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五月十三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近身見到我該痛恨,且即將狙擊的對象。
然而,在見過他之後,他給我的感覺就如同我復雜且矛盾的心一樣。
我恨他瓦解了我們的集團,但這個恨僅止于因為集團的瓦解,我再也拿不到每個月固定能取得的解藥,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二十四歲就死亡,對別人來說,也許還太年輕。但,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而且,集團瓦解後,我一度有重生的錯覺,認為自己的雙手可以不再染血,所以我竟有那麼一點點的感謝他。
不過,這樣的感謝,並不能改變什麼,也不能阻止我狙擊他。
因為,唯有他的死亡,才能換得我妹妹的消息,讓我不抱著遺憾離開人間。
紐約
五月的氣候一月兌早春時的嚴寒,這顆被喻為大隻果的城市,已正式進入夏季。白天時,晴空萬里,熱得讓許多人士紛紛卷起衣袖揮汗;入夜後,卻又有著微微的涼意。
但,若一遇上雨天,縱使已經是夏季,下個不停的雨,仍是會讓氣溫驟降,凍人心扉。
戚小嫣走在第五大道上,一手撐著傘,巧妙的遮去自己大半個臉。
今天是她抵達紐約這個看似非常熱鬧,人跟人之間卻又異常冷漠的都市的第二天。
這兩天來,她非常忙碌,忙著熟悉環境,忙著了解每一條街道,忙著模熟所有的地形、地物,還有忙著觀察跟蹤她的目標。
走過幾棟造型奇特的大樓,大雨仍持續下著,腳下為方便行走所穿著的灰白相間球鞋,早已被雨水濺濕。
她仍持續往前走著,並不因為大雨或街道上的積水,而打消跟蹤目標的念頭。
直到接近五十一街,她跟蹤的目標在聖派區克大教堂前停下,她才跟著停下腳步,躲到一棟建築的轉角。
然後,她看著她的目標昂首望了眼教堂,舉步往內走。
戚小嫣抬起手來,看著左手腕上的表,開始計時。
就如過往她所執行過的每個任務一樣,在確定了狙擊目標的生活習慣之後,再找一個最佳時間點下手。
秒針滴答滴答的走著,已經不知繞過了幾圈,天空密布的黑雲漸漸散去,滂沱雨勢緩和了下來,但穿在被雨水浸濕的球鞋中的一雙腳丫子,卻覺得愈來愈冷。
戚小嫣抬起臉來,瞧向不遠處的教堂,低咒了聲。
她知道應該耐心等候,不可急躁,因為這次要狙擊的對象,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全球第一大幫會,聯青會的首腦——東方聞人。
傳言,他外表儒雅,實則狠厲,像這樣的人物,必定精明。
戚小嫣知曉要狙擊這樣的對象,機會只有一次,如貿然出手,喪失了機會,讓對方有了警覺性,那麼要再找到下手機會,機率等同于零。
所以,她得極其耐心的等待最好的下手時機。
將手中握著的傘,改換到左手,她抬起右手撥了撥一頭短翹的金發。
這是一頂假發,如再搭上她目前所配戴的水藍色角膜眼鏡,還有她本就高人一等的身材,除了天生無法改變的膚色之外,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東方人。
這是她的絕技之一,易容。
在可瓦達里,除了幾天前已經死亡的老人之外,鮮少人見過她的真面目,更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
火鶴是她的代號,卻取代了她的真實姓名,而艷麗的紅、如烈焰般的紅則成為了她的特色,讓許多官商政要聞之色變。
如今,她卻再也不需要這個代號,在解藥即將用罄的這八周里,她想做回自己,她要當戚小嫣,然後,解決掉東方聞人,找到她的妹妹,安心無憾的離開這個世界。
戚小嫣再度將雨傘換手,抬起戴著手表的左手看了下,從那個男人進入到聖派區克大教堂開始,已經過了整整兩個小時了。
他到教堂里去做什麼?一個全球最大幫會的首腦,跟她這個殺手一樣,不屬于上帝的子民,死後一樣得到地獄去,那他到底進教堂做什麼?去跟上帝懺悔?
可笑!打死她都不信!她……
「該死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戚小嫣低咒出聲,腳步急慌的跑向教堂。
東方聞人該不是發覺了有人跟蹤他,所以假意的躲進教堂吧?
聯青會,一個在紐約擁有著百年歷史的幫會,從小小的碼頭工人組會開始,再經歷幾任首腦傳承,一代一代的壯大,直到這一任首腦東方聞人,徹底的統合了其他幫會,成了紐約最大幫會,也是全球知名的第一大幫會。
而能掌控著這讓人懼怕的黑暗勢力,成為第一大幫會的首腦,照理來說,年齡應該不輕。
不過,事實上,聯青會的首腦——東方聞人,還很年輕,看起來就跟時下的青年實業家沒什麼兩樣,只是他擁有了那些實業家所不能比擬的挺拔身材、俊逸臉孔、儒雅氣質,和王者風範。
他,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像是黑道中人,然而,熟知內情者,無一不被他隱藏在儒雅氣質下的狠厲所震懾。
至于他為何能將狠厲隱藏的完全不落痕跡,有人猜是跟他的出身有關。
他是中義混血兒,身上有一半的血統來自華人父親,而且他的父親還是中國最大幫派,青幫的後人;至于他的母親,則是義大利黑手黨大老的女兒。
所以,東方聞人由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黑道分子的命運。
也因為這樣的命運,從小,他所受的教育自然與一般人不同,他習文,也得習武,學習中國老祖宗留下的孫子兵法,也學習西方的劍術和射擊;學習中國儒學的定力和中庸之道,也學習西方的科學精神和不輕易妥協的執著。
其中,最讓他引以為傲的,則是他精確敏銳的觀察力。
他敏捷的思緒、精準的判斷,不僅讓他幾度化險為夷,更成功的統合了紐約所有幫派,將聯青會的勢力推向創會以來的巔峰。
如今,他這觀察力極有可能又將救他一次。
雖然他還沒搞清楚那個女人為何要跟蹤他,而且還是由四十九街開始,就一路眼著他。
她的黑傘打得很低,低得見不到她的臉孔和表情。
但,憑她竟敢跟蹤他,他就該懷疑,她絕對別有目的。
在教堂門口隨手將雨傘一拋,戚小嫣急忙往教堂內跑。
她的球鞋沁著水,踏在聖派區克大教堂里的大理石地磚上,一不小心就可能會跌倒,所以,她得一邊注意腳下濕滑的地磚,一邊尋找她所跟丟的身影。
還好,很快的,她瞧見在耶穌基督的聖像下、神父布道用的講台前,矗立著一個男性身影。
戚小嫣的氣息驀地一窒,她趕緊煞住腳步,戒備的瞪著前方的人。
不知是巧合,還是早就算好了她會闖進來,東方聞人剛好在這個時刻緩緩地轉過身來,目光由被她踏濕的地磚緩慢往上移,最終落到她的臉上。
「小姐,你的鞋是濕的,會讓神父和修女們感到困擾。」他用美語說。
他的話讓戚小嫣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心還因突然與他打了照面而惴惴不安。
「你听不懂美語嗎?需要我用中文再說一遍嗎?」東方聞人再次開口,目光依然緊落在她的臉上。
幾乎是第一眼,他就看出了她頭上的金發是頂假發,還有那一對隱藏在水藍色角膜變色隱形眼鏡下的瞳仁,他敢打賭,絕對是黑色的。
中文!?
聞言,戚小嫣驀-一驚。
只一眼,他就看出她是個東方人了嗎?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淺淺地呼出幾口氣,她命令自己馬上冷靜下來,而她也真的做到了。
「不用,我能听得懂美語。而且我想,如果天父不在乎我的鞋子濕淋淋的話,那麼神父和修女們就更不會在乎了。」她補充說道。
與他擦身而過,她來到神壇前跪了下來,拱起雙手禱告。
東方聞人的眸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
見她閉起雙眼,嘴里念念有詞,他不覺莞爾一笑。
她是他所見過的女人中,膽子算得上是最大的了!
她不僅敢跟蹤他,而且在發覺跟蹤行為失敗,被迫與他照面的情況下,還能裝作若無其事,她算是史上第一人。
「你是觀光客?」他故意問。
「……」
戚小嫣不理他,逕自閉著眼,嘴里默念著禱文。
從她成為可瓦達的殺手以來,從未遇到像現在這樣尷尬的情況,既不能用遠距離的狙擊,更不能近距離開槍,她得重新考量了。
該死!
她不該心急的,如果再慢個一天行動,目前的窘境就不會發生。
「你還是決定只對上帝說話,然後將我的話當成空氣?」
見她仍然低頭不語,默念著禱文,東方聞人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
「我在四十九街口就見過你,你一直走在我身後,對不?你說,這是因為我們有緣,還是……你有意跟著我?」
既然她有心玩起游戲,他也會絕對奉陪到底。
戚小嫣驀地睜開眼來,因為東方聞人的話。
然而,也因為睜開眼的動作,她很快瞧清楚了兩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各自左右兩方的拱門旁閃身出來。
「我……」
戚小嫣深吸了一大口氣,不覺地有點緊張起來。
雖然不知東方聞人的身手如何,但以她的身手,如果僅是一對一,或許還能全身而退,但現在若加上兩個護衛的話,她的危機將大大升高,可能逃不過這一劫。
「你認識我?」東方聞人問。
銳利眸光一掃,看了兩個護衛一眼。
「不認識。」
終于,戚小嫣不知在第幾次吸氣之後,終止禱告,站起身。
三個男人的目光一致落在她身上,擺明了在說——你的謊言說得很遜。
「是嗎?」
輕輕地,他使了一個眼色。
身旁兩個護衛極有默契的掏槍,槍口一致地指向她。
戚小嫣吸了一大口氣,沒顯露出慌張。
「你真的打算在這里殺了我?」
她的鎮定更加深了東方聞人的推論——她絕對絕對不是一般人,更不可能是來紐約的觀光客。
「殺人還得挑選地點?」
「在上帝面前殺人?你不怕死後下地獄?」
戚小嫣咬了咬嘴唇,認了。如果他的手下真的開槍,那麼只是提前八周結束她的生命。
她想,或許子彈瞬間貫穿她腦門的疼,遠遠不及解藥一旦用罄,她身體那蝕心刺骨的痛。
這樣也好,少受許多痛苦的折磨,只是唯一遺憾的是,她見不到失散多年的妹妹。
「很可惜的,我不信上帝。」
她那視死如歸的倔強模樣,勾起了東方聞人深深的興趣。
「還有,你知道大家稱我為什麼嗎?」
他慢慢咧開嘴,進而大笑出聲,笑聲響亮且狂傲,回蕩在教堂內。
世上竟有這般狂傲的人!
戚小嫣咬了咬唇,雙眼死命的瞪著他。
東方聞人突然停止了笑,銳利深亮的眼直視著她。
「撒旦!大家稱我撒旦,那……你說,我會怕下地獄嗎?」
他身上所散發出的肅殺之氣,讓戚小嫣不由自主地顫抖,腳步很自然地往後退了兩步。
這個男人的可怕,遠遠超過她所能想像。
「現在,告訴我,你跟蹤我做什麼?」
「我……」
有一剎那的沖動,戚小嫣想說出真相,看他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自若、這樣狂傲。
但,她作罷了,她想為自己爭取到一點點的時間,因為機會可以再創造,刺殺的方式有千百萬種,只要任務能順利完成,她就能見到她的妹妹。
「好吧,我承認,我是跟著你沒錯,而且是由四十九街開始,就一路跟著你。
因為我發覺你是一個絕佳的模特兒,或許能成為我圖畫中的主角也說不定。」
謊言可以有千百萬種,但這是東方聞人長這麼大以來,听過最癟腳的借口,甚至讓人感到好笑,懷疑連三歲小孩都不會信。
「你會畫圖?」
看她的手,倒比較像是個耍槍弄刀的人。
東方聞人朝著她逼近,每走一步,身旁的兩個護衛也跟著貼近,戚小嫣被逼得頻頻後退,退到牆邊,再無退路。
「好吧,既然你不信的話,就叫你的兩個手下開槍呀!」牙一咬,她咆吼出聲。
又是那無懼的眼神,仿佛根本不將生命當一回事。
她,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的女人,怎會有著這樣視死如歸的決心?
她深深地觸動了他心中的某一簇情愫。
不覺地,東方聞人的眉結揪起,兩道深壑頓現。
「你真不怕死?」
有股沖動,他想了解她。
「你都不怕下地獄了,我為何要怕死?」她冷靜的答。
她的回答讓東方聞人又笑出聲來,手一揮,很意外的,他居然是要兩個護衛將槍枝收起。
「首領?」
「把槍收起來吧!」
各自看了他們一眼,東方聞人的神情不容質疑。
護衛互望了一眼,迅速將槍收起。
「你不怕我對你不利?」
戚小嫣困惑的皺起眉。
東方聞人攤開雙手,走近她。
「隨時歡迎你,不過,原則上,也要你有本事取我的性命!」
他氣息忽然逼近,讓戚小嫣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那是她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冷心冷情的人,沒想到……
「你說,對不?」
趁著她恍惚之際,東方聞人閃電般出手,將她給擒近。
下一秒,他低下頭來,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