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雷陣雨清洗過灰撲的城市,地勢不平的路面蓄起一灘灘水窪,灰藍的天空出現了一抹絢爛的彩虹。
丁薇光踩著新買的粉色高跟鞋,穿著一身雪白的合身洋裝,烏黑的鬈發垂瀉在肩上,清秀立體的五官化上淡淡的彩妝,顯得更加清麗靈雅。
她縴細的頸項上戴著一圈珍珠項煉,優雅中不失甜美,完全彰顯出她身為造型師的時尚品味。
丁薇光懷著既雀躍又不安的心情,準備赴初戀男友鐘尚諾的約。為了這次約會,她可是砸下一個月的薪水來添購新行頭,從頭到腳、由里而外的精心打扮,就為了在鐘尚諾的心里留下美麗的印象。
三天前,鐘尚諾忽然打電話約她在「亞拉朵法式餐廳」見面,並且用曖昧的口吻對她說——這攸關我們未來的生涯規劃,事關兩人的幸福,因此希望你能如期赴約。
隔著話筒听完後,她情緒激動,心里漲滿著幸福與綺麗的幻想。除了求婚之外,還有什麼是和彼此的未來有關的事情呢?
雖然四年前鐘尚諾以「到紐約修習導演課程」為理由,協議與她分手,但是他們依舊保持著密集的聯系。他回國必定找她吃飯,甚至借宿她家;心情不好時,會打越洋電話向她傾訴;生活困窘時,也會找她調頭寸。就這樣,他們維持著曖昧又模糊的友情界線。
此時,丁薇光皮包里的手機鈴聲響了,她連忙接起,電話線的另一端傳來了同事兼好友蘇淇娥的聲音——
‘薇光,你現在人在哪里?’蘇淇娥剛化完最後一個新娘妝,現在正坐在造型室里,剝著巧克力糖吃。
「在街上,我等會兒要和尚諾一起吃飯。」談及前男友,丁薇光難掩幸福的光采,嘴角逸出笑容。
‘拜托!尚諾、尚諾,叫得那麼好听干麼?別忘了,你們四年前已經分手了,這四年里,他在紐約不知道換過多少個洋妞了!老是打著曖昧的旗幟,行借貸之實,哼!’蘇淇娥撇撇嘴,眼底淨是對鐘尚諾的鄙視神色。
「你干麼把話說得那麼難听嘛,他又不是不還錢,只是現在手頭比較不方便啊!更何況,當朋友就該義氣相挺、兩肋插刀,借點錢給他有什麼關系?」
‘那好,快點借個三十萬來花花!我也想去紐約大肆采購新行頭,順便度度假。’蘇淇娥冷冷地反擊。丁薇光對這份感情還抱著希望,所以總是不斷地替鐘尚諾那男人找借口,合理化他的借貸行為。
「不行啦!我那點存款是要留著到法國進攻藝術造型用的,不能借你。」她立刻回絕。
‘姓丁的,你重色輕友!有閑錢借給鐘尚諾那種男人,就沒有錢借給好友?你雙重標準!’蘇淇娥在手機的另一端大聲抗議。
「我這叫為愛投資。如果尚諾成了揚名立萬的大導演,變成‘李安’第二,到時候我就不是窩在婚紗公司里當造型師,而是要到好萊塢去當造型總監了!」她踩著輕快的腳步,越過斑馬線,往餐廳的方向走去。
「一個事業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偉大的女人,而我就是尚諾身後那個偉大的女人,你懂不懂?」
‘不懂!我只知道,一個偉大的女人背後,肯定有個吃軟飯的男人!’蘇淇娥毫不留情地損著鐘尚諾,希望能點醒因愛而盲目的好友。
「現在的人本來就是吃軟飯,難不成你家啃生米啊?」她軟軟地還擊。
蘇淇娥犀利的言談,完全影響不了她的好心情。
一想到鐘尚諾有可能是要向她求婚,她整個人顯得樂陶陶的,快樂得直想跳舞。
‘拜托,你可不可以清醒一點?二十一世紀的女人談戀愛是講求保鮮期的,你們的愛情早在四年前就過期了!那男人在去紐約之前就甩了你,你何必浪費大好青春,苦守一份不會有結果的感——’
丁薇光急忙打斷她的話。「話不是這麼說,他就是因為不想耽誤我的青春與幸福,所以我們才會在平和的氣氛之下,作出分手的決定。但是他有說過,如果我在三十歲時還是單身,他會娶我回家的!」
另一端的蘇淇娥看好友被鐘尚諾的甜言蜜語哄得團團轉,都快分不清東西南北、是非黑白,不禁急得直跳腳,激動地拔尖嗓門——
‘就算是如此,你也不該一直資助他啊!教育他、栽培他是他父母親的義務,不是你的責任,干麼他一開口,你就匯錢給他?’
「都說了,這叫為愛投資嘛!你沒有經歷過青梅竹馬的戀情,不會懂得看著一個男人成長、成功的感覺有多麼快樂啦!」她發現自己招來行人的側目,連忙壓低音量。「再說,這次不一樣,他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談,是關于我們未來的幸福與人生規劃。」
‘嚇!難不成他要向你求婚?’蘇淇娥嚇得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你們約在什麼餐廳見面?’
「‘亞拉朵’。」
‘法國餐廳?如果一個男人約你吃日本菜就是想談分手;到小酒吧是為了調情;至于到法國餐廳就是為了求婚……’蘇淇娥撫著下顎,喃喃剖析男女約會法則。
「那他真的想跟我求婚嘍?!」丁薇光忘情地提高音量,立即惹來行人異樣的目光。
蘇淇娥連忙拿開手機,避開她刺耳的尖叫聲。
丁薇光興奮地狂笑,忘了向好友道別就匆匆收線,也忘了避開路面積著水的坑洞,踩著輕快的腳步疾步往前走,完全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直到一輛吉普車呼嘯而過,濺起一灘水花,才將她拉回現實。
一波巨大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背脊,讓她雪白的裙擺濕了一大片!
「Shit!」她看著自己一個月的薪水毀于一旦,氣得直跳腳,低聲咒罵,完全忘記淑女該有的優雅氣質。
從前方的車陣中,她認出那輛肇事而去的吉普車,還來不及檢視洋裝上的污漬,就看見那輛吉普車飛快地倒車,又濺了她一身!這回,雪白的洋裝成了灰色,連及肩的長發都濡濕地服貼在肩上,整個人除了狼狽還是狼狽!
歐陽烈嘴上叼著一根香煙,搖下車窗,恣意地讓涼風拂過面頰,吹亂一頭不羈的半長發。
他手操著方向盤,像是在展現自己卓越的駕駛能力般,飛快地奔馳著,直到右輪激起一陣水花,奔濺到一位女孩的身上,才令他放慢速度。
從後照鏡瞧去,他看見那個倒楣的「受害者」——雪白縴麗的身影,俏麗中帶著幾分優雅的氣質,可愛又不失端莊。雖然構不上驚為天人,但也算是清秀有韻致。
見她苦惱地跺著腳,令他的心里泛起一抹歉意,基于紳士風範,他覺得自己應該下車向她道歉。
于是,他把香煙夾在指縫中,淡淡地吐了一個煙圈,踩下煞車,飛快地將車子往後退,結果右輪又不小心陷入窪洞里,再度激起一波水花!
「該死的!」他低咒一聲,趕緊拉開車門,捻熄煙頭,大步地朝著那女孩走去。
丁薇光雙眸蘊起怒焰,強忍著想哭的情緒,低頭看著自己染上了一層污水漬的「灰白」洋裝。
她緩緩地抬起濃密的眼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裹著刷白牛仔褲的頎長雙腿,白色的襯衫隨意地扎進腰間,開敞的扣子底下露出一片古銅色的結實胸膛,接著是剛毅而布滿青湛髭須的下顎、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黑眸構成的一張粗獷豪邁的臉龐。
他猶如航行歸帆的浪子,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浪蕩不羈的狂放氣息。
「嗨!」他灑月兌地撥開前額垂落的發絲,咧開白森森的牙齒,露出友善的笑容。
「嗨?!」她氣憤地瞠大水眸,難以置信地瞪著高她一大截的魯莽男子。
他毀了她的洋裝,現在居然還敢厚著臉皮向她說「嗨」?他當自己是在夜店把妹嗎?
「你好。」他俯,凝視著身高只及他肩頭的女人,送上充滿歉意的笑容,希望能消弭她的怒氣。
「我看起來像是很好嗎?」丁薇光忿忿地咬著牙,字字犀利地表明自己的窘狀。
「對于我無心的過錯,造成你的不幸,我深感抱歉。」
「第一次噴到我可以叫無心,但是第二次就是蓄意!」丁薇光氣憤地眯緊雙眸,數落他的過錯。
「我兩次都是無心的。第一次是不曉得路面有坑洞才會噴到你,第二次是急著向你道歉,直接倒車,因而來不及避開坑洞,才又……噴到你。」他頓了一會兒,盡量無視于她囂張的氣焰,委婉地澄清著。
「這麼說來,是我自己又笨又倒楣嘍?」她雙手環胸,噙著一抹冷笑,道︰「第一次是倒楣被噴到,第二次是笨得不知道要躲開來?」
「其實你也不算太笨啦,因為就女人和男人比起來,女人的運動神經和靈敏度,的確都比男人差一點。」粗線條的歐陽烈渾然嗅不出她話里譏刺的意味,直率地分析。
「也就是說,我活該、我倒楣、我理當被你噴了一身?」她眯起沸騰的目光瞪殺他,滔滔不絕地指責他的錯誤。
歐陽烈曉得自己理虧,因此抿緊唇未反駁,牢牢地盯著她發火的俏顏。
「你知道我身上這件洋裝有多貴嗎?」她咬著牙,陰寒地質問。
她要為新買的Prada洋裝掬一把感傷的眼淚,居然還來不及在鐘尚諾面前展現魅力風情,就已經斷送在眼前這男人的疏失之下。
向來脾氣火爆的歐陽烈經她一激,耐性全失,火氣也跟著上來了。也不過是毀了她一件洋裝而已,有必要這麼凶悍嗎?
「那我賠給你,多少錢你開口啊!」他嗤哼,帶著鄙視的口吻,視她為被資本主義和奢華時尚物化的女人。
他嫌惡的語氣令她火冒三丈,食指威悍地戳刺著他結實的胸膛,再次重申他的過錯。
「重點不是錢,而是你知道今晚的約會對我而言有多麼重要嗎?你知道我的初戀男朋友等會兒可能會向我求婚嗎?但是,就因為你個人自大魯莽的行為,有可能會破壞掉這一切!」
他精明地抓住她的話柄,驀地眯起眼審視著她。「你的男朋友只是‘可能’向你求婚而已,也可能不會向你求婚,也就是說,你們之間的感情並不穩定,情況尚不明朗。」
「我們的感情狀況不勞你費心分析!重點是,你毀了我完美的約會!」
「小姐,讓我給你幾句忠告,一個男人若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的話,並不會在乎你的皮相和衣著,就算你丑得像妖怪,他還是會娶你;但他若是不想跟你在一起,就算你全身瓖滿鑽石,打扮得再漂亮也沒有用。」他直率地說。
「你——」她拉長一張黑沉沉的俏臉,咬牙切齒地道︰「你的意思是,我長得跟妖怪一樣丑嘍?」
「我不是這個意思,以上的言論也無意針對你的外貌,而是純粹就男人的擇友心態而論——」
她懶得听他的長篇大論,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不要模糊焦點!現在的重點明明就是你毀了我完美的約會、毀了我初戀男友向我求婚的可能性!」
「難道你的男友要是不跟你求婚的話,就要我負責嗎?」他譏誚地說著。
「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迫于他偉岸的身高,丁薇光只好故作高傲地昂起下顎,悍悍地與他對峙著。
「所謂的負責該不是要娶你回家吧?」他撫戳著腮頰上的胡渣,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你長得算是超過審美的標準值啦,可惜就是脾氣差了一點……」
「我脾氣差關你什麼事!」她雙手環胸,不屑地撇過頭。
她長得美或丑,脾氣好與壞,都輪不到他這個荷爾蒙分泌過盛的粗獷男子來評頭論足!
「話不是這麼說,一個女人沒有胸部可以隆乳,長相丑可以整型,就算長得矮也可以打斷腿骨實行增高術,但是脾氣差就沒有辦法救了。」他遺憾地搖搖頭,眼前這個女孩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是凶悍如小辣椒的嗆辣脾氣,卻令他不敢恭維。
丁薇光頓了一下,仿佛有一把銳利的箭射中了她的要害,痛得教她喘不過氣來——身高不高就是她的要害!
「你變相做人身攻擊!」她轉過頭來,不悅地板起臉。
「我沒有。」他一臉無辜地反駁。
他連一句髒話都沒有說,哪里攻擊到她了?
「有!你拐著彎嫌我胸部小、長相丑、身高矮人一截!以上的一切都構成人身攻擊!」她氣呼呼地挺直背脊。
哼!她雖然構不上波濤洶涌,倒也玲瓏有致吧?
他揚起眉睫,譏誚的表情里帶著三分無奈。「小姐,你的祖籍是吐魯番窪地嗎?」
「什麼?」她一臉疑惑。不是在說她的外表嗎?跟吐魯番窪地有什麼關系?
「要不然怎麼會‘番’成這副德行?我又沒有罵你,偏愛對號入座。」沒看過這麼神經質的女人。
「你這個荷爾蒙分泌過盛的魯男子!不只對我做人身攻擊,詆毀我個人形象,甚至還污辱邊疆民族!」她撫著微微抽痛的額際。她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會遇見這種自以為是的男人。
「喔喔,我現在可以確定,你一定是住在蘆洲。」
「那又是什麼意思?」
「又‘番’又‘盧’。」他聳聳肩。「幸好你不是我的客人,要不然肯定也是來自澳洲的客人。」
她眯起美眸,深吸口氣。這句話她就听得懂了,他暗諷她是個「奧客」!
隨著兩人的唇槍舌戰,昏暗的夜色逐漸吞噬掉天上的雲彩,街道上的霓虹燈也開始盞盞亮起,映在兩人僵冷的面容上。
「你這個男人好沒風度!」犯了錯,還拐彎攻擊她。
「你這個女人脾氣好差!」道歉和賠錢都擺平不了。
「遇上你,算我倒楣!」她冷哼一聲。
「不要這麼說,遇上你,我的運氣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今天肯定諸事不宜,才會遇上這個凶巴巴的女人。
不是有句話說,女人是水做的嗎?那就該柔情似水,溫柔婉約,而不是像她,像只小刺蝟似的,說話夾槍帶棍,一副「生人回避」的凶悍模樣。
「是啊,看得出來你的運氣不太好。」她的嘴角忽然揚起一抹得意的笑,甜美得足以讓每個男人怦然心動。
丁薇光的視線越過他,發現他身後有一名騎著機車的交通警察,正把車停在他的吉普車旁,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紅單。
「好啦,算了,我把名片留給你,如果衣服不能清洗干淨的話,我會照價賠償你的,你到時再把帳單寄給我。」對方畢竟是個女人,而且會一身狼狽也是他害的,因此歐陽烈終究心軟,決定鳴金收兵,不跟她吵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不用了,留點錢繳罰單吧!」她不動聲色地看著警察開罰單。
「罰單?」他一臉疑惑。
她俏皮地眨眨眼,指著他的吉普車。
歐陽烈轉過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好目睹警察將一張罰單夾在吉普車的雨刷上!他快步趕過去,想制止警察開單的動作。
「警察先生,我馬上就開走,請你不要開單好嗎?」歐陽烈放低姿態,求情道。
「先生,你違規停車影響了交通秩序,一定要開單受罰。」警察完全不理會他的求情,俐落地跨上機車,揚長而去。
歐陽烈拿起雨刷上的罰單,凜著臉,一副凶神惡煞的悍相,轉頭回瞪著她。
「運氣不好的老兄,這叫惡有惡報,再見了!」她揚高翹挺的鼻尖,笑得十分得意。
「我祝福你——你的男友絕對不會向你求婚!」他沒好氣地低咒,等著老天給她的「現世報」。
「哼!」她冷哼一聲,佯裝听不見他的詛咒。
他捏縐生平第一張罰單,怒瞪著她混在浮動人群里的嬌縴身影,氣惱自己居然會對她一時心軟。
對這種小心眼的女人慈悲,簡直就是一種浪費!
他煩躁地移回視線,隨意將揉縐的罰單塞進口袋里,打開車門,帥氣地跨進車里,踩動油門,馳騁在車陣中,努力忘掉方才不愉快的插曲。
裝潢雅致的法式餐廳里,小巧的燭心燃著一圈光亮,暈黃的燈光和艷麗的玫瑰花,營造出浪漫的氛圍。
已在附近服飾店買了一套衣服換上的丁薇光坐在椅子上,美麗的嘴角浮現一抹期待的笑,灼灼的目光緊盯著坐在對面的鐘尚諾。
半年不見,鐘尚諾比她記憶里更加帥氣挺拔了,尤其當他在訴說自己的夢想時,那張清俊的臉龐散發出一股自信迷人的風采,讓丁薇光不禁流露出崇拜的神色。
鐘、丁兩家是世交,他們兩人相差三歲,從小一塊兒長大。鐘尚諾熱愛藝術,所以選擇了電影系就讀,而對于未來懵懂迷惘的丁薇光則因為崇拜他,因此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啟發了她對美學和藝術的熱愛,最後走向造型師的行業。
天性浪漫懂得討好女生的鐘尚諾,在她十八歲的生日,送給她一記初吻,佔有她青稚的芳心,讓單純固執的她從此死心塌地地愛著他。
即使後來他不顧她的意願,單方面地決定結束這段感情——理由是想追逐自己的夢想,不想耽誤她的青春——但她仍堅信著他最初的誓言,相信這只是暫時的分手,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復合,他一定會和她結婚。
「我最近和朋友成立一家電影公司,走的是獨立制片的方式,現在初步的劇本已經擬出來了,準備今年開拍……」鐘尚諾啜飲了一口紅酒後,開始報告著這半年來在紐約的工作行程。
「恭喜你,努力這麼久,終于可以正式當上導演了!」丁薇光的雙眼彌漫著單純的柔情,淺淺的微笑躍上了她的唇角。
「我們希望能在年底前拍攝完成,然後花兩個月的時間做後制和剪輯,預計明年二月參加歐洲藝術影展,希望能藉由影展打開知名度,讓商業制片家發掘我們的電影,再爭取放映機會。」
「片名想好了嗎?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她像個乖巧的學生,認真聆听他的陳述。
「片名暫定為‘寂寞城市’,敘述一名與老婆分居又被迫調職到陌生城市的四十歲男人,搬進一座公寓里,邂逅了一位美艷的芳鄰,從此展開一段曖昧又飄忽的感情。我希望透過男主角來探討現代人的寂寞、和迷惘。」
「這個故事听起來很有深度,而且頗吸引人的,一定可以引起影評人和觀眾的共鳴!」丁薇光大力贊賞,給予支持與鼓勵。
他黝黑而精明的眸光鎖在她的臉上,輕輕執起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心窩上。
每部成功電影的背後,都需要許多金主提供援助,而今晚,丁薇光就是這位偉大的「金主」。
「人家說一個成功的導演,背後肯定有一個偉大的女人,你願意當我背後那個偉大的女人嗎?」他半眯起眼瞼,勾起唇角,擺出最帥的表情,企圖電昏她。
就是這句曖昧的表白和挑逗的神情,弄擰了薇光的理智,讓她一寸寸地掉入他設下的陷阱里。
「我願意……」她的頰畔浮現興奮的光彩。
「這事關我們兩人未來的幸福和生涯規劃,你要不要再考慮清楚?」他眼底盈滿柔情,嘴角帶著笑意。
「我願意,不管你說什麼我都願意!」她的眼底蘊起感動的淚光,急著允諾他的提議。
聞言,他放開她的手,從腳邊的行李袋里掏出一個牛皮紙袋,從紙袋中拿出一張契約。
「既然你答應得這麼爽快,那我也不再拖延時間了。這是我祖父留給我的遺產,是一棟位在木柵的老公寓,市價值四百多萬元。」他將地契和過戶合約書放在桌上。
「你這是……」她錯愕地瞠視著他。
一般人求婚不是都拿出璀璨的鑽戒嗎,他怎麼一出手就是拿出地契呢?難不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與她共築愛的小窩嗎?
「這間房子位在木柵地區,屋齡二十幾年,雖然是舊了一點,但是屋況非常好,而且生活機能和交通都很方便,市價值四百多萬元,念在我們是舊識又是世交,我算你三百五十萬元就好。」鐘尚諾攤開地契,介紹著屋況。
「什麼?」她一臉迷惑,無法從這場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不是要向她求婚嗎,怎麼現在又像是要向她售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這棟房子賣你三百五十萬元就好,就當是你支持我成立電影公司,籌備新片開拍的資金。」他喝了一口紅酒,又繼續說道︰「你也知道,現在開拍一部電影需要很多資金。」
「你所說的,關于我們未來的人生規劃,原來指的是這棟房子……」她的眼中難掩落寞的神色,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碎成一片片,隱隱地作痛著。
「買賣房子是一件大事,事關我們兩人的人生規劃和財務狀況,當然得仔細評估。買到一間好的房子會讓你有一個幸福又溫暖的窩,買到不好的房子就真的糟了。尤其現在海砂屋這麼多,木柵這間房子是爺爺留給我的遺產,經得起歲月的考驗,保證不是海砂屋……」他努力地說服她買下這間屋子,讓他能湊足資金。
「但是買屋不在我的人生規劃里……」她一臉為難,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拒絕他。
「薇光,你不是說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願意支持我嗎?現在我的夢想就快要實現了,難道你舍得讓我多年來的希望落空嗎?更何況,我現在又不是向你借錢,而是拿一棟房子跟你換。」
「可是我沒有這麼多的預算。」她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神態帶著一份無可奈何。
「你只要先付頭期款就好,其余的款項可以向銀行貸款。以你身為婚紗界數一數二造型師的身分,假日多去兼幾個case的話,很快就能還清貸款的。」他涎著笑臉,努力說服她。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與其每個月付高額的租金給房東,還不如拿那些錢來繳貸款。」他再度執起她的手,放置在自己的心窩旁。「薇光,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成功,會拍出一部讓所有人都認同贊賞的影片。我會一舉奪下歐洲藝術影展,到時候你就是我這個成功導演背後最偉大的女人!」
「我……」丁薇光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眸閃爍著希望的光彩,一臉期待著她的允諾,教她心旌動搖。
「薇光,這房子是我最後的財產,若不是迫于現實,我真的不想出售它。我不願意隨便讓任何一個陌生人佔有它,因為那里保有我最美麗的回憶。你還記得嗎,你滿二十歲那年,我們就是在那間老公寓的頂樓慶生,一起看著月亮……」
為了達成目的,鐘尚諾狡猾地提起往事,想喚醒她對他的愛戀。
沒錯,他知道她還愛他,還對這份已經熄滅的愛情抱持著一絲希望,所以才會任憑他予取予求。
「嗯……」她垂下眼眸,一抹甜蜜又酸澀的感覺滑過她的心頭。
面對他的要求,她總是心軟得舍不得說個「不」,情願自己受苦,也舍不得讓他為難。
「薇光,我一定會成功的,相信我。」他溫柔地哄勸著。
「……我相信你,這間公寓我買下就是了。」她深吸口氣,勉強地漾出一抹脆弱的笑容。
「薇光,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就你待我最好了!為了報答你的情誼,我一定會拿下歐洲藝術電影展的最佳新進導演大獎送給你!」他湊近她的身邊,在她的額頭輕輕地印上一記吻。
「祝你成功!」她舉杯向他祝賀,一口飲干杯中的紅酒。
「那明天早上你到何啟忠代書那里辦理過戶和借貸的事情,我把這間屋子委托給他辦理。」
鐘尚諾把一些相關資料遞給她之後,又把放置在鄰桌的一個玻璃缸擺在她的面前。
「這是我養的魚,因為這幾天我就要搭飛機去香港勘景,未來會在香港和美國幾個地方跑來跑去,不方便照顧它們,所以就把它們送給你了,你要好好地養著它們喔!」
「好。」她低頭看著玻璃缸映出的、自己扭曲變形的臉龐,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晚餐結束。
鐘尚諾喚來服務生付了帳之後,提起腳邊的行李,而丁薇光則捧起魚缸,兩人一同步出餐廳,站在熙來攘往的騎樓下。
「薇光,我的魚就拜托你了,希望你看到魚兒就想到我。」他朝她揮揮手,在路邊招了輛計程車,開門跨進車廂里。
丁薇光艷麗的妝容掩不住淡淡的失落,澄亮的眼眸蘊起了心酸的淚光。
「尚諾,我、我會想念你的……」她澀澀地開口。
她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心口加上一道密封,把對他的情意鎖住,不敢讓它漫流而出,就怕會造成他的負擔。
因為他們已經不是情侶關系,她失去了說愛他的資格。
「再見。」他升上車窗,轉過頭避開她悲傷的臉龐,就怕在她的眼底瞧見自己的殘忍與自私。
丁薇光捧著魚缸,站在大街上,看著他乘坐的計程車逐漸消失在車陣中,不爭氣的眼淚盈眶滾落,模糊了她的視線,可她的雙腳卻像生了根似的,怎麼也邁不開。
昏沉的天色,下起了綿綿的細雨,打濕了她的衣裙,但卻淋不醒她因愛而喪失理智的腦袋。
明知道他給的誓言早已過了保存期限,她仍舊不死心地固守著最初的承諾,等待他回來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