肩頭的時候,嫌惡地拍拍肩,沒有在她好意地將一杯看起來黑糊糊,惡心的十谷米漿遞給他時,將它丟進廚余桶里,反而因為她說,它對人體很好哦,就等下喝掉……這狀況很奇怪。
他並不曉得朱苡宸的存在對自己有什麼意義,他只是確定自己並不討厭她,也許……也許這些和她的小名叫做「阿朱」有關吧?
安凊敘打開電視,電視螢幕里大力放送著安幗豪的緋聞,傳聞中的女主角被記者追著跑,幾次她用手指滑過眼角,拭去淚水。
懊如何解釋這種事?
是遺傳,是輪回?安幗豪和安理衛都娶了個強勢霸道,卻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女人,但也都愛上溫柔,能給予心靈慰藉的音樂老師。
當年,安理衛為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偽造他這個私生子的身份,九歲的孩子,願意退讓成全大人們的外遇,乖乖地為他圓謊。
如今,這個女人會怎麼做?和他的母親一樣,當個安靜無聲的第三者,默默吞下滿月復委屈,成全安幗豪的前途?說實在的,他很期待答案。
下一條新聞,安幗豪牽著妻子的手,兩人聲淚俱下,他說自己不想為了一次選舉,讓他與妻子之間的深厚感情遭到破壞。
接著,他大力控訴對手的造謠抹黑,甚至要選民睜大眼楮,看清楚,是要選一個只會惡意抹黑的候選人,還是選一個能真正為大家做事的人,最後依舊是老套的戲碼,他要向八卦雜志及對手提出告訴。
安凊敘笑了,發自內心的愉快笑意。
惡意?抹黑?越來越有趣了。
他雙手橫胸,盯著電腦螢幕,看著激動落淚的安幗豪,看著強勢霸氣的「大嫂」,她誓言扞衛自己的家庭,絕不容許外人摧毀。
但如果摧毀婚姻的不是外人呢?如果女孩不肯心甘情願地成為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第三者呢?
安凊敘舉杯,嘴角噙著笑意,為即將到來的勝利感到快樂。
他有過許多成功經驗,包括申請到一流大學,考到一流執照,在每次的金融風暴來臨前月兌身……然而,從來沒有像這次贏得這樣暢快淋灕過。
手機響起,他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康易成,與安幗豪競爭最激烈的議員候選人。
很不巧的,他恰恰是安凊敘在哈佛念書時的同學,當年兩人都是遠渡重洋求學的異鄉游子,所以即便他性格冷清孤僻,仍舊與康易成培養出革命情感。
「阿敘,你看到新聞了嗎?」
電話中,康易成的語氣帶著極大興奮,自從安凊敘找上他,表示要為他低迷的選情操盤後,他的民調數字節節上升,而今天緋聞案爆發,那些因形象清新而支持安幗豪的婆婆媽媽們,恐怕要轉移目標了。
「看到了。」不自覺地,他的嘴唇拉出得意的笑容,眉毛彎起漂亮弧線,驕傲在眼角張揚。
「怎樣?要不要把剩下的照片交給八卦雜志?」那照片香辣火熱,一旦爆出,肯定能為雜志帶來高銷售量。
「不,再晚兩星期,暫時讓他松口氣。」
「為什麼要給他時間喘息,直接殲滅不是更好?」
「現在離選舉還有十六天,我們掀出底線,頂多逼得他召開記者會,你也看見,他的演技多好,哭功多強,屆時他坦承自己犯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再用柔情攻勢發誓自己永不再犯,而他的妻子跪哭求得選民原諒……最後他的母親、父親跳出來,提及當年的烏龍外遇事件,最終,一句陰謀論被挑出來,屆時林小姐就不是外遇,而是敵方陣營所使的仙人跳了。」
說完,他一哂,台灣的瘋狂選舉,往往比八點檔鄉土劇更具可看性。
「天啦,我還真沒想到這個。」
「總之,先緩兩個星期,這段時間盯緊安幗豪的行蹤。他勢必會找上林小姐,不管是安撫,還是協商分手,如果林小姐再要求個‘臨別秋波’,留下證據的話……你就穩贏不輸了。」
「知道了,阿敘,如果我贏,你一定要來幫我。」
幫?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他只對打壓安家有莫大樂趣。
幣掉電話,再看一眼電視里,紅著眼眶的安幗豪,他已經沒有印象,不知道當年父親面對鏡頭時,是不是也像他這般無辜壓抑。
必掉電視,安凊敘拿出琴盒,心里想著,隔壁的朱苡宸是不是又捧著一杯黑糊糊的東西,貼在牆壁上傾听?
阿朱……可惜她身上沒有幾個類似家暴留下的青紫,不然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喊她阿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情太好,在拿起小提琴的同時,他竟然有一股沖動,恨不得去敲開她家大門,親自為她演奏。
然,當他握上門把時,又垂下雙眉,這算什麼,分享?
他的痛苦不需要旁人分享,快樂自然也不需要。
松開手,嘆口氣,他打算回原地拉琴,但像是很有默契似的,門鈴在此刻響起。
她來了?帶著兩杯黑糊糊的「維他命B群」?他沒有刻意露出微笑,是臉部細紋自己做的主,自動擺出一張喜悅表情。
他打開門,朱苡宸虛弱地扶著門框,滿臉潮紅,發腫的雙眼幾乎睜不開,她試著勉強擠出笑臉,用沙啞的嗓音問他,「對不起,你這里有沒有伏冒熱飲?我快不行了。」
吃伏冒熱飲就行了嗎?那麼滿街的診所,醫院用來做什麼?
他不是多事的人,絕不會插手與自己無關的事,她不過是鄰居,不過是剛好小名和那令他牽掛的鄰家妹妹相同,他不需要多事。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過好幾個回合,然後轉身,去拿感冒藥來給她。
她半眯著眼,說一聲謝謝,沒有敷衍,是真心誠摯的感激,接著轉身離開他家。
他並不想多作挽留,但是關上門……
必上門之後呢?他應該去拉小提琴,應該去做該做的事情,不應該站在門邊側耳傾听,試圖听取那個女人的動靜。
棒壁的大門打開了,他听見。
砰,重物墜地聲,他也听見了。
想也不想,他直接沖出家門,果然,笨阿朱倒地不起。
如果不是他順手帶上自己家的門,卻忘記把鑰匙帶在身上,如果不是她昏得很徹底,如果不是他的家庭醫生正好在附近……他絕對無法忍受在這樣的屋子里待上三分鐘。
髒,亂,沒有秩序。
這不是房子,是垃圾集中場,安凊敘不曉得在這里,怎麼能夠安然存活。
朱苡宸住處的沙發,櫃子,桌面……所有平整的地方通通堆滿書籍,地上放眼所及全是空瓶,空塑膠袋,她的工作應該不是什麼政治研究,而是資源回收。
他懷疑,如果這個時候來個六級地震,他和她會不會雙雙被埋在書本底下,現代版的焚書坑儒就此傳開。
他抱她進屋時,根本不曉得該把她放在哪兒,的確,有一間看起來很像臥室的地方,但道路險阻,層層障礙橫在客廳與臥室中間,他根本無法在抱著她的情況下突破障礙,抵達目的地。
于是,他放棄臥室,沿著牆角緩慢行進,生怕一不小心,踩到某種可疑物品,摔死她,也摔死自己,他可不想因為過失致死而吃上官司。
他費了大力氣,好不容易打開其他幾間房,很可惜,里面空空如也,連一片可以躺的薄木板也沒有,于是,再不情願,他還是得抱著她回到看起來很危險的臥室。
安凊敘用他的長腿當武器,展現腿力把所有橫在路中央的東西全部一舉踢開,然後把她往床上一放,再把壓在她身下的幾本原文書掃到床底下,拉起那條顯然破舊到可以稱之為抹布的棉被,往她身上一蓋。
緊接著,他打電話,醫生說二十分鐘之內到。
再然後,他覺得自己的家庭醫生是個親切,性格還算不錯的男人,決定自己有義務讓他快快樂樂進門,平平安安離開,于是他彎下腰,開始打理她滿屋子的東西。
他是個極有效率的男人,當門鈴響起時,他已收拾了兩大袋垃圾放在門口。
因此,醫生進門後沒有踫到他幾十分鐘前所遇見的困難,走到病人的床邊,看完病,打完點滴,醫生留下足夠的藥品,平安,充滿喜樂地離開。
天晚了,病人需要看護,因此安凊敘仍坐在床邊,等待點滴結束。
然而,五分鐘後,他開始出現幻覺,先是腳底發癢,之後手臂跟著癢起,他狠狠抓幾下,又發覺連頭皮也在癢,他壓根沒辦法安然的坐在這張看起來很久沒有擦拭過的椅子上。
他想轉身跑回家,用力把門關起來,免得這里的細菌越區入住……
不對,他的大門被反鎖了,沒關系,大不了找個鎖匠……
但是,吊在她手上的點滴……他咬牙切齒,在狠狠撓了十幾下頭發之後,他再也坐不住。
拿起手機,急CALL他的鐘點女佣,用五倍價錢讓她找一票人來上夜班。再打電話給他的設計師,造型師……他深深相信,這種環境沒有一票人來打理,根本無法恢復正常情景。
這一覺,朱苡宸睡得超級舒服,枕頭很軟,棉被很軟,空氣中還帶著淡淡的香氣,她高舉雙臂,伸個懶腰,把身體延伸到最極致,緩緩睜開眼楮……驚嚇指數兩百。
這里是她的房間?怎麼這麼陌生?她的書呢?她的垃圾呢?她東一件,西一件像萬國旗的衣服呢?即便是身子以下,床墊以上的被單……也不是她熟悉的那組,怎麼會呢?她的窗戶不可能干淨到可以看見對面大樓,她的化妝台至少疊了十幾本書,不可能干淨到能夠……擺上精油蒸氣機?
她猛地跳起,這時,她發現身上的衣服也不熟悉,她整個人驚恐到最高點,她跳下床,開始放聲大叫。
怎麼會,怎麼可能,怎麼……
她沖出了房門,她的家整個變了,熟悉的東西不在原處,窗明幾淨得像樣品屋,難怪她會聞到香氣,因為餐廳桌上正插著一束金黃色的香水百合。
她用力捂住嘴巴,眼楮瞠到最大直徑。
怎麼回事?她被外星人綁架了嗎?外星人見她聰明可愛,清秀端莊,覺得她的基因肯定不壞,于是抓她來交配,生出「人T」混血?
她哭喪著臉,狠狠地又放聲大叫兩回。
「叫夠了?」
安凊敘斜靠在廚房門口,他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捧住杯子,喝著她經常喝的十谷米漿,味道……比視覺更好。
「你,你……你……」她像跳針的唱盤,重復著同樣一個字。他也被綁票了?
女ET相中他的高大威猛,英俊雄壯?
「我很好,不必問候,不必道早安。」
他走到煥然一新的沙發上,坐下,輕輕敲著放在同樣全新的茶幾上筆電的鍵盤。
哪有人敲鍵盤的速度可以這麼快卻又這般優雅?朱苡宸盯著他的動作,久久闔不上嘴。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應該……哦,對,她走到他面前,深吸兩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瘋狂,「請問,我們被外星人綁票了嗎?」
他給她的回應是,雙瞳里流露出些微悲憐,不會吧,年紀輕輕的,一場重感冒就把她的腦袋燒成豆腐乳?
「看你的表情,我們應該還在地球表面哦?」
她接下來的話讓安凊敘稍稍恢復正常,不過他還是探了探她額頭溫度,確定疾病已經遠離。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的房子會……」她無法形容,只好翻過手掌,十指向上下左右比幾下。
「從豬圈變成住屋?」他接得言簡意賅,傷人度卻是百分之百。
她沒花時間討論他的無情用語,「呃,對,可以請你略略我說明嗎?」
「我請了五個人,花了六個鐘頭。」
花六個鐘頭把她所有的東西通通丟掉?
她咬牙切齒,雙手緊握拳頭,無聲哀怨著,他是有潔癖哦,別人的房子他插什麼手。
她真的很想發飆,可惜一來她不習慣對人發瘋,二來他那張冷面判官臉……如果她發瘋,他會怎麼做?
深吸氣,深吐氣,吸吸呼呼,再吸吸,再呼呼,她努力讓心髒回到一分鐘八十次時,才相當克制地笑問︰「請問,我必須要到哪個回收場,才能找回我滿屋子的書?」
那些書是她多年收藏,用錢也換不到的重要資料,他眼楮眨也不眨,就將它們……天,現在她寧願自己是被外星人抓去混基因。
「左手邊第一個房間。」沒抬頭,兩手繼續敲鍵盤,但他可以猜得出她臉上的哀怨表情。
沒丟?
朱苡宸飛快跑到他指定的房間,一整排落地書架,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她以為被回收的書,最厲害的是,書不但分門別類,還按筆畫一一排好,列印出來的資料也整齊放在架子上……這個,鐘點工人不會做吧?那麼,是他嗎?
失而復得的快樂,讓她想再度尖叫。
呼,謝天謝天,她緩緩吐氣。
走到靠窗處,一張約一百八十公分的長架子,擺著她的三部電腦,打開電腦,她確定做到一半的工作有確實存檔,心底再感激一次天地神明。
他是怎麼辦到的?僅花一個短短的晚上,或者她已經昏睡三天三夜,自己卻一無所知?
走出房間,她想向他解釋,她付的租金租下一房兩廳已經很過分,實在不該使用其他空房。但……這又關他什麼事?望著干淨到像新居落成的空間,她有幾分羞愧。
一個女人實在不該把日子過成這樣的,表哥每來一次就念一回,然後認命地動手幫她打理收拾。
也許是小時候做得太多吧,那時為了當乖小孩,為了討好大人,她認真做家事,每回厭倦到近乎痛恨時,她便告誡自己,寄人籬下的孩子沒有權利厭煩家事。
後來搬離老家,她每回拿起抹布,那種自己是無家孤兒的無力感便會侵蝕也的知覺,她痛恨那種感覺,所以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動手做家事。
她想,自己還是有幾分反骨任性的,她任性地把生活過得懶散而漫不經心,似乎想彌補童年的自己似的。
他還在敲電腦,姿勢依舊高貴優雅,如果他說自己是染上黑頭發的英國爵士,她想,她會相信。
「我去刷牙洗臉。」
突兀的說完這句話,她又悶了,對紳士說這個,就像問總統「我可不可以去尿尿」一樣,好奇怪哦,就算她想回房月兌衣服果奔,也與他無關啊。
如她的意料,他沒回答,果然……
額頭三條黑杠,她垂頭走進房間。
她沒迅速轉身去看他,否則她會發現,優雅的爵士在她進入房間時,很不優雅地噗哧一聲,捧月復大笑。
當朱苡宸再度出現時,安凊敘已經工作完畢,筆電關機,她在浴室里斟酌老半天的話,走到他面前,卻發覺不知道該怎麼說。
「呃,那個,那些書架要多少錢?我應該要還給你。」這筆錢她花得不甘願,雖然是他自作主張,但也算得上是……幫忙。
「加上五個鐘點女佣,一共十七萬三千兩百元。」
設計師,新寢具,家庭醫生的出診金以及她身上的睡衣,他都沒算進去,夠意思了。
「十,十……七萬……」她的聲音顫抖,兩只貼在臉上的手心用力過度,把她的臉弄得像壓壞了的紅龜棵。
十七萬是她一年半的租金,是她活期存款里的總額,是她……
就算她是個很會賺錢的粉領階級女性,但這筆錢,她打算用來給自己買房子,而不是給滿屋子的書買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她在心里沉默地哀叫兩聲後,悄聲問︰「我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每個月攤還一萬五千塊,行不行?」
他點頭。
「你還有其他的問題?」這是他主動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有,最後一個,我昨天晚上穿的衣服……」
「你發燒,流了滿身大汗,是造型師幫你換下的。」想到什麼似的,他又補上一句,「造型師是女的。」
「哦。」她緩慢應答。
安凊敘見她不再說話,反問︰「所以,你已經問完了?」
「對,問完了。」她合作點頭。
他瞄她一眼,今天話這麼少,是病毒影響了腦細胞?「既然你已經問完,我有問題。」
「好啊,你問。」
他起身,走進她的臥室,朱苡宸想起自己剛換下來的衣服隨手丟在未整理的床鋪上,呃……她巴自己的腦袋一下,連忙追著他的腳步進房間。
丙然,明顯有潔癖的男人,在一聲長嘆之後,開始幫她鋪被子,她狠狠咬了一下唇,飛快拿起衣服丟進浴室里。
轉過頭,發現鋪好被子的他正對自己皺眉。呃,好吧,她移動雙腳,走進浴室,把剛丟進來的睡衣從磁磚地面上撿起來,當著他的面,放進洗衣籃。
「你有話問我……呃,我準備好了,請問。」她規規矩矩站著,乖得像個小學生。
安凊敘從櫃子上拿出一本童話書,和黃色的大狗玩偶,問︰「你這是從哪里買來的?」
「不是買的,狗狗是我小時候的鄰居,一個很美麗的阿姨送我的,故事書則是她兒子的。」
「她兒子的故事書為什麼會在你手里?」
「這個故事很長。」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解讀錯誤,他的表情好似在……期待什麼嗎?
「長話短說。」
「小時候我經常被我舅媽打,每回挨了打就躲到鄰居阿姨家里,那里是我的‘安全城堡’。阿姨人很好,很溫柔,她會給我做飯,大哥哥會為我擦藥。他們家的院子里有一個搖籃,大哥哥經常坐在搖籃里給我講雪後的故事,還講大道理給我听。
大哥哥會安慰我說,因為舅媽的眼里有一片惡魔的鏡子碎片,才會看不見我的乖巧,只要我用愛心,用溫柔,慢慢感動舅媽,總有一天,惡魔的鏡子融化了,她就對我很好。他說的那些話給我很大的力量,讓我撐過那段痛苦難熬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一部神秘的黑色車子來到阿姨家門前,我听說大哥哥被人接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只知道從那天起,大哥哥再沒回來過,後來阿姨就把這本書送給我。」
她想告訴他,更多關于大哥哥和阿姨的故事時,一抬眉,卻發現他冷漠的雙眼染上一層溫柔。
她的故事很感人嗎?疑惑問,安凊敘開啟雙唇,輕輕吐出兩個字——
「阿紫。」
無數的情感隨著這聲「阿紫」爭涌而上,不管他是否載得了,他凝望著眼前的女子,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倒轉重現,澎湃的情感,壓得多年來幾無激昂情緒的他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是阿紫,我是阿朱。」她直覺回答。
「你看自己的手上,腳上是不是被打得到處紫黑,紫黑的?你當然是阿紫,不是阿朱。」他也憑直覺出口。
轟地,驚天大雷震斷了她的神經線,阿紫……阿紫……在她夢中縈回無數遍的名字。
她口干舌燥,並不是因為發燒,流失過多水分,而是因為眼前的男性……吞吞口水,她很用力地發出三個字的音節。「大、哥、哥。」
安凊敘那張呆板冷漠,鮮少有表情的臉上,浮現睽違多年的溫柔,他張開雙手,等著發愣中的女孩跳上來,像很多年前那樣,但她還在發呆中,他只好低低地對著她輕喚,「阿紫。」
找到了,她終于找到被雪後帶走的大哥哥。
連續三日,朱苡宸陷在幸福的粉紅色泡泡當中,她每分鐘都想引吭高歌,她每走一步就想踮起腳尖熱舞一番,連夜里睡覺,嘴角也會不由自主上揚,她好快樂,快樂得想飛到天空。
她找到了耶,終于找到他。
有緣千里來相聚,無緣對面不相逢,他們在「無緣」加上「無緣」再加上「無緣」乘以N……之後,終于接到「有緣」這條線。
那天,她狠狠地撲進他懷里,把他整個人往後撞倒在床上,他在下,她在上,動作曖昧得讓人臉紅心跳,可她不在乎,因為她找到他了。
雖然他的熱情表現只有六十分,雖然他的笑容弧度不夠深,雖然他的擁抱在短暫尷尬後結束,雖然他連一句「嗨,好久不見,你好嗎?」這種問候都省略,但她還是很開心,開心得想尖叫。
連續三天,她每天定時去按他家門鈴,他沒請,她自入,至于到他家里做什麼?說實話,她也不是太明白,她只想看著他,黏著他,確定自己已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但安凊敘和她的熱情表現大不相同。
他失控的溫柔,在想起自己被母親拋棄的同時結凍。
她不明白他的改變,只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的快樂帶到他的眼前。
她給他說笑話,他臉上的寒冰卻在轉瞬間凍死她的熱笑話,她給他說小社區里這幾年發生的故事,他不感興趣,直接丟下她,進入工作室,鎖門。
熱臉迎上冷?
沒關系,被雪後帶走的男孩,連心都是冷的嘛,她雖不曉得這些年在他身上發生了哪些事,但她有本事融化舅媽眼里的鏡子碎片,就有能力融化他心底的冰層。
朱苡宸這樣樂觀地想著,于是她開始抱著筆電和資料到他家工作,隨時隨地,只要他的視線對上她,她便無條件奉上一張熱情笑臉。
他有點小可惡,鐘點女佣煮的飯他自己吃,完全沒有邀請客人同席的意思,擺明了她的不受歡迎。但她不生氣,仍然笑臉迎人。拿著面包和開水,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和他一起吃午餐,然後一路叨叨絮絮,說個不停。
「……舅媽下班時,我們已經把家事做好,表哥,表姐也煮好飯菜,舅媽匆匆洗過澡,就帶著晚餐到阿姨家,陪阿姨說話,吃飯。知道嗎?你離開之後,阿姨很寂寞,如果沒有舅媽陪伴,她連半點東西都不肯吃。
有時候,舅媽會帶我一起去你家。小時候,我听不懂他們在聊什麼,長大之後,才從舅媽那里慢慢知道,她們是同病相憐的女人,都沒能遇到一個可以依靠終身的好男人,才會在生活里拖磨著。舅媽告訴我,阿姨很羨慕她,因為好歹她還有三個小孩,可以相依為命的過日子。
阿姨離開後不久,舅媽也跟舅舅離婚了,那時我好害怕,擔心舅媽會把我送到育幼院,可她沒有,也沒讓我和不負責任的舅舅一起走。她留下我,照顧我,直到我高中畢業。我常常在心里告訴自己,大哥哥是對的,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我就能融化舅媽眼底的魔鏡。」
「那些話都是狗屎。」
一句飽含怒氣的話突然迸出,打斷她的聲音,朱苡宸錯愕,但在錯愕之後,她揚起熱情笑容。
他听進去了耶,听進她說的每句話,雖然現在的他不像九歲時,那樣溫暖親切,認真傾听,但他依然沒有漠視她告訴他的事。
「你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改變這麼多?」她定定的望住他,熱切的目光浮上淺淺哀愁,那部神秘大黑車子的主人沒有愛他,善待他嗎?
那個說起「充滿戰斗精神的人,會永遠快樂」、「人生最高的理想,在于追求真理」、「灰心生失望,失敗生動搖,動搖生失敗」、「一分鐘的思考,抵得過一小時的嘮叨」……就會精神奕奕的小男生,被誰揮動魔棒,改造得冰冷無情,柔軟的心腸轉硬,熱忱被冷酷取代?
「如果你被父母親拋棄,你就不會相信那些鬼話。」安凊敘嗤笑一聲,清冷笑容讓人感到一股寒意。
她苦笑搖頭,「大哥哥,你忘記了,很早以前我就被父母親拋棄,是你教會我相信人性,相信樂觀自信會替自己贏得幸福與成功。」
他失言了,看見她眉心豎紋,他有幾分抱歉,但他並沒有對她表達歉意,不過,他轉身進廚房,拿來一副新碗筷,並且抽走她手上的面包,丟進垃圾桶里。
所以,她已經受邀,共進晚餐?朱苡宸勾起燦爛笑容,表達出她的好心情。
「你剛剛說到拋棄?我不認識你父親,但就我所知,你離開之後,阿姨很想念你。她哭著對舅媽說自己很蠢,被騙了,還說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你。她用盡心思卻想不出辦法,成天病怏怏的,不吃不喝,對著你的小提琴掉眼淚,就算舅媽和左右鄰居盡心安慰,可她仍然一天比一天沉默。」
始終冷淡的面容因為她的話掀起波濤,手中的筷子在不知不覺間掉落,她的意思是……啪地,他將筷子壓在桌面。
「把話說清楚,什麼叫被騙?什麼叫做這輩子都見不到我?」
「听說,本來有過約定的,只讓你離開一年的,可期限到之後,阿姨打電話,按住址去找你,才發現電話是空號,住址是假的,後來她上台北,在市議會附近攔截到黑頭車的主人,對方恐嚇阿姨說,你在他手上,如果阿姨再搗亂,日子難過的人是你,阿姨怕你被欺負,強壓著滿肚子傷心,不敢再北上找人……」
額間浮上青筋,嘴角處硬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線,安凊敘全身僵硬如冰冷雕塑,很好,好得很。原來……這才是真相。
他錯恨了母親,她沒拋棄過他,而自始至終的始作俑者都是安理衛……胸口那堵恨越發猛烈,波濤洶涌地打上他的腦子,緊緊咬住牙關,他、將、會……一筆一筆,一條一條,仔仔細細地與他清算。
見他不語,朱苡宸繼續說下去,「後來阿姨病得很重,舅媽時常去看她,給她送飯,可是阿姨不吃,只是不斷哭著,我只好拿起你的故事書,跟她講雪後的故事。
我告訴阿姨,等我長大,會像小女孩那樣歷經千辛萬苦,把大哥哥找回來,請她別再傷心。阿姨听見很高興,她把故事書送給我,抱著我說‘那大哥哥就拜托阿朱嘍。’
後來她病得越來越嚴重,連床都下不了,舅媽很擔心,到處借錢要送阿姨去大醫院,可是幾天後,我去阿姨家里,阿姨不在了,听舅媽說,阿姨被她的哥哥接回去養病,之後再也沒有阿姨的消息。
舅媽收下阿姨給的鑰匙,也收下阿姨的托付。阿姨說,阿敘那麼聰明,一定會記得回家的路。她請舅媽有空經常過去看看,也承諾她的病一旦好轉,就會馬上回來,因為她的阿敘遲早也會回來……」
她越說,他的表情越凝重。她的話崩裂了他心底最堅硬冷冽的厚冰,心像被什麼東西狠力搗過,捶爛,他丟失多年培養而成的穩重,奮力將碗盤一推,拉起她的手,力氣之大,在她腕間烙入紅痕。
「走。」他有滿腦子的火氣不曉得該找誰發作,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些什麼。
「去哪里?」朱苡宸不明所以地看他。
「去找舅舅。」
「你曉得你舅舅住在哪里嗎?」
她的話像一盆冰水,瞬間潑醒了他,他從不曉得自己還有個舅舅,又怎會知道他住在哪里?頹然坐下,他痛苦地捏緊拳頭。
她看著他失望的表情,心底惻然。那年帶走他的,到底是誰啊?是誰這樣忍心拆散一對情深母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你舅舅的下落?」
他沒回答,但額間暴張的青筋給了答案,她的手壓在他肩膀上,屈,眼楮與他相對,「不要擔心,我們會找到阿姨的。」
安凊敘蹙緊眉頭,不信她的話。
「我給舅媽打電話,也許她有阿姨的聯絡方法,就算沒有……還是會有其他辦法,會有的,一定會有的。」
「其他辦法」換句話說就是「沒有辦法」,但她熱情的目光,充滿自信的臉龐,就是莫名其妙地說服了他,他望向她,蹙起的眉頭緩緩松懈。
她笑著點頭再點頭,像在說服自己也說服他似的。
「記不記得,薔薇在荊棘中成長,越痛開得越漂亮,只要我們不畏艱難,努力尋找,終有一天,你和阿姨的感情會開出美麗薔薇。而且,灰心生失望,失敗生動搖,動搖生失敗,我們不能動搖心志,只要純粹相信,就一定會找到阿姨。」
她講了一大堆小時候他要她背的話,然後……他相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