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維持原定行程,繼續往如春堡前進。
寧馨一直擔心袁不凡的心情,沒想到他恢復得倒是很快。
「因為沒什麼讓我牽掛的事了。」袁不凡灑月兌一笑,「現在的我是真正的閑雲野鶴、自由自在。」
「外加兩袖清風。」寧馨補上這麼一句。
「錢財乃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而且,」袁不凡笑道︰「銀子沒了,更給我努力工作的動力。」
「只是不知道你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寧馨很替他心疼。
兩人一路從商州過了雍、岐、秦各州,愈走景色愈是不同,從滿眼綠意漸漸走進了黃沙滾滾的世界。
一路上大致平靜,偶有攔路打劫的小賊,都被袁不凡料理了。
這一日行到蘭州,又是一派繁榮景象。
蘭州由于是西北邊地的軍事重鎮,朝廷格外用心經營,加上泉水豐足,在此地反而意外的見到了睽違已久的榆柳成蔭的景象。
「北樓西望滿楮空,積水連山勝畫中。湍上急流聲若箭,城頭殘月勢如弓。」袁不凡不禁想起這首詩。
當晚兩人仍舊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初進客棧,即見到些高鼻深目的異邦人,蘭州本就是各色人等雜處之地,見到外邦人並不奇怪,但一個據桌而坐的人的背影卻讓袁不凡留心了。
「在什麼地方見過?」袁不凡在腦中搜索,卻找不到答案。
「怎麼了?」寧馨發覺袁不凡的臉色不對。
「好像見到認識的人!」袁不凡腦中仿佛有一條斷線,卻始終接不起來。
「在哪里?」
袁不凡以眼神示意,寧馨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沒見過,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袁不凡仍在思索。
「不然直接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不要,或許是敵人。」袁不凡雖然想不起那人是誰,但看著那人背影時,伴隨而來的是警戒,這令他決定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要不要換家客棧?」
袁不凡正在躊躇不決,就在此時。那人起身叫伙計結帳,然後在袁不凡和寧馨眼前直接走了出去。
袁不凡見到那人的臉,反而放下心來——因為那人也是高鼻深目,此人既不是中原武林人士,應該就不是沖著他和寧馨而來。
夜晚兩人上樓。進了房間睡下,袁不凡就住在寧馨隔壁。
自從與她回過他家後,袁不凡就再也不與寧馨同住一間房,他知道他已愛上寧馨,再這樣相處下去,對他和她都不會是好事。
他為什麼不能和寧馨在一起?他很清楚,關鍵就在秦觀海——到如春堡後,秦觀海絕對不會再讓寧馨離開,如果他要跟寧馨在一起,勢必就要投入秦觀海麾下,為他效命。
他沒自大到不願替任何人工作,也甘心放棄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要他效忠必須要有能夠說服他的理由,而秦觀海並不足以讓他佩服。
他一直有著他自己的信念,而這信念從未動搖餅——無論經歷失敗、挫折,甚至是失去生命的威脅,他都不向任何勢力屈服,也不背叛自己,這是他唯一的驕傲。
然而愛情是否會改變他?他沒把握,現在他的理智還能說服他自己,可是如果再跟寧馨在一起,他沒把握自己會不會為她而動搖,所以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和她保持距離。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袁不凡的思考,樓上房間很多,有人上樓並不值得大驚小敝,可是令他提高警覺的是,腳步聲是朝著他們這邊來的。
袁不凡住在樓上最後一間房,他的隔壁就是寧馨,那人的腳步聲剛好停在寧馨的房門外。
袁不凡立刻從床上躍起,不過在他打開房門前,他听到隔壁響起了敲門聲——如果是敵人,不會在此時敲門的。
敲門聲極輕,先是「叩叩」兩下,接下來是三下。
這讓袁不凡立刻聯想到——是暗號!
寧馨與人有約?若是,她必定會在敲門聲停止後立刻開門。
袁不凡暗自祈禱這一切都只是他多慮,寧馨根本無事瞞他,這樣他會立刻沖出去把來人打飛。
但事與願違,祈禱亦無效——寧馨開了門。
袁不凡還在做垂死的掙扎,他甚至希望寧馨能尖叫!可不幸的是,寧馨完全沒有憐憫他的意思,把來人帶進房,還把門關上。
袁不凡的疑心升到最高點!看樣子寧馨不但認識那人,跟那人的關系還很親近。
他忍不住屏息、凝神,開始捕捉從隔壁房中傳出的一字一句。
無奈隔間很厚,寧馨和來人的聲音又極低,袁不凡只能听到「不是叫你不要來」、「你阻止不了我」、「有他保護」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而這些話都是寧馨說的;來人的聲音低沉,袁不凡完全無法听清他說的話,但已可斷定對方是個男人!
三更半夜,寧馨和一個男人在房里做什麼?袁不凡有點不高興,她好歹也是個閨女,夜半時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他要不要若無其事的過去敲敲門,看看寧馨會有什麼反應?如果她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就表示她有心瞞他,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會很不開心。
可是如果寧馨以無所謂的態度向他介紹另一個男人,那豈不是表示她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也就是那男人跟寧馨的關系真的非比尋常,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寧可不要知道。
忽然,袁不凡想起了寧馨曾說過的兩個歪理——
「要當別人的娘子,第一步要先學會懷疑相公。」
「第二步要學會自我欺騙。」
那時候覺得是歪理,現在不是全都應在他的身上了?
如果回歸原點,他和寧馨有生意上的關系,他可以以「受秦觀海托付的名義」過濾她來往的所有人等,可是這樣做只讓他覺得自己很可悲,連他都要瞧不起他自己。
就這樣左思右想,袁不凡變得舉棋不定,直到隔壁房傳來打斗聲,袁不凡立刻奪門而出,一掌劈開鄰房門閂——
寧馨擁著棉被瑟縮在床上一角,一個男人迅速從窗戶竄出。
在竄出前,袁不凡與他打了照面,藉著「如弓殘月」,他已認出了那個男人——就是今天在客棧飯堂見過的那個異邦人!
而且一見到他竄出的背影,袁不凡腦中的斷線立刻接上了——
早在洛陽,他從汝陽回酒樓的那個早上,他見到的那個從樓上竄下的背影原來就是他!
這人竟跟了他們這麼久!
這人到底是誰?這一路上的不解之謎是否都與他有關?袁不凡亟欲將他擒下,可是寧馨卻叫住他——
「袁大哥,不要走!陪我……」
寧馨似乎受了驚嚇,在這種情況下,袁不凡不能丟下她。「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一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的心就軟了。
「你先把窗戶關上,我怕……怕他再來。」寧馨目中含淚。
「好。」袁不凡關上窗,卻是滿月復疑惑。
「袁大哥,我怕。」
袁不凡坐到床邊。「我陪你。」
「袁大哥,讓我靠一下。」寧馨話還沒說完就抱住袁不凡,頭枕在他的胸前。
袁不凡的心很亂,他有一大堆的事想問,可此情此景,教他怎麼問得出口?過了好一會兒,「沒事了。」安慰道。
寧馨慢慢放開手。
「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嗎?」即使寧馨暖馥的身子足以令所有男人神魂顛倒,但袁不凡心中的疑惑太大,他一定要解開這些謎團。
「你看不出來嗎?」寧馨癟嘴,「那個人……想欺負我。」
「不是你開門讓他進來的嗎?」袁不凡遲疑了一下,終于問出這句話;這句問話雖然不禮貌,但卻是整件事的關鍵。
「你……你听到了?」寧馨委屈道︰「這麼晚你還沒睡?」
「就算我睡死了,千里之外一片葉子落地的聲音我都听得見!」這麼說真的是太夸張了,事實上是他這段時間每晚躺上床後,都在認真思考他和寧馨的未來。
不過現在看來,是他想太多了。
「他跟你到底是什麼關系?」袁不凡鼓起勇氣問。
「就是……朋友。」寧馨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只是朋友嗎?是朋友,為什麼要瞞著我;是朋友,為什麼要用暗號?」袁不凡很不滿意。
「沒告訴你是因為覺得你不需要知道……」寧馨囁嚅著。
「需不需要知道,由我來決定。」從洛陽太白酒樓到今天客棧飯堂,寧馨已騙他兩次了,他不能不發火。「他到底是誰?」咄咄逼人。
「我可不可以不說……」寧馨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你•一•定•要•說!」袁不凡發出最後通牒。
「我怕你知道了會誤會我……」寧馨又換上擔心的表情。
「不•會!我•向•你•保•證。」話說清楚了,才不會有誤會。
「真的要說?」寧馨還在做最後的努力。
「對!」
「好吧!」寧馨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他是我的未婚夫。」
「什麼?!」袁不凡站了起來,他受到的震撼簡直無法言喻。
「我說啦!他是我的未婚夫。」寧馨一副「要殺要剮隨便你」的表情。
「未婚夫?」受驚太大,袁不凡此時就像個呆子,只會復述寧馨的話語。
「對啊!我和他的狀況就是,我現在還沒嫁給他,但未來注定要嫁給他的那種關系。」
「現在還沒嫁給他,但未來注定要嫁給他?」袁不凡又開始復述,「我懂未婚夫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麼從沒告訴過我?」
「這種事需要告訴你嗎?當初你連我的名字都沒興趣知道哩!」寧馨噘嘴。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袁不凡腦中不禁浮現「痴心錯付」四個字。「你的未婚夫為什麼要一路跟著我們?難道他信不過我嗎?」他現在只想維持最後一點男性尊嚴。
「我就說你會誤會,事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寧馨向他伸手,「袁大哥,你可不可以先坐下,不要這麼激動。」
「誰激動了?你想有誰被騙了,心情還會好的?」話雖如此,他還是坐了下來。只是此刻,他再也不肯坐在床上,只是拿了把椅子坐在床邊。
「你嫌棄人家了!」寧馨癟嘴,一副要哭的樣子,「這也是我不願意跟你說的原因,可是你能不能听完我的話,再決定你要不要生氣好不好?」
袁不凡暫時忍住氣,「你說。」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他是爹爹幫我訂下的親事,小時候我們雖然說得上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但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他。」
哼!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她還真會形容,袁不凡氣悶的想著。
「後來他為了習武離家,一去就是十幾年,這中間我們幾乎斷了音訊。」
幾乎?「是斷了,還是沒斷?」
「嗯,就心理層面來說是斷了。」寧馨小心道。
「那就事實層面呢?」
「哎呀!」寧馨撒嬌兼耍賴,「羅世伯和伯母偶爾還是會到我們家串門子,茶余飯後沒話找話聊也是難免嘛!」
不是難免,是不能免,這是袁不凡的想法。
「可是我都沒放在心上,只當他是個大哥而已。」
她的大哥還真多!袁不凡更加氣悶了。
「所以當爹爹告訴我該找個時間把婚事辦一辦時,真把我嚇壞了!」
「你爹幫你訂親時,難道沒問過你的意思嗎?」
「小時候的意思怎能作數?小時候我們誰沒說過要跟誰成親這樣的話,如果全都算數,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可是除了她,他沒想過要娶誰,袁不凡直到這時才驚訝的發現,他每晚輾轉反側所想的「與寧馨的未來」,其實就是指和她成親這回事。
太可怕了!這段時間他竟壓根沒想到他的職業道德,他……他真該金盆洗手了!
寧馨繼續解釋著,「我跟羅大哥不過就是小時候玩扮家家酒的朋友,這麼多年不見,根本談不上什麼感情,突然說要成親,真的讓我好為難;答應他是欺騙他的
靶情,不答應他又怕他傷心,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加上秦老頭突然通知我爹,要把我接到他那里去,我雖不舍離開我爹,但想想這也不失為解決之道︰我爹既然不是我爹,那他訂下的親事自然也就作廢了。
「只是沒想到羅大哥听到這個消息卻不罷休,竟然一路追來,不想讓我去如春堡。」
「陸填海是不是他殺的?」袁不凡突然問出這句話,這件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不是,那時他還沒趕上。」
「那屈嬌呢?」
「我不知道,屈嬌把我打昏了啊!不過我想不是他。」
袁不凡稍一尋思,也知道了——如果是寧馨的未婚夫,一定會順便帶走她的。「你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就是在太白酒樓,你出去後不久,他就進來了。」
天啊!他從洛陽回汝陽來回起碼一個時辰,在這一個時辰中,那男人竟然一直和寧馨共處一室……
「你不要誤會,我們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把話講清楚,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去如春堡,而他說他不會讓我去……」看到袁不凡的臉色不善,寧馨連忙解釋。「我一直叫他快走,他卻說要我跟他一起走,我不肯,又怕你回來被你看見,只好跟他約了暗號。」
「你們又見了幾次面?」袁不凡邊問邊想像寧馨說的畫面,搞不清楚自己在里面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人家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而他卻是名不正、言不順,以世俗的標準來看,他應該算是「奸夫」。
而未婚夫躲奸夫,世上有這種道理嗎?
「一次,就是這一次,我發誓。」寧馨信誓旦旦的說。
「真的?」袁不凡邊問邊在腦中回想從太白酒樓離開後所發生的每件事,寧馨落單只有在汝陽的那段時間,但他相信她絕不會在那個時候與她的未婚夫見面。
在汝陽的那段時間,他們心中應該就只有彼此……
可是寧馨就算真和她的未婚夫見面了,他又有什麼立場來表示任何意見呢?
「真的,其實會和他約暗號也是為了敷衍他,心想他哪這麼容易再找上門來?可沒想到他一直等在這里;今晚他一來就問我是不是變心了,不然為什麼不肯跟他走?」寧馨說著瞟了袁不凡一眼。
「你怎麼說?」袁不凡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心里在意極了!
「我說我沒變心,因為我從來就只當他是哥哥。」
本來袁不凡听到「我沒變心」這句時,三魂七魄都變得無精打采;可听到後面那句時,全身精力又充沛起來。「他能接受嗎?」希望他能!
「他不能接受。」寧馨的嘴又癟了,「他說我會這樣都是受到壞男人的引誘,所以才會三心兩意,他說這都是他的錯,他應該幫我更堅定。他說……他說我們既然已經得到父母認可,不如現在就……就……」話沒說完就掩面哭了。
「禽獸!」袁不凡咬牙罵道。
耙說他是壞男人!那個姓羅的不知在面對寧馨時,他的情操有多崇高!
寧馨哭了好半天後才停止。
「接下來要怎麼辦?」袁不凡問︰「要我把他抓起來嗎?」
「不要,千萬不要。」寧馨很緊張。
她緊張的神情讓袁不凡忍不住起疑。「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已經說啦!我只當他是大哥。」寧馨的模樣顯得很委屈。
「你要說實話喔!不然我怕我下手沒輕沒重,傷了你的大哥。」
「其實你要傷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哦!你的意思是他的功夫比我強嗎?」從袁不凡的語氣就能听出,他現在非常的不開心。
「不是,我只是擔心你。」
這句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袁不凡心想,寧馨該擔心的是她的「羅大哥」吧!
「總之,你盡量不要跟他見面,他愛說什麼就隨他去說,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就好。」
這豈不是讓他當個縮頭烏龜嗎?寧馨也太小看他了。
「因為我不想看到我大哥和我……心儀的大哥,」寧馨雙頰浮上兩朵紅雲,「任何一方為了我而有損傷。」
哇!「心儀的大哥」?寧馨是在說他嗎?袁不凡在瞬間變得飄飄然,覺得世界怎能如此美好?
「袁大哥,你能不能答應我?」寧馨用滿含柔情的眼神望著他。
「嗯!我理會得。」袁不凡忍住內心的雀躍,故作嚴肅的回答。
***
好不容易等到寧馨睡著,袁不凡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雖然寧馨已把事情交代清楚,可是袁不凡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
自從听到寧馨那句「心儀的大哥」後,他的思考能力就徹底瓦解了,然而當袁不凡一打開房間的門,立刻發覺到不對——窗戶是開著的!
他的警覺心倏地升高,因為多年來行走江湖,他早已習慣在入睡前將窗戶關好。
很快將房間掃視一遍,他確定房中無人,但桌上倒是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封信!
誰會留書給他?袁不凡一打開信,先看署名——
羅新。
是個陌生的名字,但他很快就聯想到,那人就是寧馨所說的「羅大哥」,可羅新為何要留書給他?
五里外梁家泉候君,有事面議。
又及︰請務必只身前來,勿驚動張家姑娘。
羅新約他見面,還特別提醒不要讓寧馨知道,這是為什麼?
羅新是想給他好看嗎?若是,沖著羅新今晚做出的獸行,他一定會打得羅新滿地找牙!
但也可能羅新是想文明一點,約他談一談;若是,他該怎麼說?說他和寧馨只是生意上的關系,還是說他對寧馨沒有非分之想?這些話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也許羅新只是想托他好好照顧寧馨,若是,那他倒是要無地自容了呢!
從沒和「情敵」見面經驗的袁不凡不禁開始設想再設想,那封信也被他看了又看,直到——
「寧馨的羅大哥……字寫得還真丑!」袁不凡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隱隱有著自得之情——雖然他十一歲就決定棄文從武,但從小打下的好根基讓他至今仍寫得一手好字。
他自認將來就算是退隱江湖,光靠賣字也能維生!
「看這字的間架疏密不勻,用筆不懂一波三折收筆藏鋒,我三歲寫得就比他好了!」邊想邊手癢起來,伸手在茶壺中沾了水,就把這「五里外梁家泉」六字在桌上寫了一遍。
之後袁不凡把信裝回信封收進懷里,飛身從窗戶出去時還順手帶上窗。「這招羅新就做不到吧!」
唉!他干嘛什麼都要跟羅新比?
五里的路程對他來說很輕松,他邊趕路邊暗想,跑得快簡單,要跑得像他這麼瀟灑就難了——在不知不覺中,今晚的袁不凡幾乎成了自戀狂。
遠遠的,一道高大身影出現在他眼中。「還好我也不矮。」
就在羅新轉身再次與他打照面時,袁不凡忽然怔住——他終于想到從剛才就一直讓他覺得不對勁的是什麼了!
羅新是一外邦人,寧馨卻是江南千金,這兩人怎麼可能會是未婚夫妻?「你……你真的是她的未婚夫?」
一見到羅新,袁不凡沖口而出。
「張姑娘是這麼跟你說的嗎?」羅新的模樣看來比袁不凡平靜。
「沒錯。」袁不凡搞不清楚他現在到底是希望寧馨騙他,還是沒騙他。
「她說是就是。」羅新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
袁不凡覺得這話很有蹊蹺。「難道你們不是嗎?你今晚不是還……」即使同樣身為男人,袁不凡對羅新今晚的「獸行」還是說不出口。
「還怎麼樣?」羅新露出不解的神情。
袁不凡直到此刻才發現羅新的腔調也很奇怪,說話夾雜著他沒听過的口音。「我以為……」一再被寧馨欺騙,袁不凡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你約我出來有什麼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千萬不要送張姑娘去如春堡。」
「為什麼?」如果不是寧馨說的理由,羅新為什麼還要阻止他?
「你會害死她的!」羅新的神情透著焦慮。
「不可能,我是送她去見她爹。這一路上雖然遭遇不少凶險,但所幸都能平安度過。」此時的袁不凡又變回一個謙虛的人了。
「我說的不是這一路上的事……」羅新欲言又止。
「那是什麼?」
「個中詳情恕我不能說,只要你答應不送她去如春堡,她就不會有事。」
「這點恕在下無法從命。」袁不凡道︰「袁某自出江湖以來,從來都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兄台今日做出此等要求,若不說清緣由,即使你身為張小姐的未婚夫,在下還是只能做出棒打鴛鴦的事。」
「什麼鴛鴦什麼的,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羅新露出不解的表情。
羅新連這句比喻都听不懂,更不可能是世居江南了!
或許是發現到自己無法令袁不凡改變心意,羅新躊躇許久,終于下了決心,「如果我告訴你原因,你能答應不送她去如春堡嗎?」
袁不凡沉吟,「這要看情況……」他從未半途而廢過,但此事若真關系到寧馨的性命,他想他會破例的。
「好,事情……」
「啊——」羅新才剛開始說,就被女人的尖叫聲給打斷。
聲音是從遠處飄送過來,雖然听得不清楚,但袁不凡直覺是寧馨的聲音,立刻要走。
羅新擋住了他。「听我把話說完,」急道︰「她不會有事的!」
「你怎麼知道?說不定就是你派人綁了她……」袁不凡亟欲離開,于是與羅新交手。
羅新的武功很不錯,但不是袁不凡的對手;羅新中了袁不凡一掌,踉蹌倒地,袁不凡立刻飛身而起。
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他怎會沒想到?袁不凡感到很自責。「寧馨、寧馨,是你嗎?」他心急如焚的循聲到處尋找。
「袁大哥!」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地底響起,原來寧馨掉到一個坑里了。
袁不凡立刻跳進坑里,「寧馨。」
「袁大哥……」
袁不凡扶起她,寧馨緊緊把他抱住,看來是受了驚嚇。
「你有沒有受傷?」袁不凡擔心的問,這是他第三次害寧馨身陷險境了。
這個坑洞並不深,大約一人高,可能是獵人用來捕獵物的陷阱,所幸坑里沒有裝設機關,不然寧馨不斷腿也要受重傷。
「擦傷了手肘和膝蓋,好痛!」寧馨的聲音很委屈。
「沒傷到筋骨嗎?」
「背有點痛。」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袁不凡抱著寧馨躍出坑洞。「你怎會來這里?」在往回走的路上,袁不凡背著寧馨仍不忘厘清疑點。
「我醒了,發覺你不見了,到你房中找你沒看到人,才點了燈想坐著等你,忽然在桌上發現‘五里外梁家泉’六個字……」
「怎麼可能?」袁不凡驚奇道︰「那是用水寫的,過了這些時候,水早就干了!」
「是用水寫的?」寧馨疑惑,「那就是說你也有‘入木三分’的功力了嗎?那些字明明是刻在桌上的。」
袁不凡想了想,有點哭笑不得——想必是因為暗中和羅新較勁,所以他在寫字時不覺用了內力。
明日結帳時,他得多付客棧一點銀子,作為「毀壞公物」的賠償。
「可是梁家泉這麼遠,你怎麼這麼快就趕到了?」袁不凡又提出新的疑問。
「你忘了我會騎馬嗎?我是騎了我們的馬出來找你的。」寧馨回答得很自然。「現在馬還綁在樹林外呢!」
袁不凡依寧馨所說的位置,果然找到了馬,他把寧馨放上馬背,自己牽著韁繩,引著馬往客棧的方向走。
「袁大哥,你不上來嗎?」
「不了,你受了傷,一個人騎舒服些;而且馬兒累了一天,今晚又沒休息,我不想讓它太累。」
事實上是他接下來要問寧馨的問題非常的難以啟齒,他不知道寧馨是否會對他說實話?
而當寧馨說出實話後,他們的關系是否會改變?
在他心中對寧馨存有懷疑時,如果他再和她親近,那就是佔了她的便宜;他不容許自己在心意不確定時放縱自己,即使對方是他喜愛的姑娘也一樣。
「袁大哥,是誰約你到梁家泉的?」看他老半天不出聲,寧馨先發問了。
「是你的未婚夫羅新。」當袁不凡說出答案時,他就下定決心要把這事弄個清楚。
「他約你做什麼?」寧馨的語氣透著驚訝和不滿。
「我就是想知道,所以前來赴約。」
「我想他一定是要和你算帳,」寧馨不滿道︰「我還勸你不要找他呢!結果他竟自己來找你了。」
接下來寧馨換了口氣,「袁大哥,你有听我的勸,手下留情吧?」
「他吃了我一掌,但並不嚴重,不過我之所以手下留情並非是听了你的勸,而是我發現羅新對我並無惡意。」
「那他約你出來干嘛?他一定是想拆散我們……」
「寧馨,羅新真的是你的未婚夫嗎?」袁不凡停下腳步,直視寧馨。這一刻他全身緊繃,因為寧馨的回答將決定他們接下來的關系。
「是啊!為什麼你這麼問?」或許是察覺到袁不凡的神色不對,寧馨也跟著緊張起來。
「可是他是一個外邦人。」袁不凡緊盯著寧馨。
「是啊!他是有一半的外族血統,算是半個西域人。」寧馨的回答很流利,並不像是在騙人。
「半個?」
「對啊!他母親不是漢人,而是西域人;羅世伯早年是在西域經商時認識她的,成親後把她帶回江南。」
答案竟是這樣?袁不凡一時之間又愣住了。
寧馨又道︰「在我們這個時代,胡漢通婚是很常見的事,像我也有四分之一的外族血統,你沒發現嗎?」
「你……」袁不凡又吃了一驚,他真的從未發現。
是啊!寧馨的鼻子很挺、眼楮很大、膚色極白,這些本來都是外族的特征,可是這些特質放在寧馨身上,卻只讓人驚艷于她的美麗,而聯想不到原來她有外族血統。
「我的外族血統來自我娘,雖然在我小時候她就離開,跑去跟了秦老頭,不過據我爹說,我娘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我爹早年也是到北方經商遇到她的,認識後就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什麼形容啊!有人會用這種話來形容自己的爹娘嗎?
「這也是我和羅大哥小時候常在一起的原因。」寧馨接著道︰「羅大哥的樣子你也看見了,他雖然長得很俊,但對中原的小孩來說根本是個怪物,而且他從小苞他娘在一起,他娘會講的漢語有限,你大概也听到了,他的漢語蹩腳得可以!
「我是比較幸運,因為長得像漢人,而且是愈大愈像,所以受到的排擠比較少,而且我爹娘從小教我讀書識字,所以我的漢語和一般漢人沒什麼兩樣。不過也因為背景相似的關系,所以羅大哥常跟我在一起,我們也是這樣才熟起來的。」
袁不凡恍然大悟,難怪羅新和寧馨在屋里說話時,他听不清楚羅新在說什麼,只因為那時羅新說的根本就不是漢語。
寧馨和羅新有一種只屬于他們的語言,有一段只屬于他們的回憶,本來這件事該讓袁不凡產生不開心的感覺,可是與被寧馨欺騙比起來,他發現過去的事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他為什麼說去如春堡會害死你?」袁不凡提出最後一個疑問。
「他竟說這種話?太夸張了!他當然是為了阻止你送我去如春堡,你想想看,」寧馨笑道︰「秦老頭用十箱金磚從我爹那里換回我,又以五箱金條請袁大哥護送我去如春堡,難道只是為了要殺我嗎?憑他的勢力,他需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嗎?
「而且如春堡里最大的就是秦老頭了,如果有其他人敢動我,殺人不眨眼的秦老頭還不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嗎?」
「你說的全是真的嗎?」袁不凡再問一次。
「當然是真的。」寧馨嘟起嘴來,「我早叫你不要和羅大哥見面,就怕他會亂說話,破壞我們的關系,你看,你現在就被他影響了!」
「沒有。」袁不凡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誤會真的解釋清楚了嗎?
「還說沒有,你像審犯人一樣一連問了我好多個問題呢!人家有些話不說,本來就是怕你誤會,沒想到你真的誤會了,讓人家好傷心。」寧馨又撒起嬌來。
可是羅新的擔憂卻是發自于內心,絕不是偽裝,袁不凡看得出來。
到如春堡真會會害寧馨送命嗎?如果是,他一定會拚了命來保護她!「你有沒有錢?」
「錢?沒有。」這一路上花的錢全都是袁不凡出的,寧馨完全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
「一分也沒有嗎?」
「一分也沒有。」
「那有沒有什麼可以月兌下來的東西?」
「衣服嗎?」寧馨媚笑著向袁不凡拋了個媚眼,「要月兌也要回到房間吧?」
袁不凡听了都快昏倒了。「這樣吧!把你的發帶解下來給我。」
「要發帶啊?」寧馨雖然不明所以,還是听話的把發帶解下來交給他。
袁不凡接過發帶,放進懷中。「好!這就當是你雇袁某下一單生意的訂金。」他是個生意人,不收訂金就接生意會招來晦氣的。
寧馨睜大眼楮,「雇你?」
「對!」袁不凡道︰「袁某保證,在送你回到如春堡後會繼續護你平安。」
「哇!一條發帶就請到了‘要錢不要命’的江湖奇人袁不凡為我賣命?這單生意我保證你虧大了!」
「值不值,由我來決定。」
靜夜中,只听見袁不凡清亮的嗓音在天地間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