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常隸要找白初蕊,已沒上回容易,雖然常隸這次動用了更多人力物力,他自個兒也像瘋子一樣,自揚州沿路追趕——可一路行至徐州,一連十多天,派出了不下百位探子搜尋,就是無能找出白初蕊行蹤!
現今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早先派去查探當年白府慘案的探子頭——常隸這會兒正在常記設在徐州的分鋪里︰探子頭先前和常隸約定今天定會給他一個明確消息,常隸一早醒來便開始等,現在都過了午時,仍舊不見來人蹤影。
探子頭到底死哪去了他!常隸雙手負在背後,一邊在廳堂里來回踱步,下人來喚他用膳他也揮手拒絕,整個人整顆心,全被下落不明的白初蕊給佔據。
常隸一想到白初蕊可能遇上的麻煩與險境,別說對她生氣,這會只要白初蕊人能平平安安出現在他面前,她想怎麼樣,他絕無二話。
「少爺,人來了人來了!」
听聞到下人的叫喚,常隸立刻轉身,一個箭步跨了出去。
不待探子頭喘口氣,常隸劈頭便問︰「你探到了什麼消息?」
「恕小的無能。」探子頭慚愧地將頭一低。「小的是打听到了一手策劃當年白府慘案的幕後主使,可一尋上該處,卻發現主使早已避離徐州,一時還查不清楚他們之後的居所……」
常隸一臉驚異。「一連十多天,你就只查到這些?!」
「不是小的要找理由,而是時間間隔太久,外加戰亂,原本的屋坊鄰居們早都遷移他處,小的費了好多功夫,才勉強尋到一個老者,唯剩他一人還記得當年有個白知縣,至于其它人,完全沒有印象。」
「那白初蕊呢?」先前常隸曾繪了一張白初蕊畫像交予探子頭,要他探訪的同時,順便幫他留意。「你有沒有在那附近瞧見過她的身影?」
探子頭一臉愧疚地搖頭。
「這沒有——那沒有——」常隸手撐著頰嘆道,本以為只要他到徐州,現行探到當年虐殺白初蕊雙親的凶手,至少可以確定白初蕊安全,結果這下可好!
就不知道白初蕊對她仇人行蹤到底掌握到多少,若跟他情況相似便罷,常隸只怕白初蕊早已沖進對方家門尋仇,然後——常隸腦中突然浮現一幕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慘狀。
「不——」常隸抱著頭哀嚎。
「常爺,您還好吧?」探子頭一臉關心地看著他問。
常隸抬起頭來冷睇了探子頭一眼。「你覺得呢?」
探子頭訕訕地搖了搖頭。常隸模樣之憔悴、情緒之焦灼,有長眼楮的人全都看得出來,在未找到白初蕊與幕後主使之前,他只會一天壞過一天,是不可能放松的。
常隸一正臉色。「我給你三天時間,不論你用什麼辦法,花再多的銀兩,三天以後,我一定要听到好消息。」
「是。」探子頭一點頭,急忙又沖出去找人。
也不知是怎樣一個因緣際會,常隸與探子頭談完話,心浮氣躁的他信步走出「常記」分鋪,不過才轉了兩個圈,竟不期然巧遇他自個兒師父——當今少林住持,道廣大師。
「師父?!您怎麼會在這?」
望著徒兒常隸驚訝的表情,白眉長至唇邊的道廣大師,只是咧唇呵呵一笑。「阿彌陀佛,咱倆還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難得遇上師父,常隸當然要與師父好好閑話家常。道廣大師婉拒了常隸要找客棧坐坐的主意,于是常隸便領著師父來到城外河岸。這會兒,他正把手上的「集醒」劍,拿給師父評鑒。
道廣把劍拿高,眯緊黑眸打量劍柄上那古雅的「醒」字銘刻,隨後他轉頭看著常隸。「你說當時手一抽,劍便起來了?」
「是啊!當時雪洞里只剩這把集醒跟另一把集情,也不知怎麼回事,進了雪洞,我頭一個看見就是它,抽起它之後,我也沒想過要再試另一把劍。」
「由此可見,你跟它的確有緣。」道廣大師將劍還于常隸。
常隸朝劍看了一眼,表情頗不以為然。
道廣大師一笑,他這個徒兒什麼都好。腦筋臉蛋家世無一不好。但如此優秀自也成為他的缺點,凡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東西,他便不會去細細推想其中隱藏的道理。
尤其道廣大師剛才听他說完他與白初蕊之間的糾葛,他更是堅定了這個信念。這把「集醒」劍好好利用,將會是把開解心結之劍。
「你啊,真是應了一句俗話,聰明反被聰明誤。」
常隸一臉莫名其妙。「師父這句話怎麼說?」
「告訴我,劍上那‘醒’字,意味著什麼?」
常隸讀書萬卷,怎麼不懂區區一個「醒」字涵義,無需思索他便開口答︰「醒,可解為醉解,也可解為夢覺,還有一說法是覺悟,不知師父問的是哪個?」
道廣大師深深看了常隸一眼,後說︰「既然你都明白醒字意味著覺悟,怎麼會不知道怎麼使用呢?」
「啊?」常隸一愣。
「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道廣大師拍拍常隸肩膀,然後舉步往前走。「你苦苦追尋白姑娘,與她苦苦追尋仇人有什麼不同,你們兩個都一樣,缺的正是這個醒字,阿彌陀佛。」
「師父?!」
常隸眼見師父欲走,正想出聲留人,求他再多說一些。怎知道廣大師只是揚手朝他一揮,一下便走得老遠。常隸站在原處朝師父的背影一拜,同時也在想師父留下的話——
師父的意思,是要他放棄追尋小花兒,還是說,他不顧她意願,硬是將她拴在身邊的方式,是不對的?
常隸蹙眉思索的同時,河中央突然傳來一陣嬰孩的號哭聲,常隸望去,只見一只竹籃在河中載浮載沈,竹籃之後還緊跟著一抹墨黑身影,瞧那人泅泳的焦急模樣,應當是想趕著救人,可惜總差了那麼一步之遙。
「快來人吶!誰來幫我救救我家大寶——」
喧嘩聲隨後追至,常隸目力極佳,遠遠眺望,便可見一名身著藍裳的婦人正沿岸奔跑,瞧她一頭長發披散,神情瘋狂的模樣,便可得知婦人之心急如焚。
要救不救?
若照常隸以前習慣,一些會令他衣裳泥濘不堪的舉動,他從不考慮,可是一想起白初蕊習慣,常隸便知道自己非救不可。
因為她若在他身邊,她定然不會允許他視若無睹,見死不救的。
常隸長腿一跨,身子便有如飛鶴般倏地掠向河中,隨後他雙手往河里一撈,再一個飛竄,人已安穩站至河岸邊。常隸將竹籃連同里頭嬰孩,交還給急急奔來的婦人。
「你放心,他只是濕了點身子,沒喝到水。」
婦人接過嬰孩,確定他安然無恙後,隨即便抱著孩子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謝謝、謝謝公子救命之恩……」
「快帶他回去換衣裳,萬一著涼那就不好了。」
常隸揮揮手要婦人快快回去,然後他轉身望向河中,只見方才追在竹籃之後的黑影慢慢朝河岸泅來。常隸揉了揉眼,是他眼花還是怎麼的,那面容,竟跟小花兒如此相似?!
他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渾身濕透的白初蕊正奮力爬上河岸,常隸一見她面容,頓時失聲驚呼。
「小花兒!」
白初蕊一愣,來不及辨識聲音打哪傳來,身子已然被人緊緊摟住。
「真的是你。」常隸不可置信地嚷著,隨後他低頭檢查她全身,還好,除了衣眼濕透臉色蒼白了點外,還好,她沒缺條腿斷了胳臂,她安然無恙!
他再度將她摟進懷中。「你不見的這幾天,簡直快把我急死了!」
耳畔听的,是常隸隆隆如雷響般的心跳,不須瞧他表情,光從他聲音便可听出他多驚喜多開心!可白初蕊一回過神來,只見她臉色變得比常隸衣服還白。
常隸的人手所以苦尋不著白初蕊,不是因為白初蕊懂得隱藏行蹤,而是因為生病;她在前往徐州的路上染上了風寒,一連幾天只能昏睡在客棧床上,壓根兒不曉得常隸找她找到一顆心快發狂;待她病好後再次啟程,她這個被追趕的人,竟然還遠遠落在常隸一群人之後,常隸等人只顧著往前尋,當然會找不到她了。
方才才抵達徐州,她正要進城,卻不意撞見竹籃被水飄走,二話不說她即跳進水中,渾然忘了自己大病方愈,禁不起再受一次寒。結果沒想到這麼一救,竟又會遇上常隸。
「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白初蕊懊惱地喃道。那麼她這些日子的躲躲閃閃,不就全是白費了。
「你要我怎麼不找來?」常隸一臉不可置信。「你知道,當我听凝香說你心里的盤算,我真恨不得背上能長了雙翅膀,飛到你身邊保護你——你怎麼這麼傻,竟然會想要一個人跑去報仇?」
「這是我多年來的希望!」白初蕊用力推開常隸。「在遇上你之前,我早都已經計劃好了,我沒有辦法不做。」
「那你也該告訴我——」
「然後讓你跟我一起去送死?!」白初蕊大喝,說到這,她眼瞳早已蓄滿眼淚,她頻頻搖頭。「你到底懂不懂我的心情?我沒有辦法!」
「那我呢?你有沒有替我想想,你沒有辦法眼睜睜讓我陪你去送死,所以你就將我丟下,任我自生自滅?」
白初蕊拼命搖頭。她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想回到你身邊,可是我沒有辦法給你承諾,我都已經想好了,假若報完仇,我仍完好無恙的活著,我一定會回去找你——」
「萬一不能呢?」常隸冷哼一聲。
「那……我也就只好辜負你了。」白初蕊別扭地擰著濕透的衣擺,邊局促地答著︰「依你條件,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遇上比我更好的人,到那時,你會把我給忘記的……」
常隸詫異地望著白初蕊。「原來這就是你的打算,把我推給其它女子?」
「不是!」听聞他的揣測,白初蕊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只想保護你,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著啊!」
「你說得簡單,好好活著,你捫心想想,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麼能稱得上好?啊!你告訴我啊!你把我心帶走了,就留下我這個軀殼,這樣就是你口中說的好?」
淚眼婆娑的白初蕊驚愕地抬起頭來,望著常隸驟地變得瘦削的下顎,泛著血絲的眼瞳,便可以輕易發現他這幾日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而她呢,何嘗不也憔悴傷神?自離開他之後,她每天晚上夢的全是他,尤其一想到他會怎麼看待她的不告而別,她便忍不住滿眶的眼淚……
她嗚咽一聲,突然朝前撲進常隸懷里。「對不起……我是真的想不出其它辦法……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張混著河水淚水的小臉在常隸懷里揉蹭,常隸展臂抱著她,直到這一刻兩人心意終于想通,她之所以逃之夭夭。他之所以窮追不舍,全都是為了同一個字啊。
愛,真的是生來折磨人的壞東西!
「還有其它辦法,傻丫頭……」常隸憐愛地撫著她濕漉漉的頭發。「要報血仇,除了以命相抵之外,一定還有其它法子。」
須臾,常隸帶著白初蕊回到城里「常記」分鋪,他使喚佣人幫她準備套干淨衣裳與熱水,白初蕊進房梳洗的同時,下人突然來報,探子頭已經等在廳上。
「好消息!」一見常隸現身,探子頭馬上從座椅上跳起。「人找著了!不過他們這會兒已經不住在徐州,而是搬到城外一個名叫‘之松’的小鎮上……」
之松?!常隸低頭瞧著探子頭親手繪制的地圖,一下認出他先前進徐州城時,曾從這小鎮經過,印象中,那地方極為荒僻,甚至連間像樣的客棧也沒有。
感覺實在不像一方惡霸會移住的地方。
「確定你沒找錯人?」常隸忍不住懷疑。
探子頭老實承認︰「我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點,就是之松鎮里,的確有個名叫余豹的老家伙。」
常隸點點頭,探子頭先前說過,能夠指認幕後主使的街坊鄰居們多數已不住在原處,能夠讓他找著一名同名同姓者,實屬難得。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張銀票交給探子頭,這是額外賞給他的。
「你做得很好,謝謝你。還有,我已經找著白姑娘,你手底下的人,這會兒可以輕松了。」
「恭喜常爺。」
常隸揮揮手要探子頭退下,隨後他拿著探子頭交給他的地圖,來到白初蕊房前。
「小花兒——」他敲敲門。「我進去了。」
房里的白初蕊已然將身體弄了干淨,她這會正坐在鏡台前,讓婢女幫她擦干一頭濕發。
常隸從婢女手里接過布巾,然後眼一瞥,婢女便會意退下。
「我頭一回見婢女這麼怕你。」隔著銅鏡,白初蕊打趣地望著正幫她擦發的常隸。不是白初蕊夸張,而是事實就是如此︰不管是常府的小憐還是「紅花苑」的麗兒,每個女人見了常隸,無一不像蝴蝶見了花一般興奮,唯獨這里沒有。
常隸一臉尷尬地模著鼻頭。「是我不對。自我一跨進分鋪,便大呼小叫,活像吃了幾斤炸藥,至今還沒給過他們好臉色。」
啊!原來是因為她——
隔著銅鏡,白初蕊目光與常隸相接,常隸微笑地在她頰邊親了記。「沒事的,之後再彌補他們不就得了。」
頭發擦干後,常隸還拿了把梳子細細幫她梳著頭,白初蕊垂著眸感覺他的溫柔,兩人沉默了半晌,才見她突然張嘴說話。
「我決定明天一早,就到街上打探我仇人的下落。」
白初蕊在梳洗時想了許久,她決定相信常隸說的,關于報仇,還有其它可行的法子。
她決定不再把常隸排除在她的計劃之外。
常隸微笑。「別忙,這事我已經幫你打探好了。」
他拉來椅子,與她面對面坐著,將探子頭告訴他的事全一五一十吐露。
而探子頭捎來的訊息,剛好也切中了白初蕊心頭的掛慮——事隔十年之久,很多事,早已在時間流逝間灰飛煙滅,她如何能確定當年橫行街頭的惡霸,仍會留在徐州等她回來報仇?!
「地圖在這。」常隸將紙卷交到白初蕊手上,白初蕊低頭看了許久。「你打算怎麼做?」常隸問道。
「先去瞧瞧吧。」白初蕊手指輕點紙卷上那處方形記號。老實說,她對弒親仇人的記憶僅有一個,就是他名叫余豹,但至于余豹長相為何——白初蕊倒是沒那麼肯定她見著之後,仍會記得。
「我之前是想了一個法子,就是借用官府之力,要他們重新調查十年前白府一案,不過從探子打探的消息听來,當初住在白府鄰近的居民們早都遷徙他處,要搜齊證據,可能不是那麼容易。」
他說的這問題白初蕊已經知道,不過她這會擔心的,是旁的事。
只見她眉間緊緊蹙起。
「就算證據真的搜齊了,你真覺得官府會理會麼?都已經是十年前的案子了……」
「一般人或許不行,可是你不一樣,你可是我們‘常記’的少夫人。」常隸瞅著她一笑。「或許你不清楚‘常記’在兩江流域擁有多大勢力,但我想現今知縣大人,他一定曉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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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隔天,還是無法成行。
不知是不是因為遇上了常隸,白初蕊精神驟地松懈之故,兩人才剛說完話不久,她便覺得身體不太舒服,再晚一些,她更是渾身發軟地癱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常隸嚇壞了。
「大夫,她還好吧?」
「身子骨太虛,又連連受了風寒,當然身體會一下承受不住——」年過半百的大夫坐于桌邊,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味藥後,馬上叫他帶來的伙計回藥房取藥。
「我剛開的那味藥喝起來甚苦,」大夫叮嚀著︰「待會兒喂姑娘喝藥時要特別注意,若她不小心嘔了出來,之後一定得再幫她補上。」
「謝大夫。」
常隸送大夫出門後立即返回,白初蕊仍在床上昏睡,一名婢女正立在她床邊幫她擦去滿頭汗水,常隸勾勾手示意由他來。
「你去幫我留意藥房伙計,藥一送到馬上拿去廚房熬,熬好了就送來。」
常隸吩咐完後,注意力即不在婢女身上,他將王上布巾拿進涼水里再次擰干後,才又輕輕放在白初蕊頭上。
水花濺落的嘩啦聲吵醒了白初蕊,只見她張開眼看了他一眼,隨後兩顆熱淚突然從她眼角滑落。
常隸嚇得急忙伸手握住她低問︰「怎麼哭了?是哪不舒服麼?」
「不是因為不舒服,我只是突然覺得好感動。自我爹娘走後,就不再有人在我生病的時候,會拿冰涼布巾幫我擦額頭了。」
「寵你這件事,今後就交到我手上。」常隸抹去她眼淚微笑。「從今以後,你過去十年少得到的疼愛,就由我來補,我保證我一定會比你爹娘,做得更貼心入微……」
乍听常隸言語,一般人定會以為他不過是在說些情話,可一配上他表情動作——雙手像按搭著什麼東西似的緩緩摩挲,還一臉陶醉模樣,白初蕊即刻領悟,他這會兒說的「貼心」,鐵定另有所指。
實在病得擠不出力氣,不然白初蕊一定會伸手拍掉他平舉在胸前的雙手。
「貧嘴。」她嬌嗔。
「糟糕,被你發現我在想些什麼了!」常隸裝出一副驚詫模樣。
「你才知道。」白初蕊一瞟他。「你底細啊,早都被我給模清了。」
瞧白初蕊笑得一臉得意,常隸突然傾體,將俊臉靠在白初蕊頰邊追問道︰「那……你覺得我好不好模啊?」
這家伙——在說什麼啊他!白初蕊突然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正病著耶!」她提醒道。
「我當然知道你正病著,若不是因為知道,你以為我現在還會傻坐在這跟你說話?我不早撲上床把你一口吃進肚里了。」
「油嘴滑舌!」白初蕊還真是第一次生病,還能被人逗得這麼樂。
常隸朝她眨眨眼,一臉曖昧地邪笑著。「待你病好,我就讓你好好見識,我的嘴我的舌,到底多油多滑——嗯?」
瞧他笑得一張臉賊婬婬,易羞的白初蕊忍不住伸手將他臉推開。「好了啦你。」
「好好,娘子說好我怎能說不好——不過話說回來,你還真的得快點把病養好,不然時間一拖久,萬一之松鎮那個余豹听到什麼風聲,偷偷溜跑了怎辦?」
听聞他這麼說,白初蕊臉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
常隸一瞟她。「干麼那麼看我?」
「我只是在想,你真的變了。如果是之前你找到我,一定是二話不說就把我關綁起來,才不理我心里還有什麼事情未做。」
關于白初蕊這發現,常隸實在不能說她不對。雖然他先前曾經說過,要陪她一起完成她所謂的「要緊事」,但那提議只是基于想把她留在身邊,而不是真把她的意願,當成一件重要事情看待。
常隸先是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隨後開朗地笑了。「這全得歸功于我師父。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師父是當今少林寺的住持——道廣大師!」
天吶!白初蕊滿臉驚訝。原來常隸真的是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常隸喜歡她崇拜的眼神。
「說來也是巧妙,在出手救了河中那娃兒之前,我剛跟我師父談完話,他告訴我一闕詞,我仔細想了一想之後發現,我之前對待你的方式,好像真有那麼一點不對。」
何止一點。白初蕊想。不過他這會兒好奇的是旁的事。「哪闕詞?」
「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常隸復誦完後,突然抬頭一笑。「我初時還以為我師父之意是要我放棄搜尋你,不過現在一想,他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白初蕊沉默。她也正在思考道廣大師留下的這四句話。
「他是在說,我追尋你的方式錯了。先前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盡辦法把你留在我身邊,只要能牢牢拴住你的人,就一定可以拴住你的心——但是我錯了,我竟傻到以為,心,是可以用有形之物拴管得住的。」
「所以,你決定陪我一道完成我的心願?」
「是啊。」常隸點頭。「如此一來,是不是也真如了我師父說的那四句話?」
白初蕊一想之後,忍不住朝他一笑。
經過兩日休養,白初蕊已能下床走動,常隸從她迫不及待的表情,便可看出她心里正在盤算什麼。不消她提,他已自行打點好馬車與吃食,主動說要載白初蕊到城外小鎮「之松」瞧瞧。
「我們先說好,此趟過去,純粹只是看看情況,不管你打算怎麼做,都得等你身體完全痊愈之後再說。」
白初蕊知道常隸也是為了她好——她點點頭。「好,我答應你,這次過去,純粹只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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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兩個時辰,馬車終于抵達之松。
之松鎮頗為荒僻,里頭連間像樣的客棧也無,常隸要車夫停在街角,然後他攙扶著白初蕊來到旁邊賣燒餅的小攤,藉跟老板買餅,邊打探鎮上這戶姓余的人家風評如何。
攤老板停下手邊的工作朝兩人看了一眼。「一個腦袋壞掉了的老頭子會有什麼風評?啊,說人人到,他就在那,余老頭!」
攤老板不期然揚聲一喚,登時把常隸、白初蕊嚇了一跳,兩人驚訝地回頭,只見一名衣著襤褸、神色憔悴的老人,突然停步往他們方向看來。
被喚作老余的老人眼一望見白初蕊,突見他驚喊一聲「鬼啊」,隨後拔腿就跑。
「嗄,怪了,這老家伙怎麼回事——」
在攤老板的嘟囔聲中,常隸已然付完了餅錢,帶著白初蕊緊迫在後。
跑在前頭的老余豹跌跌撞撞,尤其回頭一見兩人就在身後不遠處,老余豹步伐更亂,表情更是驚慌。
「看他表情,他好像記得你。」
一邊追著,白初蕊朝常隸瞥了一眼。「我姨娘曾說,我容貌長得跟我娘頗像——」
「那他定是余豹,你緩著點走,我先去攔他下來。」常隸話方說完,隨即縱身一躍,白色身影就那麼不偏不倚地擋在老人面前。
老余豹嚇得雙肩一聳,轉身要逃,結果沒想到,白初蕊已然來到他身後。
「饒了我——」老余豹一見白初蕊,登時再也站不住腳,他雙膝一軟,「咚」地跪倒在白初蕊面前連連磕頭。「原諒我,白夫人,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我當年不應該雇人殺了您跟白大人,那全是我的錯,我給您磕頭,我給您磕頭,求求您不要再跟著我,不要再跟著我……」
十多年來,白初蕊設想過無數與殺親仇人余豹相見的景況,她一直以為余豹肯定身穿綾羅綢緞,家僕簇擁,一副不可一世模樣;但瞧瞧眼前這人,什麼街頭惡霸!沒有,從頭到腳,哪里見得他先前耀武揚威的模樣!
白初蕊從來沒有想過余豹也會有變老、變落魄的一日……
常隸一見白初蕊表情不對勁,立刻閃身過來攙住她。「你還好吧?」
白初蕊仰頭看著常隸,只見她眉心緊皺成一個結。「我覺得好荒謬,瞧瞧他這模樣,他就是我花了十多年時間,一心恨著的弒親仇人麼?」
常隸看向仍跪在白初蕊身前頻頻磕頭的嶙峋老人,瞧他滿身髒污、眼神渙散,下垂的唇角還沾滿著口水的可憐德行,常隸可以理解她心頭的荒謬感從何而來。
「我收回我行前的但書,」常隸將手上的集醒劍交到白初蕊手上。「你可以趁這機會一刀解決了他。」
亂世之中,人命本若草芥,尤其是這麼一個衣衫襤褸、腦子糊涂了的老乞丐,殺了他,說不定之松鎮上的居民,還會感謝他們幫忙解決了一個麻煩!
白初蕊垂眸望著集醒劍,後又瞧了眼老余豹,心頭不禁浮現道廣大師說的那四句話——
從極迷處識迷,則到處醒;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
「不了。」白初蕊搖搖頭,突然將手里的劍交回常隸手上。
常隸驚訝地看著她側臉,只見白初蕊一雙眼直勾勾地瞧著余豹,然後嘆了口氣。「時間,已經幫我替我爹我娘,還有當年白府上下十多名佣僕,做了最好的報仇……」
常隸憐惜地撫模她臉頰,白初蕊轉頭朝他笑了一下,突然一個跨步投進他張大的懷抱中。
她決定放下了。
道廣大師說的,大概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吧!
「我們走吧。」她臉埋在他胸口喃喃道。
「嗯……」
兩人回頭朝余豹看了最後一眼,然後手牽著手,一同朝馬車停處走去。
抬頭上望,則是一眼無盡的蔚藍天空。
將難放懷一放,則萬境寬——這句話,真是說得一點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