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道上,傅學廉平靜的臉龐雖看不出一絲急躁,但內心里早已波濤洶涌。
「蒙古大夫!」嘴里啐了聲,他的雙眸仍緊盯著病房的門板,怎也想不透,如意為何執意要來這家位于基隆的小醫院就醫。
什麼信安醫院?!不過就是處理個被碎玻璃給劃傷的小小傷口罷了,也需要這麼久嗎?不是蒙古大夫是什麼?
「也不知道傷口大不大,需不需要縫合!」又啐了聲,他耙了耙頭發,一抬起臉來,病房的門恰巧被人推開,一個穿著白色醫師袍的男子出現。
「喂,醫生,請問……」傅學廉急著想知道如意的傷況。
「噓!」謝進成抬起一手壓在唇上,要他安靜。
傅學廉只得暫時將到口的話吞下,靜心等待他緩慢地將病房門關上,轉身走過來。
「如意的傷……」
「已經沒什麼大礙,我幫她打了消炎針,還有一記安眠針,現在她睡著了,等一覺醒來,傷口就會好很多。」謝進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到傅學廉的雙腿上。
今晚,他原本該在台北市的醫院里值夜班,但因父親的一通電話,他不得不與同事調班,臨時回到信安來代班。
注意到他視線的落點,傅學廉立刻繃緊神經,連嗓音都變得冷硬︰「既然沒事的話,我想我可以離開了。」
轉動輪椅,他想走人。
「等一下。」謝進成在他的身後喚住他。
「醫生還有事?」傅學廉停下手上動作,但也沒想再轉回身來。
謝進成卻一點也不在意,從身後繞到他的面前。「我能請問如意是怎麼受傷的嗎?」
「如意?」傅學廉注意到他的稱呼。
「我和如意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謝進成進一步說,一點也不避諱。
也因為太過了解如意,在見到傅學廉的第一眼,謝進成的心里即大喊不妙。
他知道,傅學廉是如意會喜歡的典型,除了他出眾的外貌、低沉的嗓音,和眸光中若有似無的憂郁,這些對如意來說,都是致命的吸引力。
他早該在如意說要代替尤爺爺上山莊工作時,就堅持反對到底的,現在就不會有即將被人搶走心愛女人的恐懼。
「原來!」傅學廉哼笑一聲,難怪如意執意要到這家小醫院來。
原來,她是想來讓她青梅竹馬的男友照料!
硬是壓下心頭翻騰的怒火,但傅學廉同時也為那一波突然翻涌而上的妒意震愕不已。
他的心似乎又陷落了,而且這一回陷落得更深、更教他害怕,難道終其一生,他都注定逃不開女人這個惡夢般的深淵嗎?
罷了,如果逃月兌不了的話,就沉淪吧!
拉著她一同沉淪!
「尤爺爺也在這里。」謝進成緊接著說。
「尤叔?」傅學廉眯起眼來,傲然地與他對視。「我能見見他嗎?」
「當然。」謝進成明白,若不是傅學廉的行動不方便,他甚至連一點勝算都沒有。「請跟我來。」
走在前頭,他等著傅學廉跟上。
看著前方挺直的身軀,傅學廉的心頭驀地一緊,一股想要站起的渴望強烈地撞擊著他的心。
也許兩年前,他曾經跌倒、曾經自我放棄,但在這一刻,他不想輸,尤其是輸給眼前的男人。
只要他能站起來,他相信,他絕對會有公平競爭的機會。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
「大少爺!」尤雄在見到傅學廉出現在病房里的剎那,驚訝得連忙由病床上爬起,準備下床。
「尤叔,你別動。」傅學廉轉動輪椅,很快地來到病床邊。
「這怎麼可以?我向你請長假就已經很過意不去,又老糊涂,居然答應如意,讓她去代我的班,對了,如意……」尤雄的叨念聲倏地止住,似想起了什麼,雙眼目光刷地跳過博學廉,落在他身後搜尋。
沒有,除了謝進成之外,哪來他的寶貝孫女如意的影子?
眉心驀然一皺,他一臉歉然,「大少爺,都怪我老了,人糊涂了,是不是如意對你不敬,抑或是她闖了什麼禍?」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傅學廉為什麼會出現在病房里。
因為從兩年前的那場車禍之後,別說是踏出山莊,大少爺連踏出主屋都不曾有過。
「沒有,如……如意她沒闖什麼禍,你的工作她做的很好,這次只是不小心受傷了,所以我讓阿泰開車送我們一同到醫院來,也來看看你。」傅學廉伸出一手握住尤雄的,拍了拍,表示要他安心。
「大少爺……」尤雄還是深覺愧疚,對違背他訂下山莊不準有女人進入的規矩。「原來是這樣呀,那……如意?」
怕是又闖了什麼禍了吧?自己的孫女,他還能不了解嗎?從小就像匹月兌韁的野馬,只要是她想做的,從沒人能阻擾她,就算咬著牙她也要完成。
「只是不小心讓玻璃給割傷了。」一直站在他身後的謝進成上前,代他說出了由如意親口所說的話。
「怎麼這麼不小心?」
「如意說自己一時大意,腳絆了下,跌倒摔破手上端著的玻璃杯,才會割傷。」謝進成繼續說。
「這丫頭真是的。大少爺,她給你惹麻煩了!」尤雄的這句話喚醒了差點陷入沉思的傅學廉。
「哪會?尤叔,你別想太多。」又拍拍尤雄的手,傅學廉再與他寒暄幾句,表示要他不用擔心,安心好好靜養,即和謝進成一起退出病房。
兩人一來到走道上,見病房的門關上,傅學廉即問︰「如意跟你說她的手是被水杯給割傷?」
他不明白,她為何要為他說謊?那明明是他造成的。
「是呀?」謝進成停下腳步,轉回身來看他,不明白這之間有何問題?「我還由她的手臂上的傷口挑出一小片玻璃碎屑。」
「……」傅學廉無聲地一咒.
「什麼?」謝進成問。
「沒事。」咬了咬牙,傅學廉抬起一手耙過頭發,「麻煩你幫我請我的司機過來一下,可以嗎?」
謝進成遲疑了下,本想拒絕,但心想,他可能是要回山莊.「好吧,你等一下,我馬上去。不過,你可以一個人在這里?」
能送走這個可能成為情敵的危險分子,他何樂而不為呢?
他討厭他的目光。傅學廉打從心底發誓。
「當然!」他只是行動不便,不是腦子壞了!
結果,傅學廉並沒回山莊去,他執意留在留在醫院里陪如意。
深夜,當謝進成不得不離開病房前去巡房,如意也剛好在這個時候蘇醒過來,一睜開眼來,她就瞧見坐在病床邊的傅學廉。
「你……」她很驚訝,他居然留下,還以為早在將她送到信安時,他就返回山莊去了。
她的聲音喚回了他遠飄的思緒,眸光倏地由窗外拉回,落在她臉上。
「你醒了?」他說,反射性地朝她伸來一手。
但在寬大的手掌即將觸及她小巧臉蛋時,他又倏地優住,躊躇著該繼續往前,還是干脆縮回,于是他重重一嘆。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說實在,如意還真有點不適應他突來的溫柔。「還、還好啦,其實傷口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只是挑出了幾個小小玻璃碎片,清洗過後,上了藥,本來就可以回去了,都是進成哥小題大作,硬是要我留下,還硬幫我打了鎮定安眠的針,讓我睡這麼久。不過,既然是到了這里,我還想見見爺爺。」
「我已經去見過尤叔了。」又想了下,傅學廉僵在空氣中的手往前,有點突兀地握住她的。
「爺、爺爺有沒有說什麼?」如意沒有甩月兌他,但隨著手掌被握緊包裹住,她的心跳又在瞬間加速。
「沒有。」他低頭看著她的手,「你……為什麼要告訴那個蒙古大夫,說你的傷是自己不小心摔出來的?」
或許是由于曾經受過傷吧,這一次,當他決定試著跨出一步,試著再去追求、去爭取一段情感時,他變得小心翼翼,得先確認她的心思。
他要知道她和那個醫生,除了是青梅竹馬之外,是不是男女朋友?
「蒙古大夫?」如意挑出了他話中最讓人感到不解的幾個字。
「那個自稱跟你是青梅竹馬的醫生。」依然是冷冷涼涼的口吻。
如意噗地笑了出來。
「拜托,他是進成哥,是國內被喻為未來最有成就的復健科醫生,你居然說他是蒙古大夫!」如意邊說著,還邊搖頭笑著。
「你跟他真是青梅竹馬?」傅學廉只想知道這件事。
「是呀!」她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手一僵,然後倏地松開她的手。
「听你的口氣,好似很崇拜他?」傅學廉用力的握在輪椅把手上。
「崇拜?」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如意彎眉眯眼的笑了許久,連淚水都差點飆出來。「拜托,我的先生,你到底想問什麼?」
她哪有可能崇拜進成哥呢?
想想,從小一起成大,她連他穿幾號的褲子、有幾顆蛀牙、上廁所要用幾張衛生紙、睡覺會不會打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哪還有神秘感可言?又如何崇拜呢?
「別笑了!」他不喜歡她笑,不是指她的笑容,而是在這個時候不適合。
「不笑就不笑,可是,先生,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是想問我什麼?」如意本想朝著他攤攤雙手,無奈一只手受傷,她只能使用另一手。
「我想問……」話已到嘴邊,幾乎要沖口而出,但最終他還是忍下。
「到底要問什麼?」換如意不肯放過他,因為他的行為模式還有突來的友善態度太令人好奇了,她絕對不會放過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機會。
兩人的目光對視,他惱得眼角微微跳動,一向冷然的脾氣又差點失控。
是的,失控,對于她,他已失控得徹底。
事情一件一件,破例一樁一樁,什麼規矩、什麼疙瘩,什麼能頂撞、不能頂撞的,她都做了,而他非但沒將她給丟出山莊,還因此牽動了心。
「蒙古大夫是你的男友?」終于,他將話問出口。
「什麼?」如意的反應卻是頗為驚訝。
「蒙古大夫是你的男友?」傅學廉又問了一次。
這一次,如意的反應是先定住幾秒,雙眼看著他眨都沒眨,然後哈地一聲地笑了出來,笑得無法控制,似在說他的話絕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當然,僅次于方才那個有關崇拜的話題。
「先生,我不知道你的想像力還挺豐富的。」
「別再叫我先生!」
「那?」不稱先生,難道要像山莊里的所有人一樣,稱他一聲大少爺?
不,她才不要,因為那一點也不特別。
「我可以允許你稱我學廉……」他話沒說完,如意截斷他的話。
「學廉先生?」
傅學廉瞪著她。
又來了,想忍住不激動的情緒又沸騰,真想親手掐死她,抑或是干脆將她給抓過來,狠狠地吻上她。
于是,他暫且不給她答案,朝著她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如意不疑有他,反正她一向膽大慣了,才不信他真會對她動手,更別提常掛嘴邊的「掐死你」。
「快說吧,喊你學廉先生可以嗎?」如意得意的笑著,甚至用沒受傷的一手撐著下病床,光果的腳丫子踩在冰冷地磚上,來到他面前。
傅學廉放在輪椅把手上的雙手倏地一伸,令人措手不及的攔住她,將她給拉跌進懷中。
這一跌,如意倒是有被嚇到,「你……不要緊吧?」她指壓到了他的雙腿。
沒有預警,傅學廉的一指突兀地壓上她的唇瓣,壓回她想繼續說的話。「我要你直接喊我學廉。」
「啊?」她好驚訝,這意味著……
「快點,說好,說你願意听話。」他誘哄著她,柔軟指月復描繪著她的唇瓣,由上而下,動作柔細得差點讓人窒息。
如意搖頭,微張嘴喘息,「不,我不听話,你要我喊你的名字可以,但你不覺得你還欠我一聲道歉嗎?」
「道歉?」這個該死的女人,非得每件事都跟他斤斤計較嗎?
「我手臂上的傷!」她得寸進尺地說。
由他的動作和話語,她已知道,他跟她一樣,都喜歡著彼此。
「這……」傅學廉叫緊眉心。
「快吧!」她催促。
「好吧,對不起!」他說。
這絕對百分之百值回票價,因為隨著他的話落,她嫣紅的唇瓣已主動地貼上他。
「如意,我想接受你的建議,我想站起來,我要拾回我的驕傲,一如你一樣。」他一遍遍地吻她,一遍遍地說。
在如意的堅持下,傅學廉先返回山莊休息。
謝進成原以為,沒有那個頭號情敵在場,如意的注意力會重新回到他身上,但沒想到一整個上午下來,她的話題仍繞著他打轉。
「進成哥,你覺得如果傅學廉用心的做復健的話,他的腿大約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站起來。」
陽光由窗外撒入,落在病床上半躺半坐的如意臉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
神采奕奕?
沒錯,她目前的情況看來就是這樣,只是不曉得是因為手臂傷口恢復得迅速,還是因為她此刻說出口的話題。
謝進成靜默著看著她,心里有股難以形容的難過,似讓人給掐緊到極限,快喘不過氣來。
「這……我無法確定,有些檢查得親自做過之後才能判斷。」
「你這麼說也沒錯。」挪挪身子,如意下了病床,開始在病房里踱步起來,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終于停下腳步,仰望謝進成。「進成哥,如果我拜托你幫忙他做復健,你會答應吧?」
「誰?」謝進成是明知故問。
「傅學廉。」如意眨眨眼。
謝進成僵著臉,看著天花板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麼,最後終于再度拉回,落在如意臉上,「如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誰?」這次換如意裝起傻來。
「傅學廉,那個老是板著臉的男人!」謝進成鮮少批評人、但那男人不同,除了他可能成為他的情敵之外,他還太危險,萬一如意真愛上了他,怕是會傷痕累累。
謝進成的批評讓如意噗哧一笑。
這兩個男人怎麼了?是哪里不對盤嗎?
「難道不是嗎?」
「你說的也對。」如意想了下,這形容很貼切,她無法否認。「但……進成哥,你還沒回答我,如果我拜托你,你會幫傅學廉嗎?」
謝進成的臉一下子又僵住,「你也還沒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如果我的回答是……是呢?」眨了下眼,如意對他的目光不閃不避。
「那麼,我的回答是不可能!」她居然承認了,謝進成的心咚地一沉,沉向痛苦的深淵。
「為什麼?」如意不明白他為何要拒絕。
「如意。」謝進成突然靠近,抓起她的雙手,「你難道一定得這麼殘忍嗎?」
若說她不知道他一直喜歡著她,誰信?
「我殘忍?」如意被他突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掙扎著抽回自己的雙手,「進成哥,你是在開玩笑吧?接下來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喜歡我很久了?」
「我就是喜歡你!」對自己突然大聲說出的告白,謝進成也嚇了一大
如意整個人呆住,圓亮的眼楮眨也沒眨一下,同一個表情足足靜止了有幾分鐘之久,然後突地,她哈哈大笑了出來。
「進成哥,你頭腦秀逗了唷?」
「如意!」謝進成不高興的板起臉。
「拜托。」如意瞪他,伸過一手來,推了推他,「你還真陷入大家說的那種青梅竹馬的情節嗎?你自己想想,從你懂得交女友開始,你有哪次交的女友,脾氣、長相、性情是跟我一樣的?」
「這……」確實沒有。謝進成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我,就我的專業上,我就會稱你交女友的這行為是移情作用,如果是移情的話,你的那些女友們,至少該找出與我有點相似之處吧?然而,沒有,真的一點也沒有。」
「……」謝進成沉默了。
如意進一步拍拍他的肩,「我們的關系比較像兄妹,一直都是,我相信你心里比誰都明白,你只是一時無法適應,你的妹妹居然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了。」
「他跟你不配!」謝進成還是無法釋懷,也許誰都可以,但他就是不想將如意交給傅學廉,因為他不想見到如意受傷。「那麼……誰跟我才配?」如意看著他,大大地嘆了口氣。
「他會傷害你!」他無法原諒任何可能傷害如意的人。
「愛情不就是這樣嗎?沒人敢保證誰會傷了誰,而誰又不受傷。」如意一臉嚴肅地說。謝進成無法反駁,只好端出另一個人當借口。「尤爺爺不會答應的!」
「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如意對他挑挑眉。好了,不用再說了,從小到大,跟她斗嘴,他從沒贏過,深知她的能言善道。
謝進成靜默了下來。
如意看著他,伸來一手,再度輕拍他的肩。「喂,你會幫我吧?」
謝進成抬起臉來,瞥了她一眼,不說會,也沒說不會。
「我想他能重新站起來。」她接著說。
謝進成撇了撇嘴。「沒理由要我幫他!」
總之,他和傅學廉是相看兩相怨。
「你是一個好醫生!」如意對他灌迷湯。
「我恨死了‘好醫生’這三個字。」謝進成頹然地一嘆。
「他就拜托你了。」如意沖著他笑得燦爛。
「我一定要整死他!」謝進成咬咬牙,發狠似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