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凊敘那模稜兩可的話,讓舅媽讓出家中唯一一張雙人床。
洗過澡,朱苡宸望著躺在床上輕松自在的安凊敘,再大的火氣都沒了。說實話,她無法對他生氣,自重逢到今天,他未曾這般放任自己,恣意暢懷開心。
晚飯後,他們應景地買來一堆煙火,朱家三個大小孩加上安凊敘玩得很瘋,他們尖叫連連,隔著牆與鄰居大嬸聊天的舅媽,不時被他們的笑聲吸引,跟著呵呵笑。
放完煙火,他們在檐下坐了好一會兒,表哥沒頭沒腦迸出一句,「阿朱,要幸福哦。」
她沒回答,而安凊敘替她應上一句,「阿紫,一定會幸福的。」
安凊敘說完,他們互問,「她為什麼叫阿朱(阿紫)?」
表哥解釋,「我和妹妹都不願意被喊阿朱,可是媽媽對‘阿朱’這小名情有獨鐘,非要找個人來喊幾聲。我們當中,苡宸最乖,媽媽怎麼喊,她都乖乖應,于是名字同樣是朱XX,只有她的小名是阿朱。」
然後,他告訴他們,關于那個小腿,小辦臂總是青紫交錯的女孩的故事。
于是,表哥表姐明白阿紫的由來,他們心疼地把朱苡宸摟進懷里,輕聲說︰「對不起,以後我們會加倍疼你,你不要怪媽媽。」
「我哪會怪舅媽,舅媽很辛苦,要是沒有她,我連大學都進不了,事情都過去了,以後不要再提。」她理所當然地回答,換得安凊敘一個意味深遠的目光。
現在,所有人都回房,安凊敘雙手支在後腦勺,睇望她的,仍是意味深遠的目光。
「看什麼?」她站在床邊,歪著頭問。
希罕地,他朝她一笑,帶著兩分調侃,三分頑皮,問︰「你怎麼不上床?」
「上……床……」她又卡住了,「僵直性脊椎炎」二度發作,臉上笑容僵硬,回台北後,一定找間骨科掛急診……
「這里只有一張床。」她紅著臉道。
他歪歪嘴巴,手指在嘴唇下緣滑過,半眯一只眼,笑道︰「我的視力沒有問題。」
「你不怕自己的權宜之話,造就無法彌補的下場?」
「權宜之話?哪一句?」
「我們兩年內不會結婚。」
「那是事實,不是權宜,難道你想兩年內嫁給我?」他勾勾眼角,丟給她一個從她表哥那里學來的曖昧眼光。
「問題是那‘事實’容易引發別人錯誤的聯想。瞧,我們現在被分到同一個房間了。」她攤攤手,指指那張令人別扭的雙人床,否則的話,睡在這里的應該是表姐和舅媽。
「我覺得沒什麼不好。」反正,她又不是沒在他眼皮子底下睡過覺。
吼,他要玩就是啦,不怕擦槍走火就是了啦,好啊,誰怕誰,有種就放大膽量莫驚慌,仰起下巴,朱苡宸一甩頭,拋出千嬌百媚的狐狸笑,咯咯咯,魅惑指數一百分。「我是無所謂啦,不過萬一半夜狼性大發,垂涎你吹彈可破的肌膚及完美無瑕的胴體,對你做出天理不容的壞事……你可要多多海涵。」
他大笑,伸手拉過她,將她扯上床,順帶將她臉上偽裝出的婬笑逼成驚慌。
「放心,那種事不叫天理不容,而是‘身心舒暢’,不必等半夜,你現在想做的話,我可以全力配合。」
她的驚慌竟比她的笑臉更吸引人心,他看她驚訝過度的傻臉,抑不住狂笑欲念。于是,他笑了,捧月復大笑,笑得肆無忌憚且放縱,不擔心隔音太差,被鄰房的舅媽听見。
如果說,她的驚慌吸引了他的心,那麼此刻,他真誠溫暖的笑容,同樣吸引了她,她怔怔看著他的臉龐,有一瞬間的恍惚,好似時空回到若干年前,那時他還是給予溫暖她的大哥哥。
不由自主的,她伸手,輕觸他的臉,他的笑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終于,安凊敘斂起笑,回眼望她。
她也回神,松開手,低頭吶吶說道︰「這里是小地方,讓人錯認我們是男女朋友不太好。」
「為什麼不好?」
他側過身,一手支在耳下,與她面對面相望,他靠得她很近,近到紊亂了她的呼吸,因為呼吸急促,所以運送含氧量的紅血球拉警報,因為紅血球拉警報,所以她臉紅心跳,有腦充血的預兆。
他喜歡她漲紅臉的可愛模樣,所以動作加碼,把自己的手擺在她腰際,沒想到不擺還好,一擺上去,柔軟的睡衣服貼著她的曲線,而他的大掌可以明顯確知,那個曲線處的觸感有多麼……柔軟。
于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和她一起迎接腦充血效應。
「如果舅媽開心過度,到處發送喜訊,不到兩天,你就會被大家認定為‘阿朱家那口子’。」
「我以為自己早就是阿朱家那口子……難道,我們不是男女朋友?」他直覺反問。
他開始口干舌燥,因為繼腰部線條後,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胸前曲線,他是健康成熟的男人,面對刺激不可能全無反應,他開始後悔了,後悔那些話,把兩人關在同一個房間內,因為他想「狼性大發」,垂涎她吹彈可破的肌膚,完美無瑕的胴體,想要對她做出「天理不容」的壞事……
朱苡宸也連吞好幾口口水,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嗎?他怎能問得理直氣壯,毫不猶豫?難道……對他而言,他們早就是男女朋友,只因他習慣冷漠,表現不出熱情?
今天,他口袋里裝了多少顆震撼彈?東丟一顆,西砸一粒,震得她的小腦袋嚴重錯亂。
安凊敘躺回枕頭,雙手壓回後腦勺,閉起眼楮,他努力忘記掌心下的觸感,並在心底默誦商業法規,以求平心靜氣。
終于,呼吸回歸正常,沖腦血漿回到心髒,他又能發正常眼光看她。
而她持續維持在發呆狀態中,于是在她的笑臉,驚惶之後,他也欣賞起她的發呆面容。
「你表姐說謊。」一笑,他成功轉移她的注意力。
「什麼?」朱苡宸趴在床鋪上,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偏過臉,正視他的眼。
「她從來沒有暗戀過我。」
他是指,表姐說的那個白馬王子,純屬場面話?「你怎麼知道?」
「以前她見到我,就會嫌惡地別開臉,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千年老蟑螂。」
那算是……安凊敘式幽默?不管好不好笑,他盡力了,于是,她大方的送給他一張燦爛笑臉,「你誤會了,對女孩子而言,那叫做害羞,不是嫌惡。」她比出食指在他眼前晃兩下。
他一握,抓住她的手,握在掌中。「你又知道了。」
「我記得以前表姐回家,常拉著我說你的事,像學校有貴賓來,你在操場的司令台上拉小提琴啦,你參加演講比賽拿冠軍啦,班上有誰誰誰很喜歡你,許多好朋友在私底下還為了你吵架……還有一次,你送我回家,她從二樓窗口看見,羨慕得不得了,還問了我一個蠢問題。」
「什麼蠢問題?」他的興致被她的活靈活現給挑起。
「表姐說,下次舅媽火大的時候,我可不可以躲在她後面,讓舅媽把她痛打一頓,我小時候不懂,想說哪有人那麼笨,自願挨打,後來才曉得,表姐羨慕我,可以常常進出你家,听你說故事,讓你幫我敷藥。」
「真的?」
「騙你有糖吃?」
「你把證人的名單開出來,我去向她們求證。」
「別裝了,你會不曉得自己很受歡迎?」
「不知道,我只和男生玩。」他搖頭,不過那個時候的自己,人際關系好像真的很不錯。
「知道嗎?每次我從你家回來,表姐常喜歡摟著我,問你的事,小時候我不太會形容,只會講一句話。」
「哪一句。」
「大哥哥的笑很像太陽公公,誰曉得長大會變成北極冰原。」
她的話堵住了他的快樂,讓他又變回習慣性沉默者。她知道自己誤觸了那個開關,雖然有些後悔,懊惱,卻也有些躍躍欲試,她想試著把北極冰原再次變為熱帶雨林。
她趴在床上,側眼望向他的臉,「我有個同事性格豪爽,說話很歐巴桑,她的口頭禪是‘天壽骨’,我們平日听習慣了也不覺得什麼。直到有一次小學放假,她把七歲的女兒帶到辦公室里,你知道小女生進辦公室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安凊敘搖了搖頭,以為她想轉移話題,避開他逆轉的性格問題。
因為他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樂意配合,因為今夜的氣氛太美,所以他舍不得搞砸一切,于是他丟掉屎臉,重新展現溫和的自己。
「她女兒說,天壽骨,冷氣開這麼強,是要把我冷死哦。當場,我們辦公室里爆出一陣大笑,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們可以想見二十年後的小女生會長成什麼樣子。之後,我們開始熱烈討論,環境改變一個人和基因對人類的影響,哪個比較嚴重?」
「基因。」他搶答。
朱苡宸搖頭,「不,我認為是環境,基因是只提供個體發展的可能性,環境才是造就一個人性格的重大因素。」
「知不知道陳樹菊?一個三十歲就得出來賣菜負擔家計的女人,她從早忙到晚,三把青菜五十元,每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中餐只吃白飯加面筋罐頭,為什麼她可以捐上千萬給沒錢念書,生病沒錢就醫的人?」
「是她基因里有憐憫,仁慈的染色體嗎?不是,而是因為她親眼看著母親繳不出醫藥費而死在醫院,還有功課名列前茅的自己,因為貧窮而無法繼續升學,這樣貧困的環境促使她特別能夠體會窮人的苦痛。」
見他無語,她又說︰「我恨過舅媽,在很小的時候,我常幻想舅媽是個壞心大巫婆,幻想她在把我養大之後,會將我放在鍋子里煮來吃。」
「是你和阿姨,教導我心中無恨,因為心中無恨,所以裝得下更多的愛,慢慢地,我長大後,終于明白舅媽沉重的悲哀,而在我心目中原是好人的舅舅反而才是加害者。我無法改變大人之間的事,只好盡全力創造舅媽的快樂。」
「你也親眼看見了,如果不是你和阿姨,我和舅媽不會有今天的關系。知道嗎?除舅媽和表哥表姐外,我沒有其他親人了,我很珍惜他們,很高興世界上有人和我血脈相連。」
她停下話,望向沉默的他。
安凊敘知道她想說服自己什麼,但他的性格已然形成,他早就習慣憎恨,吝于付出愛。
「你讓我變得溫暖又善良,而你自己卻變得冰冷寒酷。這段日子里,我常常自問,我的大哥哥,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回來。」她深深一嘆,在他變臉之前,繼續把話說完,「就算不能放下仇恨,至少別去踫觸仇恨吧,把那些待你不好的人,遠遠拋開,讓自己過得幸福而自在,不是很好?」
他沒有予以回應,她也沒有逼他回應,只是把本來枕在下巴的手抽出來,食指,中指比成雙腳交互著前進,走路似的一步步走到他的肩窩處。
「以前我常把頭靠在這里,靠著靠著,所有的傷心委屈就不見了。」
手指繼續往上走,走到他濃密的眉頭。
「你笑起來的時候,這里會往上飛翹,看見你上揚的眉,我會忍不住想要跟著笑,于是,就忘記舅媽的雞毛撢子長什麼樣了。」
手指往下一點點,走往他的嘴唇處。
「你開心的時候,嘴巴會變成漂亮的彎月亮,看見月亮升起,我身上的疼痛就像被施了魔法消失無蹤。」
她的手指還想前進到他的耳朵,告訴他,她喜歡他傾听自己說話,她很想在他專注的耳朵里,埋下自己無數秘密。
但是他沒讓她成功達陣,他伸出左手握上她的右手,當年的溫暖再度將她包圍。
他將她攬入胸口。
她柔軟的身子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她崇拜的眼神依舊,總是讓他相信自己是擎天梁柱,有能力當個「偉人」。他喜歡她眼里的自己,更喜歡她對著他笑的表情。
朱苡宸窩進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腰,粉紅的唇勾勒出美妙的線條。
她心底明白,不管他變不變得回當年的大哥哥,他那句疑問證明的事已經攻陷她的心。
他們不是男女朋友嗎?
是,她願意是,樂意是,她很高興他們是男女朋友。
他們手牽手回到安凊敘老家。
昨晚朱苡宸擔心的事成真,舅媽果然一大早就到處散播好消息,而這個地方也真的很小,于是所有鄰居都得知,當年那個老是挨打的小女孩和那個家教很好、人人都喜歡的男孩在一起了。
走過汪大嬸家,數十年如一日,她還是拿著水管澆灌著柏油路面,只不過她的頭發白了,而當年種下的小樹已長得蓊蓊郁郁。
「阿朱,回來了啊。」看見她,汪大嬸拉開門,走到街心。
「汪大嬸好。」朱苡宸規規矩矩地鞠躬。「汪大嬸看起來還是很健康,好像……比我上次看到的時候更年輕,說實話,你有偷偷跑去打玻尿酸哦?」
她很會跟老年人哈拉,不對,應該說她對誰都很能夠講話,連面對安凊敘這種冰人都能連續講兩個小時,可見她的功力有多深。
「哎喲,愛說笑,都老了。上次汪大嬸有在電視上看見你哦,你上電視很漂亮。」
「對啊,電視台的人有幫我化妝,我要是有汪大嬸年輕時的一半漂亮,早就被拉去當偶像明星了。」
安凊敘受不了地看她一眼,諂媚,巴結,拍馬屁。
「阿朱已經夠漂亮了啦,你舅媽很驕傲,到處叫人家看你的節目。」
那不是她的節目……算了,老人家開心就好。
「謝謝汪媽媽,我才想看你年輕時的照片呢,舅媽說,汪大嬸年輕的時候,比白嘉莉還美。」
「你啊,這張嘴這麼甜。唉,想當初你舅媽年輕時那麼歹命,現在總算出頭天了,你在大學教書,姐姐在國中教書,哥哥又是醫生,三個孩子都那麼有成就,她總算是苦盡笆來,當年吃的苦都值了。」
「是啊。」她笑著應和。
「啊他……就是阿敘嗎?」
「對啊,阿敘一直想回老家看看。」
「阿敘長得真高,真帥,還會不會拉小提琴?听阿朱舅媽說,你念美國最難念的那間阿彌陀佛大學哦?小時候我就看你們兩個特別要好,還跟你們媽媽,舅媽說,不如讓你們結成兒女親家,沒想到果然長大變成男女朋友。」
炳佛變成阿彌陀佛?安凊敘佩服這群老太太們,但他和朱苡宸一樣,沒有多加置喙,只是微笑著,剩下的全留給這多話的小女人去應付,而她,應付得游刃有余。
就這樣,聊過十幾分鐘後,他們才在汪大嬸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離開。
朱苡宸拿出阿姨交給舅媽保管的鑰匙,打開大門。
表哥開始工作後,就逼舅媽從工廠退休,退休後老人家的時間多了,除了和鄰居說說話,就是到這里整理花草,清清屋子,一進門,她就見到安凊敘呆住了,那一景一物都是當年的模樣,未曾改變,只是樹長得更高些,而那叢夜來香已經攀滿籬笆。
「要進去屋里嗎?」她拉拉他的手。
他有些激動的回去握她的手,掌心里滿是汗水。
他點頭,兩人牽手進屋,沙發還是那個樣子,牆上的時鐘仍然滴滴答答響,只是更老更舊了。
她直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讓屋外的陽光透了進來。
安凊敘下意識地指指那片落地窗說︰「以前,我媽媽經常站在落地窗前拉小提琴。」
「對啊,而你拉小提琴的位置是在二樓陽台。」
那時,她經常站在門外,仰望二樓陽台,看著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五歲的孩子不懂愛,卻清楚明白什麼叫做喜歡,她喜歡大哥哥的聲音,喜歡他的溫柔,喜歡他對她的小心疼護,喜歡他……是一件持續很久的事。
「我父親,因為母親的提琴聲而愛上她。」
可最終,他選擇回到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元配身邊,如果結局注定這樣,當年為何要放任愛情發展?他無法原諒父親。
朱苡宸抿唇點頭,把話題轉開,「這個樓梯,你害我摔跤過,記不記得?」她撩起頭發,耳際露出一個淡淡的疤。
那時,阿姨開玩笑地對他說︰「糟糕,你害阿朱破相,以後一定要娶人家。」
他沒有鬧別扭,而是很「負責任」地回答,「娶就娶,反正我很喜歡阿紫。」
那個兒女親家的戲言,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我不是故意的。」安凊敘解釋。
「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沒關系。」她落落大方的回應。
「為什麼沒關系?」
「因為……」她湊近他耳邊,輕語一句,「因為我喜歡你啊。」
她的臉龐倏地翻紅,撇下他,飛快的跑上樓梯。
他望著她的背影,淺淺一哂,笑得不深,卻絕對真心。
他跟著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小孩子的單人床仍然擺在熟悉的位置,覆蓋著書桌的白布蒙上一層厚厚的灰。他一把拉開白布,課本,故事書,還有插滿鉛筆的竹筒未曾挪移過位置,母親……一直在等他回來。
拿起小學的日記簿,隨手打開,稚女敕的筆跡寫著——信念是成功最大的支柱。
然後,洋洋灑灑一篇與自信有關的文章,出現在格子簿里,他細細讀著,卻彎了眉頭。
當年的他,還真喜歡講大道理,可發生在朱苡宸身上的事,一旦落在自己頭上,他便控制不住仇恨,敵視,心里只求一個天翻地覆,把那個害他不淺的安家徹底摧毀。
突然,阿朱的聲音鑽進他的腦袋——是你和阿姨,教導我心中無恨,因為心中無恨,所以裝得下更多的愛……
「這個床,我有份。」朱苡宸拉開覆在上面的防塵布,天藍色的床罩頓時出現他們眼前。
曾經,他發了瘋地想要當太空人,母親給他買下一套又一套的天文書籍,還在天花板貼上許多夜光星星。
母親貼上星星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把她帶到自己床上,抱著她軟軟的身子,關上電燈,他和她一起徜徉宇宙間。
手撫過小小的枕頭,她笑著轉身,說︰「小時候我真羨慕你,有一個這麼疼你的媽媽,有時候我很想問︰‘大哥哥,你可不可以把媽媽分我一半?’很傻對不對?媽媽哪里可以分給別人,只是我打出生後,就沒見過母親,听說她把我丟在醫院就消失得無蹤影,還是醫院通知舅舅去把我領回來的。」
她在笑,但陽光笑臉里罩入一層陰霾。
「你那個時候應該問的。」安凊敘順順她的頭發,勾起她的下巴問。
「問什麼?」她笑著靠近他。
「問我肯不肯把母親分你一半?」他對著她的耳朵說話,暖暖氣息吹過,癢呼呼的,害她的心也跟著發癢。
「如果我問了,你會怎麼回答?」
「我會說,好,分你一半。」
他的答案讓她的心沁入一股淡淡蜂蜜,情不自禁,她勾住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她把臉貼上他寬寬的胸膛,情不自禁,她閉上眼楮,她想,她的大哥哥已經悄悄回來。
入夜,他們在朱家吃過飯後,又來到他的老家。
夜來香甜甜的香氣在空氣間飄散,兩人坐在搖籃里,腳一下一下地點著泥地。
搖籃輕輕搖晃,晃著晃著時間仿佛回到過去,回到那個仲夏,他的母親在落地窗前拉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的那個夜晚。
「我討厭愛情。」他突發一語,嚇到了她。
「為什麼?」
「愛情只會帶給人們痛苦。」他偏激過度。
「為什麼?」
「你認為我母親有因為愛情的存在,而過得快樂幸福嗎?」
「所以,你認為婚姻比較實際嘍?」她問。
「婚姻怎麼會實際?」他失笑,敲了敲她的腦袋,然後順手一勾,把她的頭勾進自己胸口。
「怎麼不實際?不管高不高興,婚姻就是會把兩個人給綁在一起,共同的責任,共同的目標,共同的衣食住行,讓兩個人未來的幾十年緊緊相系。」
「有嗎?你舅媽和舅舅,有因為婚姻成為共同體,而緊緊相系?」
「那你到底要說什麼?說……愛情婚姻都是某種蠢行徑?」她猜測。
「我想說,別對婚姻有過度且不切實際的希冀。」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阿雪經歷過三段婚姻,她在第一任丈夫的身上得到公司的所有權,而她不會去向他要求天長地久,情愛不休,她的第二任丈夫讓她的大兒子有了名分,她也不會去奢求男人做不到的事,她給對方自由的同時,也給了自己相對的自由,並且她很聰明地在得手自己想要的東西後,斷得一干二淨。」
拿婚姻來換取利益,她真想批評阿雪是個沒心肝的女性,但上次的批評讓兩人冷戰數小時,她不願意再去踩他的地雷區。
「那麼她現在有錢,有地位,連傳宗接代的孩子都有了,她干麼嫁給第三任丈夫?」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在第三任丈夫身上,絕對有她想要的東西。」
「所以你的意思是……婚姻不對,愛情不對,那麼請問,男女之間有什麼是正確的?」
「感覺,只要感覺對,在一起快樂,就夠了。」
「可是,只要感覺對了,你就會忍不住想要多點時間和對方在一起,就會希望她的身邊除了你,再沒有別人,就會希望對方的一生一世能和自己共同度過,感覺,感情,愛情,婚姻,那不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嗎?」
「所以,男女之間最好只要感覺,不要感情,把兩人定在最美好的那個點,不要貪心躁進,否則只會讓那感覺加速消失。」
因此,他們目前只是感覺正確,其他的談不上也不能談?所以那句「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一時情緒失常才說的?
她想問,你的意思是,想阻止我即將到來的貪心嗎?
可她望著他,看了很久……垂下頭,能夠「一個人完成千場談話」的朱苡宸,在此刻選擇沉默。
她的沉默讓他心里浮上一層隱憂,他握住她的手,輕淺一間,「怎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她苦笑,回望他。
他細細觀察她的眉目,一抹呼之欲出的哀愁勾動他的心思,「你不同意我的論點?」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對阿雪小姐不尊敬,但我真的沒有辦法認同以婚姻為手段,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努力讓口氣平和,不帶絲毫批評意味。
「你以為人生是個怎樣的過程?」
「每個人的人生不一樣,但大抵離不開問題。我們不斷地發生問題,然後盡全力去解決問題,並從中得到成就與樂趣。」
「不,所謂人生,是指一個人從出生之後,積極努力,讓自己的生活好上加好的過程,所以我們要念書,因知識可以讓自己矗立于社會中,所以我們要賺錢,讓衣食無憂,所以,我們要在危險來臨之前預作提防,以便哪天它真正到來,能不至于手足無措。而當我們在念書,賺錢或作預防時,是需要立下目標並善盡手段的,而那些目標值得用許多東西來交換。」
「包括婚姻?」
「對,包括婚姻。」
「阿敘,你真的受阿雪小姐影響很深。」朱苡宸無奈嘆氣。
「不好嗎?人生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得意,要盡歡,就要用某些東西去交換。」
但她無法認同,因為她受「大哥哥」的影響很深,她深深地把那些大道理奉為圭臬,深深地相信,真愛不能被交換。
她又沉默了,靜靜靠在他的肩膀,暗暗忖度,自己有沒有阿雪影響人的本事,能夠影響他相信真愛無價,婚姻崇高,認同人生可以少一些成功,卻不能用愛情去換取代價。
「又不說話?」安凊敘握住她的肩膀,推開她,有一絲惱怒。
他痛恨女人聒噪,卻無法忍受她的沉默,她對于他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你要我說什麼?」
「說服我不要用婚姻交換我想要的東西,說服我人生不要不擇手段。」
他要她說服……他?
意思是,她的觀念有受他認同的空間?意思是,他不排斥被她影響,也不排斥她趕走他腦袋中的阿雪?意思是,他剛才的話並不絕對,只要口才好,就可以讓他的觀念俯首稱臣?
和他談話像進行了場三溫暖,沉到谷底的心,因為這句話再度高懸。
「換句話說,你講那一大堆,是為了說服我認同你的想法?」
朱苡宸笑了,原來他們只是在辯論,他不一定非要遵循阿雪路線,她的笑彌平了他的眉,拉起嘴角,他喜歡那個侃侃而談的阿紫。
「是。」他半點不隱瞞。
「可事實上,你並沒說服我。」
「所以呢?」
「所以,我不認為自己也能說服你。」這招叫做欲擒故縱,想進入愛情地界的男女,都得學習的手法。
「連試都不試就棄械投降,你好大的出息。」他輕蔑地瞄她一眼。
她大笑,「誰說我棄械投降了?我是自信滿滿。」
「怎麼說?」
「時間到了,自然就曉得我到底有沒有說服你啊。」她抓起系在腰間的帶子甩著轉著,一臉的莫測高深。
「把話說清楚。」
「如果,你想用婚姻在我身上交換什麼,對不起,你一定換不到。如果明知道換不到,你還是要和我聯手共創婚姻,那麼我便是說服你了。」
「如果沒有說服呢?」
「那就是到最後,你決定去找個有東西可以交換的女生,那我……也只好認嘍。」
「怎麼個認法?」
「很簡單啊,快刀斬亂麻,老死不相往來,天涯各一方,別思念,祝福你生活悲慘五十年。」
「也許我們可以是朋友。」
「哈,藕斷絲連?想都別想,我不是外遇的料。我自己沒有父母親疼惜,我發誓,除非不生小孩,否則我就是要給孩子一個完善的家庭。怎樣?」說著,她朝他揚了揚眉。
「什麼怎樣?」
「我的慷慨言論,有沒有說服你了?」
「哈哈,不是說自信滿滿,到時候就知道?」安凊敘點頭。「走著瞧吧,到時候就知道。」
他笑著用力一踢,搖籃大力晃起來。
「我不過是想偷看一下目前的成果嘛,小氣。反正……我習慣考一百分,我一定可以征服你,而最後你絕對無法離開我。」
她驕傲的笑像初升的朝陽,甜蜜,溫暖且帶著濃濃的幸福感。
夜風輕吹,花香依然甘純香甜,雙人相互依偎,在月光下,在美麗的秋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