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不斷地戳著自己的傷口,直到它又開始涔涔流血,染紅了半邊臉上的胡楂。
「說了半天,風,你听明白了嗎?」他悻悻地閉嘴,用無聲的苦笑代替了一起爭辯和申訴。在種種詭異事件里,除了當事人,別人根本沒法體會面臨恐慌時的心情。
「我明白,在埃及沙漠里,我和很多人也同時失去了一天的時間。接著,在日本北海道,我也曾被困在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空間里,直到最後莫名其妙地月兌困,與你的經歷差不多。老虎,咱們站在隧道外面說什麼都沒用,只有真刀真槍地殺進去,把所有的謎團弄個一清二楚,才是唯一應該做的。這一次,你來做向導,整隊人馬的命運可就都押在你身上了,希望不會令大家失望——失望就是死,大家都沒法活著回來,懂嗎?」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下一次遇到那戴著黃金面具的人,我也絕不會手軟。
隧道方向揚起一陣煙塵,一輛吉普車高速奔馳回來,引擎聲在山谷里轟鳴激蕩著。
「是你的人,風,是那個妞兒和老頭子,看他們的興奮樣子,似乎是有什麼好消息了。」老虎神情冷漠,除了唐心,大概再沒有什麼事能讓他開心起來了。
開車的是衛叔,顧傾城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不等車子停穩,便飛身跳下來,幾步趕到我面前︰「風,隧道里的石柱又消失了,千真萬確。我已經跟衛叔做了溝通,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大家分乘四輛吉普車出發,直接進入隧道。」
她的臉上掛著一層汗水,特別是長睫毛上,汗水凝結成大顆的珠子,晃晃悠悠地懸著。
「怎麼樣?給我一點建議。」她揮袖抹去汗水,略顯狼狽,但目光中仍然閃現著無盡的慧黠。
吉普車代替步行,依靠車廂抵御毒蛇,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好事。唯一擔心的,就是那些可以任意伸縮的石柱,不知什麼時候會重新升起來,再次毀掉車子。
我思索了幾秒鐘,馬上回頭向帳篷里大叫︰「老虎,快出來,有事——」關鍵時刻,一切客套話全都免了。
老虎出現在門邊,不等我重復顧傾城的話,已經舉起了右手︰「我贊同顧小姐的觀點,快速通過石柱。要知道,那種尖與尖相連的五角星大陣,一共有五個,延展距離超過十五公里,單憑步行的話,貽誤戰機,大家就太被動了。」
顧傾城長吸了一口氣︰「過了五角星通道後,接下來會遇到什麼?」
老虎神情悒郁地回答︰「是一條寬度僅容兩個人並排行走的石隙,曲折前進約十公里,便能到達傳說中的天梯。那圓形的石屋子是建立在一個斷崖對面的,連接兩岸的是一架鐵索搭成的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戴著面具的怪人就住在石屋里。」
顧傾城又一次望向我,眼神中滿含期待。其實她可以單獨向隊員們下令的,不必繞彎征求我的意見。
「帶精銳隊員和重武器上路,留戰斗力稍弱的駐守營地,雙方保持聯絡。留守人馬,以飛月為領袖,把守住隧道入口,嚴禁其他人馬靠近,隨時可以開槍拒敵。」我開始下令。
即使是在睡夢之中,我的腦子里也始終徘徊著這件事,唯有飛月,才會盡心盡力地保護飛鷹他們的安全,才會嚴格遵守我的命令。
顧傾城向衛叔那邊舉手打了個招呼,衛叔立即大聲發號施令,隊員們丟下手中的碗筷,迅速列成三排,听候調遣。
「我們在第一輛車上,請調派重機槍、火箭彈以及狙擊手卡庫過來。所有車輛之間,至少要保持三種以上通訊聯絡方式,前進途中,兩車間距不能超過十米,檢查所有車輛的自動絞盤,或許我們會不斷地用到它。」
已經說不清我和顧傾城到底是誰佔據了更高的主導地位,這種時刻,只能是誰對听誰的,一切听命于智者。
今天是個大晴天,所有準備工作都在半小時之內完成,所有人都換上了卡袖口、卡褲管的作戰服。太陽升起來,陽光為死寂的山谷平添了生氣,但我們這隊人卻馬上就要進入暗無天日的山底隧道,把所有人的命運交付給詭秘驚險的未來。
第一輛車上坐著我、顧傾城、老虎、紅小鬼、衛叔、卡庫,另有兩個結實健壯的隊員。從營地到達隧道入口處,僅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我的雙手斜插在口袋里,掌心全都是濕滑的冷汗。
只有紅小鬼仍然保持輕松的心態,一路上搖頭晃腦,嘴里哼著西安城里流行的俚曲小調。無知者無畏,這句話用來形容此時的他,是再合適不過了。
車子停在入口十步之外,副駕駛座位上的衛叔探手去模大燈開關,手指顫抖著,三次從開關上滑了過去。
紅小鬼欠起身子,趴在司機肩膀上,「啪」的一聲按亮開關,兩條光柱無聲地射向洞里。
我听到司機喉頭發出響亮的咽唾沫的聲音︰「沒……沒有了……石柱沒有了。」
後面的三輛車在我們左側一字排開,車燈大亮,向洞底射去。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一根石柱,只有一個平坦的斜面滑向無盡的黑暗之中。
衛叔回頭,不安地望著我。
「前進。」我不想說更多,只吐出兩個字。喋喋不休的說教和蠱惑人心的演講出現在這里並不合適,所有的人還是省省力氣應付將來的危險好了。
司機放開手剎,慢速進入洞口,小心翼翼地駛上斜坡,低擋滑下。光柱的落點忽遠忽近,除了壓抑的引擎聲之外,我的耳朵里只有司機控制不住的緊張喘息聲。
「嘿,大家要不要來段藍調爵士放松一下?」無邊的沉寂之中,紅小鬼的笑聲顯得突兀而古怪。
衛叔、老虎一起盯住他,像是看著一個來自異時空的怪物,臉色凝重,兩腮的肌肉因過度緊張而扭曲跳動著。
「怎麼?我說錯了嗎?大家都很緊張,一會兒失控走火,子彈亂飛,這筆賬該記在誰頭上?笑一笑,大家都笑一笑,OK?」
他伸手去拍衛叔的肩膀,衛叔肩膀一晃,右手中指一彈,一縷勁風「嗖」地激射出來,令紅小鬼驟然縮手,「啊」地叫了一聲︰「哎喲,我的手——老大爺,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你干嗎出手傷人?」
有紅小鬼在場,總算在極度不安中添了一縷活潑氣氛,不至于讓空氣沉悶凝滯成厚重的一團。
顧傾城就坐在我身邊,撳亮了一支電筒,身子探出窗外向地面上照著。
不管怎麼樣,既然已經進來,我們便沒有第二種選擇,只有不斷地向前,哪怕那些詭異的石柱再出現,也什麼都顧不得了。
「風,這是第一個五角星陣勢,走到前面的中心點,需要向右側的第二個尖角方向前進,直到進入下一個五角星。」
老虎悒郁的聲音響起來,尾音瞬間被黑暗吸收干淨。
「你怎麼知道?」紅小鬼促狹地追問,大概是報復剛才被對方狠狠瞪過一眼的仇怨。
老虎側了側身子,從口袋里取出手槍,熟練地卸下彈夾檢查著。
「嘿,老虎,你們丹馬查泰家族的人都喜歡故弄玄虛賣關子對不對?好,你願意死守秘密,我不干涉你,等我回到營地,就把你們家族那些陳年爛賬全都公布在互聯網上,包括有人提供大量的軍火武器給爪哇叛軍那件事……」
紅小鬼大聲叫起來,妙語如珠,手舞足蹈。對于一個超級黑客來說,他才不管這些資料會造成什麼後果,誰惹怒他,後果只有天知道。
「夠了夠了,小家伙,我告訴你,這個五角星芒大陣的地圖就附在《碧落黃泉經》里,小心翻閱那本經書之後,才決定帶我到這里來的。」
老虎陡然發出一聲長嘆,一拳搗在司機座位上,發出「 」的一聲悶響,震得司機「哇」的一聲跳起來,車子也跟著一扭,速度猛然加快,幸好衛叔一把抓住方向盤,才不至于令車子失去控制。
紅小鬼又是一聲怪笑,不過我及時輕咳一聲,阻止了他再次開口︰「大家不要鬧了,危險無處不在,還是多加小心的好。」
听到《碧落黃泉經》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眼角余光發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除了卡庫和司機之外,同車的另外幾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渾身一震。只有對那套經書早有耳聞、心懷向往的人,才會有這種表現。
「風,有件事實在抱歉,我帶小心和宋九去埃及沙漠,為的就是經書,那是我們三個唯一的目標。小心對經書志在必得,所以我只有舍命陪君子,如果某些環節做得令你為難,不是我的本意。」
老虎沉靜下來,入洞越深,他的情緒便越沉潛,反反復復檢查著手槍和子彈。
我笑了︰「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咱們之間,不必道歉。」
也許,能夠在這件事里全身而退之後,我會逼他取回經書,以取得自己想要的資料,但是現在,全部心思還是應該集中到搜索蘇倫的大事上來。
「書上——還有什麼?傳說中的天梯又是什麼?是一架真實存在的梯子嗎?」顧傾城笑著,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
她手里的電筒一直向地面和左側石壁掃射著,燈光下,滿眼都是平滑干淨的石壁,好像被利刃削過一般。毫無疑問,在大山深處開鑿隧道不難做到,但地球上任何一條隧道的內壁都不可能處理得這麼平滑,因為這麼做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那些圖形和文字,只有小心看得懂,我無法回答,只能憑借死記硬背,在腦子里強留下了前進路線。現在,請打開車頂的探照燈,很快就要進入五角星芒的核心部分了。」
老虎的回答簡練誠懇,沒有故意隱瞞什麼的痕跡,但仍然讓顧傾城輕輕蹙了一下眉,不悅地彈著指甲。
「衛叔,開大燈;卡庫,注意警戒。」我有條不紊地下著命令。
現在,卡庫的精神狀態很正常,只要沒有癲癇癥的迫害,他會是當之無愧的神射手,可以在瞬間殺死任何活動生物。此時,他把槍管靠在左臂肘彎上,右手穩穩地抓住槍身,食指貼在扳機旁邊,眼簾半垂著,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樣子。
黑暗之中會藏著什麼?那個發射暗器的蒙面人會不會再次出現?這兩個問題死死糾纏著我,仿佛漩渦里的水草。
車頂的探照燈亮了,照亮了前進方向上那個巨大的空場。
「像一個空曠的停車場,不過卻連一根立柱都沒有,整片屋頂都懸空著,真是古怪——」紅小鬼嘟囔著,臉貼近窗子,好奇地向外望著。
這個空間的頂也是平滑的,出的岩石部分閃著凜凜的寒光。在如此廣闊高遠的空場里,我們這群人和四輛吉普車實在是太渺小了,猶如古希臘巨神宮殿里的幾只螞蟻。
「嘿,到底是什麼力量能造就這種神奇的地下空間呢?我得下去看看,順便拍幾張照片留念!」
紅小鬼推開車門,卻被老虎一把揪住,狠狠地摁在座位上︰「小家伙,這里不是迪斯尼主題公園,想活命的話,乖乖留在車里。」
他向右前方指了指︰「風,正確的道路就在那里。」
衛叔打了一把方向盤,探照燈的光柱偏轉三十度,指向一堵高大的黑色石壁。
我冷靜地點點頭︰「好,咱們過去。」
車子仍舊保持低擋勻速前進的狀態,迎向石壁。
「風,有件事真是奇怪,我們听不到風聲,按照常識,這個季節的北風最低也要在三級以上,貫入這麼幽長的隧道里,呼嘯聲必定驚人。難道這些石壁具有良好的吸聲作用?真是讓人莫名其妙。」
顧傾城一邊說話,觀察地面的舉動卻一直沒有停下過。
隧道里的確很安靜,引擎聲也沒有引起足夠的回響,四周只是孤寂的黑暗,毫無生氣。
我挪動了一子,才發現與座椅接觸的後背、身下都已經被冷汗濕透了。不得不承認的一個現實是,我非常非常緊張,總覺得車子如履薄冰,隨時都會有壓碎冰層、墜入深海之虞。
「風——」顧傾城低語著,左手模索著我的右手,一下子緊緊握住,仿佛溺水的人驟然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她的手上同樣汗津津的,握在一起的手像是兩條纏在一起共同抵抗恐懼的魚。
「地面上有什麼發現?」我的喉嚨有些發干,那種光滑如鏡的感覺,只有在冬天的河面或者滑冰館的人造場地上才能見得到,無法給我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沒有,但我覺得,單憑人類的力量要拓展出這樣的空間來,實在太困難了。」顧傾城低聲嘆息著。我們都曾親眼看見,孫貴被一種神秘的液體吸入了地下,並且透過那些青色的液體,我看到了一個無法想象的地底城市。
此時此刻,或許我們車輪下碾壓過的,就是那個神秘世界的天穹。隨時隨地,天穹撕裂,我們也會像孫貴一樣墜落進去,或生、或死、或生不如死。
顧傾城回過頭來,黑寶石一樣的眸子閃著湛湛的光。
「在想什麼,風?」她問,雪白的牙齒倏地一亮。
我指向光柱下的石牆︰「看那邊,那種尖銳如刀鋒的石壁,像不像大海里危機四伏的冰山,只等著迷航的大船撞過來,將其一劈兩半。」
紅小鬼立刻接下去︰「不不,冰山是白色的,世界上哪里會有黑色的冰山呢?我寧願把它比喻成深埋在地下的原煤,只不過被好事之徒雕琢成這樣,故弄玄虛。」
老虎緊跟著冷笑一聲︰「煤?虧你想得出,埋藏如此淺顯的煤層根本沒有成形的條件。世間萬物,千奇百怪,用已知的知識去解釋未知的東西,還沒張口就犯了根本性的錯誤。」
紅小鬼反唇相譏︰「你知識淵博,你無所不知,但你偏偏悶著不說出來,豈不是故意要帶大家進迷宮?除去我們來的那條路之外,這個五角星大陣還有四條去路,誰能證明你指出的路線一定正確?要我說,咱們應該走右側這邊第一個入口,或者一個入口一個入口探索下去,而不是任你指揮。風,顧小姐,老大爺,你們說呢?」
就在車子右側的四十五度角方向,是一個與我們的來路完全相同的入口,高大、沉寂、漆黑。
顧傾城又一次抓緊了我的手,眼神中隱藏著說不出的恐懼。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這樣的表情,忍不住伸出右手,環住她的肩頭,低聲安慰她︰「沒事,別擔心。」
她的頭抵在我的肩窩上,身子輕輕顫抖著︰「我感覺那邊有一種強大的吸力,仿佛有只怪物守在里面,隨時都會把車子吞進去。」
黑暗總是給人以莫名的恐懼,鎮定睿智如她,也終于在這種無邊無際的漆黑世界里開始崩潰了。
「那邊有什麼?經書上是否有提示?」紅小鬼依舊嬉皮笑臉的,把離開營地時分發給他的沖鋒槍隨意踩在腳底下。
老虎冷笑︰「五角星芒大陣里,正確的路只有一條,那邊,自然是錯誤的岔路。」
「岔路上有什麼?死胡同?還是陷阱?」紅小鬼繼續追問下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也很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是預感到老虎是不知道答案的,他對隧道有限的認識都來自于唐心。
果然,他迷惘地搖搖頭︰「我不知道。」隨即又煩躁地接下去,「既然有正路可走,我們何必管岔路上有什麼?只管走下去就好了,對不對?」
一直保持沉默的衛叔冷漠地接上來︰「對,我們可以听從你的引導向前走,不管有多少岔路,但你能用什麼保證這條路是正確的?而且是唯一正確的?」
這個問題把所有的人都問住了,顧傾城「嗯」了一聲,恍然大悟地叫出來︰「對呀?所有人都知道一直向前能夠到達天梯,難道就不能反思一下,進入隧道的目標只能是天梯嗎?會不會有另外一條路,去到另外一個地方,才是我們最想要的結局?」
老虎愣了愣,立刻激烈地反對︰「小心和我是在天梯那里遇到戴面具的怪人的,不去那里,又能去哪里?」
衛叔冷笑著︰「去我們要去的地方。」
他把右臂伸出車窗,向後面做了個手勢,緊跟著我們的一輛車子迅速趕了上來。
「你們,保持警戒狀態去右側通道里看看,每隔三分鐘向我報告一次狀況。」衛叔下這樣的命令無可厚非,掃清前進道路上的一切疑點,省得被莫名其妙的敵人截斷了退路。
那輛車子上載著六名胸掛沖鋒槍的隊員,在他們身後的車廂里,牢牢固定著一支半人高的速射機槍,黃澄澄的子彈帶輕輕晃動著,隱含著無堅不摧的狂傲殺氣。他們開了轉向燈,緩緩右轉,駛進那個通道。
借著那輛車頂上的探照燈光柱望去,視線里只有望不到邊的黑暗。
「你也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說了,那是一條錯誤的岔路,其實根本沒必要拿六條人命去博,咱們沒有投機取勝的機會。」老虎越發悶悶不樂起來。
衛叔並沒有反駁,伸手摘下了控制台側面的對講機。
我轉向老虎︰「老虎,現在不是拉幫結派、斗氣爭辯的時候,誰都不想眼睜睜看著同伴喪命對不對?你還知道什麼,一起說出來不好嗎?」
假如沒有唐心的出現,老虎絕不會變成現在這種期期艾艾、唯唯諾諾的樣子,一問三不知,毫無自己的思想。現在我對他中了「帝王蠱」的懷疑已經上升到了百分之八十,中蠱的人思想受他人控制,反應速度肯定會大大降低。
「風,我說了,我只知道一條正確的路,能夠穿過那條石隙,到達天梯——」老虎聳聳肩膀,委屈莫名,眉頭緊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