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剛進院門,笨笨就先發現了,嗚嗚地叫著,蘭兒出現在了門口,身著舊藍印花布褂子,一臉的詫異,眼角閃動著淚花。
「寒生!」她發出了一聲輕柔的驚呼。
蘭兒娘也出現在面前,急切道︰「咦,寒生你不是在縣醫院嗎?怎麼……」
寒生大惑不解道︰「縣醫院?」
「他們說你已經到縣醫院工作去了,縣里來人剛剛把朱醫生也接走了。」蘭兒娘說道。
「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兒,我根本沒有去過縣里,他們是騙人的。」寒生想起上次父親被關在縣里,同樣是受到了欺騙而被挾持的。
「他們是壞人!」蘭兒娘瞪著恐懼的眼楮說道。
「不要緊,他們不敢把老爹怎麼樣的。」寒生安慰道,他心里清楚,那些人這樣做,無非是想要逼迫他過去給那個老頭治病。
「大娘,您以前的名字是叫荷香吧?」寒生突然問。
蘭兒娘一愣,隨後點點頭,疑惑道︰「寒生,怎麼問起這個,是蘭兒告訴你的嗎?」
蘭兒也驚訝的望著寒生。
「蘭兒的爹來自京城,姓魏……」寒生接著問道。
「是啊,孩子,你想要說什麼?」蘭兒娘不解的目光看著寒生。
「蘭兒,我找到了你的父親。」寒生說著,鼻子一酸,自己的眼淚幾乎掉了出來。
沉默,霎時間,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听得到彼此的心跳聲……
蘭兒和她娘怔怔的望著寒生,仿佛站在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人。
「住的地方離這兒不太遠,我昨天還遇見了他。」寒生低頭默默說道。
蘭兒她們依舊沒有說話,仿佛還沒有明白寒生所說話中的含義。
「他是旗人,父母雙亡,是北大的老師,57年成了右派,下放陝西關中渭河一帶。房東家有一獨生女,名字叫做荷香,梳著兩根長辮子,人勤勞端莊,上門求親的天天都有,可都被荷香拒絕了。荷香喜歡的人是他,但是他覺得自己是個右派,唯恐連累了荷香。最後,他終于與荷香私定終身,決定一輩子耕田種地,與荷香永不分離。他離開渭河去京城處理房產和辦理相關手續,準備回來後就結婚。臨別時,荷香送給他一個荷包,里面是荷香頭上的一縷青絲。
當他返回來時,遇渭南發大水,水淹潼關,村子和荷香一家人都沒有了。他發瘋似的沿途尋找,尋遍了關中,最後一病不起。一年多以後,大病剛剛初愈,卻被政府流放去了黑龍江原籍。後來,他又多次回去過關中,可那個村子早已經不存在了,再也打听不到荷香的下落了,他只道是荷香命苦,早已經不在人世了。從此,他發誓終生不娶,每當月圓之夜,他都會拿出荷包,思念著荷香,望著那一縷青絲而黯然淚下……」寒生說著說著,已經淚流滿面了。
「撲通」一聲,蘭兒娘倒下了。
寒生扶住了蘭兒娘,將其抱回屋子里,放在了西屋的床上。
「我娘她怎麼了?」蘭兒啜泣道,其實她又何嘗不明白,娘苦苦撐了這數十年,早已心力交瘁,難以忍受這大喜大悲的刺激了。
寒生伸出三指,輕輕按在了蘭兒娘左腕寸口處。
他起先只是幫助父親搗藥配伍,並未系統的學習過切脈診病,好在他自幼跟隨父親走東串西,耳聞目染,道理卻也大致明白。
父親曾經說過,腕橫紋向上約一寸長的這段脈為「寸、關、尺」三部,左右手的寸、關、尺部位分屬不同的髒腑,其中右寸反映肺的情況,右關反映脾胃,右尺反映腎(命門);左寸反映心,左關反映肝,左尺反映腎與膀胱。
此刻寒生輕輕指壓著蘭兒娘左腕的寸關皮膚之上,浮取心肺脈象,竟絲毫感覺不到,遂稍微加大力度壓至肌肉,中取也不得,全力重手按至筋骨,沉取脈象,心中暗道不好。
以寒生目前診脈的水平,尚且分不清洪、弦、滑、澀諸脈象的分別,只是模著脈搏感覺萬分的虛弱,仿佛蠕動般,氣血兩虛虧。他知道,蘭兒娘是承受不了丈夫仍在人世的消息的沖擊而倒下的,人的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是最容易引起內傷的,她是思悲而經年,突又喜之極致,大起大落,心肝髒器終無法承受,造成了嚴重的內傷。
寒生拇指掐在了蘭兒娘的人中。
一會兒,蘭兒娘悠悠醒轉來,登時淚如泉涌,口中喃喃道︰「他現在哪兒?」
「您躺著好好休息,我這就去替你找他回來。」寒生說道。
寒生拉蘭兒來到大門外。
「寒生,我娘不要緊吧?」蘭兒淚痕猶在,楚楚可憐。
寒生安慰道︰「你娘的心病乃多年郁結而成,心病還需心藥醫,我這就去將山人帶來。」
「他真的是我爹?」蘭兒還是不敢相信。
「是的,吳楚山人就是你的父親。」寒生說道。
屋內發出響動,寒生和蘭兒趕緊跑回屋里。
眼前的情形令寒生見了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
西屋,蘭兒娘坐在了椅子上,正微笑著對著鏡子梳頭,把本來不多的斑白雜亂的頭發編成了兩根小辮子……
寒生默默的退了出來,此刻心中只有一個願望,馬上找到山人。
東屋里,寒生掏出懷中顏色各異的五枚土卵,只留了一枚青色的木卵揣在身上,其余的幾枚統統交給了蘭兒,蘭兒知道這些東西十分的珍貴,于是便小心的用包袱皮包好,拿回西屋。
天蠶衣丟到哪兒去了呢?寒生心里嘀咕著。
「我走啦,你好好照顧你娘吧。」寒生到灶間隨手抄起兩個紅薯面的饅頭,告別了蘭兒,奔縣城方向而去。
笨笨赤果著身子躲在狗窩里不肯出來,遠遠的望著寒生遠去的背影,嗓子里嗚嗚的低鳴著。
天陰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雨的樣子,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腥味兒。
「朱醫生在家嗎?」院門口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問話聲。
蘭兒迎出門去,院子里站著一對中年夫婦,懷里抱著個嬰兒,手中拎著一條豬肉和兩只雞。
「你們是?」蘭兒問道。
中年男子搶先說道︰「我們是來感謝朱醫生的,他救了我家婆娘和孩子,我叫沈天虎。」
「汪汪!」笨笨從狗窩里沖出來對著他們狂吠。
那婦人懷中的嬰兒扭過臉來朝著笨笨裂開嘴巴詭異的一笑……
笨笨夾著尾巴溜進了窩里,低聲「嗚嗚」叫了兩聲,縮著身子不敢出聲了。
「快請進屋。」蘭兒讓他們進來。
中年夫婦和嬰兒進得屋內,坐在東屋桌前,蘭兒端上了茶水。
「朱伯伯去了縣城,寒生也剛剛走。」蘭兒說道。
「哦,那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沈天虎問道。
「還不知道,恐怕不會很早。」蘭兒回答。
「你是?」沈天虎問道。
「我……」蘭兒臉一紅,不知應該如何回答才好。
「女娃子生的這麼好,是不是寒生的媳婦啊?」那婦人見蘭兒嬌羞靦腆,猜到個八九分。
蘭兒見那嬰兒生的白白胖胖,烏黑的眼楮格外的大,著實可愛,便忍不住地想要抱抱。
「他叫什麼名字?」蘭兒抱過嬰兒,一面逗著孩子一邊問道。
「沈才華。」婦人笑咪咪的說道。
「這名字好響亮,將來一定很有才華,你瞧他長的多壯實啊。」蘭兒夸獎道。
沈天虎夫婦听到贊許後卻高興不起來,兩人的臉上都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蘭兒詫異的望著他們。
「我們在這兒等,一定要等到朱醫生回來。」沈天虎皺著眉頭說道。
「孩子有什麼毛病麼?」蘭兒心中疑惑。
「唉,說來奇怪,姑娘既然不是外人,說說也無妨。這孩子出生就長著兩排細牙,每次喂女乃都會咬破他娘親的*,在吃女乃的同時還吸著血,嘴巴和牙齒都染紅了,所以要找朱醫生好好看看。」沈天虎說著打了個寒顫。
蘭兒心想怎麼還有這等怪事,再看那嬰兒,此刻孩子正瞪大了眼楮對著她微笑,唇縫間看得見里面生著兩排白森森的細小牙齒。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徑直來到了房門前。
蘭兒懷抱著嬰兒迎上前去。
進屋的兩人,一個是南山村小隊長朱彪,另一個是南山鎮革委會主任孟祝祺。
「寒生小神醫在家嗎?」孟祝祺恭恭敬敬的問道。
「請問你們是誰?」蘭兒問。
孟祝祺停頓了一下,等待朱彪為自己介紹,半晌,朱彪也沒有回話。
此刻,朱彪正瞪圓了眼楮,呆呆的望著蘭兒懷抱著的嬰兒。
那嬰兒見到朱彪也是睜著大大的眼楮,黑黑的瞳孔放大開來,把眼白擠到了眼角邊,小嘴巴一咧,露出兩排尖利的細牙,詭異的一笑……多麼熟悉的一笑。
那孩子認出了朱彪。
「菜花……」朱彪心中一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寒生早上去縣城了。」蘭兒告訴他們。
「那麼,朱醫生也去縣里了吧?」孟祝祺接著問道。
「是,也去了。」蘭兒回答。
「誰知道才華的名字?」沈天虎夫婦由東屋里走出來,見到朱彪一愣,說道,「原來是你呀,南山村小隊長。」
朱彪恢復了鎮靜,忙道︰「你們來啦,見到朱醫生了?」
「沒有,我們在等他回來。」沈天虎說道。
孟祝祺听說寒生父子均已去了縣城,遂放下心來,望著沈天虎,問朱彪道︰「他們是誰?」
朱彪此刻心痛如絞,心中罵道,若不是你同你兒子害死了菜花,我都已經有後了,這個仇我一定要報的!
「他們是朱醫生的病人,外村的,這個胖大小子就是他們的兒子。」朱彪淡淡的介紹道。
「這位姑娘,你也是朱醫生的病人?」孟祝祺心中想,這女孩好標致啊,若是給我當兒媳婦還不錯,自從沈菜花死後,鎮上的姑娘們見了兒子都躲得八丈遠。
蘭兒臉一紅,低頭未作聲。
朱彪一心想多親近兒子,便插話道︰「天虎老兄,朱醫生恐怕要晚些回來,不如你們夫婦和孩子到我家里坐坐,反正是個等,在哪兒都一樣,順便認認我這個隊長的家門。」
沈天虎夫婦對視一下,點點頭,對蘭兒說道︰「也好,朱醫生回來後請叫我們一聲。」
孟祝祺擺擺手,只要寒生已經上了縣城,姐夫那兒就算有了交待。他將朱彪扯到一邊說道︰「朱彪,你去辦你自己的事去吧,記住黨的保密守則,昨天的事情不得當任何人說。」
朱彪點頭稱是,帶著沈天虎夫婦和孩子走出了朱家。
孟祝祺想著必須抓緊趕回,畢竟大事當前,絲毫馬虎不得,他有些戀戀不舍的望了蘭兒一眼,也匆匆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