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時的民間傳說里,牛為通冥通天之物,陰司里就有吃鬼的牛頭惡神,名為「方良」。在陽世間也有種體生肉鱗的怪牛,此牛專吃死人肉,它可以驅鬼起尸,令死者自解其衣,月兌光了之後才上去啃吃。驅鬼起尸之事雖然未必真有,但全身鬼相的方良牛生性反常,窮凶極惡,不食草而食腐,自漢代以來,就是早已絕蹤滅跡之物。
張小辮識得此牛,或許是塔教余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頓生厭惡之情,正焦躁間,忽見那長面羅漢貓張開口來,頓時驚得頭頂上飛去三魂,腳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打開竹筒,按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己這條小命。
可他剛要拆開封著竹筒的火漆,卻見那羅漢貓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並未做聲。張小辮知是虛驚一場,覺得腳都有點軟了,重新揣好竹筒,抬手在貓頭上敲了一個栗暴,隨後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後殿的這頭青牛牽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尸大卸八塊,用牛皮裹住,找個豬槽裝了,然後挖地埋藏。
幾名親隨答應一聲,就要上前動手捆綁那牛,就听屋里的棺材蓋子嘎吱吱響了一聲。外邊大雨如注,炸雷不斷,眾人吃了一驚,還道是有尸起之事發生,紛紛拽出腰刀來,護在張小辮身前。
雁排李四罵了一聲,抬腳踹開棺蓋,提刀便剁,誰知棺內卻躲著個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軍爺不須粗魯,奴家還是活人。」說話聲中已從棺材里爬了出來,給雁營眾人道個萬福,自稱是本地人氏,出身于書香門第,奈何生來命蹙,嫁與了青螺鎮燒餅鋪的趙六為妻。夫妻兩個起早貪黑,辛苦經營燒餅鋪子,雖然只夠度日,倒也過個安穩。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趙六被賊寇所殺,連鋪子也一並毀了,沒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廢的瓦罐寺後殿孀居,打些牛油燒餅,托人到鎮外販賣,換了錢糧為生,獨自伴著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靈至今。
那孀婦又說,這青螺鎮里的人大多逃難去了,鎮子里只剩下些孤兒寡母,老弱病殘之輩。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大伙早都成了驚弓之鳥,遠遠望見有許多人馬在嶺子上出沒,便急忙卷了家當躲避起來。她一個婦道人家,慌不擇路,就藏進了空棺材里。如今舉家產業,僅剩這一頭青牛,听見軍爺們要將此牛牽出去殺了,故此驚出聲來。
雁排李四見這女子妖妖嬈嬈的,形跡十分詭異,便逼問她說︰「咱們雁營都是官軍,又不是山賊草寇,兵甲旗號甚是鮮明,你們這些賤民都不帶眼楮嗎?看見官軍為何躲藏,莫非暗地里敢與賊寇相通?」
那孀婦低著頭,輕聲細語地求告道︰「軍爺切莫見怪,咱們安分守己的良民百姓,趕上這麼亂的年頭,不管是山里來的,還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見山里來了這許多手持刀槍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見她對答如流,處處遮掩得滴水不漏,話中竟沒破綻可尋,但如此鎮定自若,哪里像個守寡獨居的孀婦。這番鬼話瞞瞞旁人也就罷了,又怎瞞得過雁營的四爺。他心想︰「我若現在一刀剁翻了你,卻壞了雁字營的名頭,四爺倒要看看你如何興風作浪。」于是假意理會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雁鈴兒和其余幾名親隨,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這小寡婦果是蹊蹺,不免暗自提防起來,此時就見那趙氏孀婦兩手捧起一缽燒餅,緩緩遞上前來,要請雁營的諸位軍爺享用。
雁營眾人劍拔弩張,只要那孀婦膽敢輕舉妄動,就能當場將其亂刃分尸,而張小辮看羅漢貓並未開口,自知劫數未到,暫且不會有什麼凶險,膽氣也隨即壯了幾分,就問道︰「小娘子這燒餅,可是青螺牛肉餡的?」
那孀婦道︰「先夫傳下的燒餅手藝,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餡料。」說著就將青螺燒餅捧到眾人眼前。
張小辮看到燒餅中的肉色黑紫,連皮帶骨剁得稀爛,全不似牛肉成色,雖然醬汁濃重,卻蓋不住隱隱約約的一股尸臭。他偷眼一看腳旁的長面羅漢貓,那只斑紋如畫的大花貓,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頗有厭煩之意。凡是通靈之貓,最憎惡吃死尸腐肉的東西,張小辮見了羅漢貓的神態,已知燒餅餡是人肉做的。
張小辮斷定那婦人必是漏網的塔教余孽,正要喝令手下發難,豈料那始終低著頭的孀婦忽然抬起臉來,露出一張厚施重粉的慘白面孔,兩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來,張開口吐出一條長舌,舌尖分為兩叉, 作響,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張小辮激射而來。
好在雁營眾人早有防範,雁排李四最是眼明手快,怎能容她刺殺營官,罵聲妖婦,一刀揮去,說時遲,那時快,雁翎刀早剁在她的肩胛骨上,將她砍翻在地,抬腳踩住,其余的團勇蜂擁上前來,當場捆作了五花大綁。
塔教不過是會些造畜的邪術,專做偷尸盜骨、拐賣童男童女之類見不得光的勾當,撞在雁營面前,根本不堪一擊。那孀婦雖然有些詭異手段,但得分踫上的是誰,雁排李四豈是易與之輩?她既然失手被擒,肩頭又傷及骨,疼得實在是熬不住了,自是和其同黨一樣丑態畢露,不斷開口討饒。
張小辮也不命人給她裹傷,只教人拿刀子挑去她舌上的毒囊,然後就地加以盤問︰「如今你落在雁營手中,趁早絕了活命的念頭,按理就該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但小娘子如此青春貌美,三爺怎會忍心加害,只要你如實招來,什麼都好商量。」
那孀婦見大勢已去,只好和盤托出。原來這孀婦是塔教中的蛇母,自從教主白塔真人被官府處決之後,整個教門都被徹底剿滅,蛇母躲在青螺鎮瓦罐寺里,從死尸身上割肉,打成肉餡,裹在燒餅里販賣,置了一具空棺材作為教主靈位,暗地里發誓要報仇雪恨,但多次潛入靈州行刺,都因為戒備森嚴,沒能得手。
今天一早,她看見官軍進了鎮子,本想遠遠逃開,但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遠遠瞧見了雁營的旗號,自道真是冤家路窄,看來不是冤家不聚頭,一狠心就躲入棺中等待機會。可事先準備不足,上來就已經失了先機,只好冒死動手,想要拼個同歸于盡,最終還是難以得逞,自知躲不過一死,只求留個囫圇尸首。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都道,倘若派兵將蛇母押解回去獻給官府,此輩身懷邪術,恐怕走在路上不大穩妥。塔教的妖人丑類作惡多端,殺一個少一個,所謂「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斬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發」,如今落在咱們手里,還留她作甚,就地打發了便是。
張小辮心想︰「看來塔教余孽已把三爺視作了眼中釘、肉中刺,不把這伙人徹底剿除,我今後睡都睡不安穩。這賣燒餅的小寡婦陰險妖媚,肯定做過白塔真人的姘頭,為她那老相好的報仇心切,既然擒住了,理應趁早除去,免得夜長夢多留下後患。」于是命團勇取塊髒布過來,蒙在那蛇母臉上,用麻繩吊頸,把她活活勒死在廊下,然後攏起火來焚化尸體。
雁營曾經受命,在靈州城大舉捕殺塔教教眾,凡是捉住了可疑之輩,不用問青紅皂白,一律就地處決,殺的人也不計其數了,動手弄死這寡婦,就如同捻死一只臭蟲。
張小辮隨即帶人搜查瓦罐寺後殿,見那棺材底下,都是腐爛的殘肢,那鍋灶中煮的,連人肝人腦也有。
雁營眾人捂著口鼻,把腐臭的尸肉都搬到廊下焚毀,又遣了幾個粗壯彪悍的團勇,拿著解骨尖刀在手,捆翻了殿內所拴的青牛,在大雨中屠剝起來。
那方良牛常被飼以尸肉,性情極是凶惡,但它鼻環被扣住了就掙月兌不得,被雁營團勇們放翻在地,用利刃割開了脖頸血脈,鮮血決堤般涌了出來。它臨死前掙扎欲起,圓睜著二目,向天長鳴,最後這聲牛鳴沉悶劇烈,穿透了重重雨霧,伴著天上翻滾的霹靂,在青螺山中反復回響。
這時也不知是由于震地的雷聲,還是驚天的牛鳴,引得整座千年古剎的地底下,發出一陣轟隆隆的回應。殿頂上的瓦片都跟著顫了幾顫,山牆木柱嘎吱吱地搖晃不休,動靜極不尋常,使得滿營皆驚,就好像是瓦罐寺下邊埋壓著什麼龐然巨物,受了牛鳴吸引,將要破土而出。張小辮預感到事情不妙,雖然還沒見到羅漢貓開口,卻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腳,他抬眼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方良牛,心念猛然一動,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來,叫得一聲不好,這回怕是中了塔教的詭計了。
看來流年不利,倒霉事都教三爺趕上了,這人要走了背字兒,真是連喝口涼水都要塞牙,時運一旦衰退起來,就好比是遇著了「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月霜」。畢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有哪般驚天動地的怪事發生,且留《賊貓》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