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三月十五,是個天氣晴朗、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蘇州玉河鎮上一大早就見兩撥娶親的大紅轎子,銅鑼、大鼓開道,整個街道顯得熱鬧滾滾,喜氣洋洋。
一頂三乘花轎就停在杜家繡坊庭口,一旁七、八十名身著青色彩衣的儀杖執事靜默等待,規矩很是嚴謹,一看就知道迎娶人家來頭不小。
看熱鬧的鎮民交頭接耳。
「听里頭人說,他們將來姑爺可是當今護國將軍,還是將軍大人他爹親口允下的。」
「可我怎麼听說將軍大人身負重傷,情況不大對勁?」
「沒吧,受了傷怎麼來娶親?」旁人接話。
「所以說將軍沒到啊。」說話那人指指大門里邊。「據說來娶親的人是副將大人,不是將軍本人。」
「難怪!」一名胖大嬸嘖聲嘆道。「我開頭就想這親事怎麼辦得這麼急,原來是將軍有疾……」
「噓,小聲點。」
不管外邊人怎麼傳說,時辰一到,罩著紅蓋頭的新娘子還是跪別了兩老,被隨行的僕婦攙著送進花轎。一聲「起轎」,鑼鼓響器同時鳴放,喜慶鞭炮乍響,熱鬧滾滾。
正坐在花轎子上的水清不安地絞著雙手,轎子每前進一步,她心里就多愁一些。
這頂花轎本不是水清該坐的,當初約定,是要讓杜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杜冠梅嫁進將軍府。據舅舅說明,幾年前,他在上京買賣途中救了遭遇盜賊的樊大人,當時杜老爺子想,與其收下謝禮,倒不如乘機跟官家攀上關系,所以死央活求,終于得到樊大人應允。
但怎麼知道,幾年過去,將軍好不容易想起約定派人來迎親,杜冠梅卻吵嚷著不嫁了。
追根究柢,是因為杜冠梅早已戀上同樣住在玉河鎮上的曹二公子,她一心就等她的曹二哥上京中了舉人回來娶她。所以她尋死覓活,死賴活賴要她娘退了婚事。
杜家就只有冠梅一個女兒,瞧女兒一會兒撞牆、一會兒上吊,杜夫人心都疼死了,哪敢再逼她嫁,回頭勒令杜老爺子快想想辦法。
一邊是位高權重的將軍府,一邊是自個兒捧在手心呵護多年的女兒跟妻子——杜老爺子能想什麼辦法?苦思兩日,就那麼剛巧,一天下午,他看見外甥女水清拎了個竹籃從繡坊門口經過,于是有了這李代桃僵,讓水清代嫁的法子。
想當然,水清母女听見杜家要求,自是二話不說拒絕,但杜夫人幾句話便教水清改變主意。
「看妳是要乖乖代嫁,讓妳娘在我們杜家吃好穿好;還是現在就收拾包袱,滾出去露宿街頭?」
水清捻著霞帔上華麗的繡樣,腦子不由得浮現出娘親擔憂的表情。
昨晚上舅母撥了時間讓水清母女話別。水清一見娘怕迎親的樊家人發現,還特別換上僕婦衣裳,立刻掉下眼淚。孝順的水清一心想讓娘過好點生活,所以一進杜家,她便卯足了勁學習繡工攢錢,想不到,最後她還是讓娘受了委屈。
她也曾要求舅母讓娘跟她一塊到將軍府,沒想到舅母卻狠斥她妄想。
「妳以為妳是承誰的福分才能嫁進將軍家?帶妳娘一塊上京,要萬一被將軍府里的人發現妳是假的冠梅,我提醒妳了,將軍要怪罪下來,妳娘也絕對逃不過責罰。」
掩在蓋頭下的嫣紅小嘴幽幽一嘆,關于將軍身受重傷不久人世的傳言,下人們碎嘴時從沒避過她耳朵。情況真像他們說的倒還好些,水清不怕守什麼進門寡,唯獨就擔心假扮的事被揭穿,拖累了她苦命的娘。
「爹。」她閉目雙手合十,誠心祈求。「要是您在天有靈,請您保佑女兒此行順利,還有娘,您一定要保佑她身體健康安泰,今後女兒不能陪在娘身邊,只能有勞您多照顧了。」
舟車勞頓十來天後,大鳴大放的迎親隊伍七、八十人終于穿過城門,朝東城門大街將軍府上行去。
將軍府外的守門遠一眺見亮燦燦的轎頂,立刻點燃喜炮,歡聲大嚷︰「來了,喜轎來了!」
「大人——」小廝全秀飛快拐進長廊,沖向主子的書齋「忘言閣」,遠遠就听見他的嚷聲。「喜轎來了,大人——」
「知道了。」斜倚在羅漢床上讀著兵書的樊康頭也不抬。
長年待在邊關的樊康有一張黧黑大器的面容。劍眉寬額,一雙炯炯眸子透出他堅強不屈的意志。可說來也好笑,傳說中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護國勇將,偏偏有一打從娘胎就一路屢戰屢敗的對手——他已出嫁的胞姊,人喚「御史夫人」的樊湘芩。
沖進門的全秀一瞧樊康身上打扮,仍舊是早上那襲湖水般湛藍的衣袍。「大人,看您樣子,似乎不打算過去?」
「我過去做什麼?」樊康一瞥自己仍被裹得牢密的傷臂和傷腿。要不是月前在雁門受的箭傷至今仍未痊愈,他又怎麼會乖乖躺在這兒接受這勞什子安排?
這門親事樊康不是不曉得,但就是懶,沒興趣。每回胞姊提議要幫他娶親,他老以軍務倥傯為由,一路拖到了而立之年。
但這一回他返鄉養傷,樊湘芩一見機不可失,眼淚口舌齊使,硬是說服了他派人下江南迎親。
「不行吶!大人,無論如何您得到前廳露個臉,至少也讓御史夫人瞧見您過去了,不然御史夫人怪罪下來,小的哪擔當得起?」全秀好言相勸。
樊康氣不打一處來。「這將軍府到底誰是主子?你對她唯命是從,對我的吩咐眨眼就忘?」
「不是這麼說的,大人。」全秀主動抬下主子仍不便行走的傷腿,捎給他支撐的木拐杖。「您不是常說,君子量大,您就看在御史夫人也是一番好意,睜只眼閉只眼依了她算。」
「睜只眼閉只眼……」樊康一張臉拉得老長。「打從我回京養傷,我就覺得我一雙眼像瞎了一樣,只能任你們這群小人擺弄。」
「是是是……」全秀一邊陪笑。「今天是大人大喜之日,大人說什麼都對……」
樊康來到堂上,發現正在拜天地。因為他腳傷不便,所以大禮仍是由他的副將何碩替代行禮。
樊湘芩遠遠看見弟弟,朝他笑一笑,表示歡喜。
杵在暗處的樊康一直板著臉。他不笑的時候,常讓人覺得他凶,可只有相處過才知道,這個猛漢子藏著一顆柔軟心。
他直勾勾瞪著新娘子,訝異她的嬌小。樊康雙親都是身高腿長的北方人士,尤其是樊康,昂藏八尺身材往人堆一站,直可叫鶴立雞群,想不看見他也難。
他比擬了下,何碩站他身邊,大概到他耳朵——他再往下估量,冷不防抽口寒氣。
要不是爹死得早,他還真想找爹來問個清楚——到底是怎麼個千挑萬選,他竟選中這麼一個小個子的兒媳婦回來?
她那個頭,簡直就像還沒長大的孩子。
一待新娘子拜完天地被領進洞房,一旁觀禮的樊湘芩立刻朝樊康走來。
「你還杵這兒做什麼?」樊湘芩容貌和弟弟神似,差別只在個子跟膚色。「人家新娘子一路翻山越嶺,頭上鳳冠又重得會壓斷脖子,你快去揭了人家蓋頭,好讓人家休息一下。」
他無精打采回話。「既然從頭到尾都是何碩幫忙,干麼不叫他順便揭了蓋頭,不是更省事?」
一听樊康說完,樊湘芩變臉就跟翻書似,原本盈盈的笑臉突然垮下,捂著臉低泣。「我怎麼這麼命苦……我當人家姊姊唯一心願,就是看著弟弟娶妻生子,好將我們樊家血脈繼續繁衍下去,偏偏我這個弟弟,怎樣就是不懂我這個做姊姊的苦心……」
又來了。樊康翻起白眼。從小到大,只要她想逼他做什麼他不肯做的事,就會使出這爛招。他明知道不理她就沒事了,但他就是沒法坐視不管。
「真是的,好了好了,我揭蓋頭就是……」
一直發出啜泣聲的樊湘芩听見腳步聲走遠,立刻把手放下。
瞧她一張臉連滴淚也沒有,就知道她剛才是在假哭。
一旁婢女低頭偷笑。
樊湘芩手指一戳。「笑什麼?要不是妳們將軍腦袋硬得跟石頭一樣,我需要成天動不動哭哭啼啼?走了走了,只會站這兒傻笑,沒看見外邊客人一堆……」
她一喊聲,婢女全部動了起來,眨個眼,只見熱鬧滾滾的廳堂冷清下來,全擠到前頭宴席幫忙去了。
新房就設在東首的小跨院,相接樊康的書齋。樊康一路領著全秀穿過寬闊的花壇跟水池,肥碩金燦的錦鯉正在池里來回游動。
原本在門里嘰喳不停的婢女一听見腳步聲,倏地安靜下來。
「大人萬福!」年紀最長的婢女帶頭喊道︰「小的們見過大人,祝大人夫人鳳凰于飛、琴瑟和鳴、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好了好了,全部退下去。」在軍中待久了,樊康特別不喜歡女子的吵雜聲,一見三名婢女杵在跟前,他人就厭了。
「但——」說話的婢女抬頭,正想解釋她們還得伺候新人們喝交杯酒,可頭剛抬起,她立刻呆住,想起之前在杜家听見的傳聞——不是說將軍有疾,性命垂危?
「怎麼?」樊康瞧婢女表情。「還有事?」
「沒沒沒……」
三名婢女一見他板著臉心就慌了,妳推我我搡妳好不容易奔出新房,全秀尾隨在後,輕巧地將門帶上。
房里倏地清靜起來。
一直坐在床邊的水清緊張得不得了,自她被領進新房,一路從杜家跟來的婢女便旁若無人討論著方才瞧見的景象。
其中一名婢女說自己看見一名應該是將軍的人。「他就站在簾子後邊,被人給攙著,看起來又黑又丑,一副生了重病的樣子……難怪小姐打死不嫁過來。」
以訛傳訛,杜家人全當樊康是重病垂死的弱將軍,可想而知當真的樊康踏入新房,婢女抬頭見他,表情會多驚訝。
但視線被紅蓋頭遮住的水清全看不見,她只能听見樊康悶雷似的聲量,心里正覺奇怪,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說話會這麼中氣十足?
一支貼著紅紙的秤桿,突然挑掉她頭上紅巾。
眼前一變明亮,她忍不住抬頭,正巧就望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瞳。
這人……是將軍?她眨眨眼瞪著樊康。
好高啊!這是頭個閃過她腦袋的念頭。接著是他的臉,眉毛鼻子眼楮有如刀鑿般大器灑月兌,給人一種他心胸開闊的感覺——她一瞬間恍了神,想說是不是哪兒弄錯了?將軍看起來,完全沒有絲毫不久人世的樣子啊?
水清打量樊康同時,他同樣也在打量她。那雙瑩亮的眼眸可說是他見過最美麗也最哀愁的眼楮,精致秀麗的臉蛋彷佛玉雕似的,就這麼小小一丁點,含在鳳冠下頭的小臉兒,活似他一掌就能捏碎的楚楚可憐——他的眼落至她合放在木台子上的小腳,他直有種感覺,只要他呼氣大一點,或許就能把眼前人給吹跑。
好可愛!
他心頭閃過憐愛的念頭。
從小樊康就有個與他身形不太相配的嗜好,喜歡小東西。什麼小鳥小兔小雞小鴨,凡只要出現在他眼前,他都會克制不住呵護照顧牠們的沖動。
小時樊湘芩就常笑他,明是個粗猛的男娃兒,卻有著姑娘家才有的心軟性子。
眼前水清,從他眼里看出去,簡直就像只剛開眼的雛兔,脆弱得教人心憐。
他心中那股想照顧保護的沖動,瞬間油然生起。
水清本就不是反應敏捷的人,一見樊康與她預想不同,她整個人都慌了。
她想著,那舅母出發前跟她提點的——什麼盡心照顧病人,設法讓將軍舒適、開心之類的事,不就全派不上用場了?
見她不停扯著衣袖、惶惶不安的表情,樊康直覺當她是在害怕。
「妳放心,」他邊說邊幫她把鳳冠取下。「我知道妳接連坐幾天轎子一定累了,妳可以小睡一下,桌上吃食餓了也盡管吃,用不著顧忌。」
他說這話是為了寬慰她心情,也是他內心的想法。按禮俗,揭了蓋頭再來就是洞房,可看她這麼秀麗縴巧,說真話,樊康還真不敢隨便踫她。
就怕一不小心把她弄碎了,看他怎麼跟人家爹娘交代。
「啊……」見他要走,水清突然出聲。
他停步。「還有事?」
她看著他寫滿疑問的眸子搖了搖頭。說真話,她現還處在反應不來的慌亂中,腦袋亂七八糟,甚至她連自己為什麼會要喊他,也弄不太清楚。
見她欲言又止,不愛拖磨的樊康皺眉。「有什麼話就直說,干麼吞吞吐吐?」
樊康音量大,雖然他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可听在水清耳里,就像挨了罵一樣。
只見她一急,心里的話便跑了出來。「您跟我想的不一樣……啊!」說完她趕忙捂嘴,但來不及了,樊康早听見了。
他好奇轉回她面前。「妳原本是怎麼想我的?」
她低頭捂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瞧她,擔心地問︰「喂,妳該不會在哭吧?」
「我沒哭。」因為水清的臉仍藏在長袖子里,所以聲音听來有些模糊。
「沒有就把臉抬起來。」他撥開她手,硬是端起她下顎要她抬起頭來。
頭一回與她肌膚接觸,樊康嚇了一跳,貼在他掌心上的肌膚,就像剛炊好的雪花蒸糕,又白又滑。念頭閃過間,他手已自有主張捧著她臉又搓又揉,炯亮眸子驚異望著掌中不及盈握的小臉。
好細、好女敕,他從沒模過這麼好模的東西……挲撫間,他忽然察覺她正瞠大眼望著他,才發現自己在做什麼,趕忙把手放開。
虧他剛才還說自己不急!他咳了聲。才多久時間,他就捧著人家的臉又揉又挲,一副想把人啃了吃了樣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好奇……」
「沒……沒關系……」水清怯生生地搖頭。
舅母提點她的事里完全沒這一項,她只覺得臉頰被樊康模過的地方都好燙,好像快燒起來一樣……
他一窺她表情,她眼里那抹驚恐,讓他覺得挺不是滋味。
「用不著這麼怕我,我不會吃了妳。」他知道自己不笑時有些嚇人,但也沒可怕到讓她一看就全身抖吧?
「我不是怕您……」水清猛地抬頭,這時他露在藍袍子外邊的傷手才突然撞進她視線。
「天吶!」她驚跳起身,很是為自己的疏忽感到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手上有傷,哎呀,您拄著拐杖,我竟然讓您站了這麼久……」
一瞧見他受傷,水清忽兒就變成照顧人的小母雞。自她爹走後,她就肩負起照顧她娘的責任。只要有人需要她照應,什麼羞怯啊生分的,她一下全忘在腦後。
只見仍穿著霞帔的她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拉椅一會兒倒茶——樊康趕在眼被弄花之前逮住她。
「妳等一下。」
水清身子一跳,端在手上的杯子差點打翻。
他拿走杯子一飲而盡,接著往桌上一放。「妳剛說妳不怕我,為什麼一見我又抖個不停?」
「我?」她眨眨眼,完全不清楚自己有這反應。「有嗎?」
她竟然問起他來了?樊康撓撓耳際。「打從看見我,妳就一副驚慌失措模樣,妳敢說沒有?」
「我是驚慌失措……」她眼珠子滴溜轉著。「但不是因為怕您。」
雖然兩人才剛說了會兒話,可他揭了她蓋頭看見他第一眼,那印象就深深扎進她腦子里了。他給她的感覺像參天的大樹,像巍峨的山,他一雙眼,就像天上的太陽一樣,坦蕩率真——雖然她見過的男人不多,但她直覺知道,這人是個好人,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既然很確定他是好人,她干麼怕他?
「那是為什麼?」樊康堅持問出個所以然。
「那是因為……」她猶疑著,不認為自己應該直說。
樊康不想逼她,只是耐性有限,不過眨眼,他口氣又急了。「快說。」
他一喝,她就像犯錯被逼問的孩子,話馬上吐了出來。「是因為傳言……我听傳言說您快死掉了,所以一見您人好好的,我就慌住了!」
怎麼傳言會說得這麼離譜?他皺眉。「我明明吩咐何碩一定要跟你們好好解釋,我只是受了箭傷,多休養幾日就沒事了。」
她搖搖頭。他說的何碩是誰她壓根兒沒見過,她只知道傳言傳到她耳朵里,就是那個樣子了。
難怪她剛才這麼錯愕,還有那幾只麻雀……樊康腦里轉過剛才三名婢女驚訝的表情,現全兜在一起了。「果真應了那句話,三人成虎。不過妳也真難得,听到我性命垂危,妳還肯嫁進我們樊家。」
她垂下頭,沒敢說自己是被逼的。
將來會變什麼樣子呢?她心愁了起來。當初答應代嫁,一半是看在將軍不久人世,比較好蒙混過關。這下好了,人家只是受點傷,根本就不是什麼將死之人,那她假扮冠梅的事,還行得通嗎?
見她又低著頭半天沒句話,樊康再問︰「又怎麼了?」
「我沒有。」這回她不敢再遲疑。她已發現自己沒辦法在他面前多撒謊,只要他臉一沈聲音一大,她什麼都說溜嘴了。
但她不是真冠梅這件事——舅母千交代萬叮嚀不能露餡兒,她說什麼也要守住啊!
樊康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瞧她反應,擺明就是在怕他。
他知道外邊人常覺得他凶,會怕他;他也刻意不多做解釋,就是不想讓人動不動就來煩他吵他。可她——他就是不想讓她有自己很難討好的印象。
「我先跟妳把話說明了,雖然這門親結得有些倉促,但只要妳進了我樊家門,我就會盡我能力好好照顧妳,妳也不用一副心驚膽跳的樣子,我看起來雖然凶,但還不至于對女人發狠。」說完,他木拐杖一撐準備起身。
水清一見他動作,立刻伸手來扶。「小心點……」
他一瞧擱在自己左臂上的手,那麼細那麼小,炯亮的黑眸閃過復雜的情緒。「我可以自己來,妳這麼小一丁點,攙我,我還怕弄傷了妳。」
「不會的。」她這一回攙扶的手多使了點勁。「相信我,我比看起來有力氣多了。」
瞧她一副一定幫得上忙的樣子——樊康在心里嘆了聲。算了,她想攙,就讓她攙吧。
雖然站起的力量多半還是靠自己的腰力跟拐杖,可他卻能感覺到她手的暖度。還有隨著她走動不斷拂來的淡雅香氣,把他整個人燻得甜甜的、柔柔的。
他頭一回覺得,成親有了妻子的感覺,似乎沒他想象的無趣。
新房門一開,候在庭院里的佣僕全迎了上來。
「大人,夫人。」
樊康望著婢女們吩咐道︰「夫人累了,妳們去幫她更衣,讓她休息一會兒。我去書齋讀點書。」最後這句他是望著水清說的,算是告知自己的行蹤。
她看著他點點頭,忽地感覺大伙兒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停在樊康手臂上。
她臉一紅,朝後退了一步。「大人慢走。」
「大人慢走。」
三名婢女低頭恭送,直到看不見樊康人影,幾人忙拉著水清進新房。
門一關上,拷問就來了。
「噯噯,剛跟妳說話那個,真的是護國將軍樊康大人?」
「應該是吧?」水清環視三名婢女。「難道不是?」
誰知道啊?三名婢女自顧自拉椅子坐下。這幾個人很清楚水清身分,打心底沒把她放在眼里。
「瞧他派頭應該是……」其中一名婢女說︰「不然怎麼能大剌剌使喚人,可是他怎麼看都不像快死了的人啊?」
「傳聞是錯的。」被晾在一旁的水清接話。「將軍是受了傷,但傷勢不算嚴重。」
「傳言是怎麼傳的,怎麼這麼離譜?」婢女嘟囔著。
開頭這三人還幸災樂禍,以為水清當寡婦當定了,想不到一進將軍府,卻發現事情全不是這樣。
「我有件事想跟妳們商量……」水清環視她們。「妳們覺得,我該不該跟將軍坦白,我不是真正的冠梅?」
婢女嚇壞了。「妳別害人吶妳,萬一事情揭穿,將軍堅持要怪罪,我們幾個可不想陪妳送命啊!」
「對嘛!」另一名婢女幫腔。「看將軍樣子就知道他脾氣不太好,听說將軍在塞外常砍胡虜腦袋,我可不想做無頭女鬼啊!」
是這樣嗎?水清回想樊康模樣,感覺他是個大氣開朗的好人,一點都不像婢女說的那般凶殘。
「我是擔心舅舅舅母弄錯了,還有冠梅,說不定她見了將軍之後,會改變主意想嫁了……」
年紀最小的婢女「噗哧」笑了。「這妳就不用煩惱了,我們小姐愛的是曹二少爺,妳知不知道曹二爺長得多俊?將軍跟二爺一比,簡直就是雲與泥。」
江南人喜歡唇紅齒白縴細如柳的俊美公子,樊康這個筋骨勇壯、面容嚴肅的北方鐵漢,想當然難入婢女們的眼。
水清咬了下唇。雖說她沒看過曹二少爺,可她見過將軍,覺得他英姿颯爽,長得很好看啊。
「所以……妳們認為我應該繼續隱瞞,繼續假扮冠梅?」
「對。」最年長的婢女咬牙切齒。「說來還真是便宜妳,明也是個僕佣命,卻因為妳娘的關系,讓妳平白飛上枝頭成鳳凰了。」
水清心緊緊一抽。打從答應代嫁,搬進冠梅房里當小姐開始,她就知道婢女們並不喜歡她,也不尊敬她,可是這麼明白地排斥,還是相處以來第一次。
她頭一回這麼清楚感覺,在這陌生的將軍府里,沒人跟她站同一邊的。
她只能靠自己。
但婢女們的牢騷還沒發完。
年紀最小的婢女斜瞪著仍穿著霞帔的水清。「告訴妳,將軍府里的人不清楚妳底細,我們幾個可是清清楚楚。再幾天我們會跟著車隊回玉河鎮,妳最好快想辦法弄清楚將軍府的規矩,到時出了差錯妳被趕出去,就別怪我們沒事先提醒妳。」
水清听得身子一縮,假扮冠梅這一個月她老是挨罵,婢女們總嫌她不夠大方得體,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知道了……」
但婢女還是不滿意。「妳就這副小媳婦表情討人厭,老是垂著臉不知在想什麼,哪有一點小姐樣子,找我扮還比妳稱頭上幾分……」
「好了好了,少說廢話。」其中一婢女拉開水清。「剛才大人吩咐要把她衣服換了,我們弄一弄出去了。」
說完,三名婢女團團圍住水清,在她身上又戳又拔,動作雖不客氣,最後還是幫她換好了衣裳,也重新綰好了頭發。
婢女一掐水清腰際提醒她注意。「重頭戲是晚上的洞房,妳可別在這時候出紕漏,將軍位高權大,可不是咱們一般小老百姓得罪得了,妳听清楚沒有?」
「听清楚了。」水清聲音幾不可聞。
「妳看——」年紀最小的婢女窮跺腳。「老這副死德行,看了我真想一巴掌賞過去。」
「噯,別忘記人家可是將軍夫人……」
「我呸!」婢女啐一口。
「好了好了,走了。」
一陣吵吵嚷嚷,婢女們終于甘願離去。
直到房門關起,水清僵直的背脊才整個垮下。
怎麼辦?鏡里回視她的眼眸既慌張又空洞,雖然她這會兒穿著滑不膩手的錦衣,頭上插著的珠簪也是以往沒戴過的昂貴精巧,但映在銅鏡里的蒼白臉頰,卻無一絲新嫁娘的歡欣。
她很清楚,她現在享有的一切,包括珠簪和錦衣,全是沖著她假扮的身分而來。
從現在開始她得要記得,她是杜冠梅,是杜家繡坊的千金之軀,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水清。
只是假扮成冠梅,她好懷疑,自己真有辦法假扮一輩子?
想到未知的將來,想到相隔千里的娘,水清多想有個人能告訴她,她今後,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