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宜蘭的某個鄉間。
夜很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連烏鴉都可能會撞樹。
淒淒芳草,隨著微風舞動,時而彎腰,時而搖擺。
沙沙腳步聲,似為呼應荒草的擺蕩,由頹圮的建築物的那端,緩緩而來,直到一株樹齡頗為可觀的梧桐樹下、一張檜木椅前,那人停下了腳步。
「既然已經來了,就請坐下吧!」聲音,從上而來,一听就知道是個女人,而且她就坐在樹上。
站在梧桐樹下的男人,直覺地抬頭望著。
「你知道規矩的。別抬頭了,我不會讓你看見我的,快把你要委托我辦的事情說出來吧!」女人的聲音再度傳來。
「這……」男人猶豫了下。
女人似乎洞悉了他的猶豫,「像你這般吞吞吐吐,我看你根本無心請我幫忙,今夜的交易,就此作罷。」
「等一下!」男子慌得開口,乖乖地在檜木椅上坐下來。
黑暗中,女人仿佛覷得清他的一舉一動,口氣肯定,拿捏得恰到好處。「你叫山猴是吧?是香港人?介紹你來找我的是小山?」
「呃……是的。」底細已教人模得一清二楚,明明是坐在舒適檜木椅上的男子,卻如坐針氈。
「你要我幫你偷什麼東西?」女子開口問。
她是神偷的唯一傳人,十三歲就以純熟技巧夜闖巴黎羅浮宮,以盜出三幅莫內畫作,隔日又歸還,而名震于同行。
不過,她在六年前,突然不再接受任何的委托案,徹底消聲匿跡,直到今日。
「N5-33。」綽號山猴的男子咽了口唾沫,才說道。
「N5-33?」什麼鬼東西?她听都沒听過。
「是個生化配方。」山猴解釋,雙手交握,就像以往他所談過的每個交易一樣,他盡量地讓自己的口吻听來輕松。
「生化配方?」黑暗中,見不到女子皺眉,否則不難發覺她清麗嬌顏所顯出的疑惑。「我相信小山應該會跟你提到我的原則。」
若不是近日她需要一筆龐大的金額,來支付可怕的醫療費用,她不會找上好友的掮客男友,答應承接這個案子。
「不偷可能危害人類生命的東西。」山猴當然听過她的規矩。
「是。」女子淺淺一笑,笑聲在寧靜黑夜中伴著微風,並沒特別清楚,但可以飄得很遠。
「那不是什麼危害人命的配方,說得更清楚一點,是醫藥配方。」山猴解釋。
「醫藥配方?」女子沉吟了下,似在思考著他的話。「藥和毒是一體兩面,用對地方和對象就是藥,反之,就成了毒。」
「你……」她這麼說也沒錯。
山猴搔搔頭發,從椅子上站起。
「如果我說這次的買主,願意付出最大的金額,甚至是只要你開口,任何金額他都會答應,你還是不願意接受這個案子嗎?」
金錢的魅力大過天,一般人是無法抵擋的。
果然,女子沉默了。
「……」
現在的她,確實需要一筆錢,否則她也不須重操舊業。
許久許久,她經過了深思熟慮,不得不對現實低頭。
「一百萬美金,少一塊錢,我就不可能接受這個案子。」輕吁出一口氣,她說。
「這……」山猴低下頭來,扳了扳手指,盤算著可能得到的利潤。
「好吧,就一百萬美金,不過,你多久可以交貨?」
「送到香港給你?」她問。
「是的。」
「我得先知道你要我偷的東西在哪里?還有,今天談妥之後,你得先付一半的金額到小山的帳戶里,剩余的一半,等我拿到東西之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這……」山猴猶豫了下,「也算合理。」
「很好。」她笑笑,「既然你已經答應,就說吧!N5-33在哪?還有,把相關的資料留下,等我收到小山的通知,即開始我們的約定。」
「N5一33在……」山猴想了下,昂起頭來往樹上望,仍是漆黑一片,見不到任何影像。
「別想見到我,這是規則。」女子對于他的動作,是了如指掌。
「抱歉、抱歉。」山猴僅能嘿嘿笑了幾聲,化解尷尬。「不知你听過日本京都的神醫世家沒?」
他的話令她喉頭一緊,空氣中顯出了不協調的寂靜。
許久之後,她終于找回了聲音,盡量維持著語調的平靜。「是京都,洛北的富山家宅?」
「是的。」對于她仔細的點出對方姓氏,山猴微微感到驚訝。
不愧是神偷的後人,果然見多識廣,資料訊息比一般人靈通。
「……」女子陷入了一陣沉默,仿佛在考慮著要不要接受這個案子。
又過了許久,她輕輕吁出一口氣,握緊著手,毅然決定,「等我接到小山收到你匯款的通知之後,兩個星期內,我會把東西帶到香港給你。現在,你把資料放到椅子上,就可以走了。」
「你的意思是,這個交易正式成立?」山猴將手中的東西放下。
「……」她沒回答他,因為一句話沒必要重復說兩次。
山猴又抬頭往樹上望了望,仍是漆黑一片,見不到什麼。
「就這麼說定了,我保證明天小山就可以收到訂金。」
一說完話,他轉身走人。
直到他的身影走遠,樹上的人兒終于躍下,她站在檜木椅旁,伸手拿起椅子上的資料袋。
「該來的,還是會來,命中若注定還要相遇的人,也一定會相遇吧?只是,他還是一樣的恨我嗎?」她喃喃自語著。
恐怕是了。
就算之前恨得不夠透徹,這一回,當她再一次由他家中盜取了東西之後,他會恨不得殺了她吧!
日本京都洛北的富山宅第
「她的情況還好吧?」富山岐 ,富山家新一代的傳人,人稱奪命閻羅的他,此刻正站在一株百年櫻花樹下。
如雪的花辦繽紛落下,染出了一地雪白,與他高健挺拔的身影看來有點不搭。
那是一張相當俊氣的臉,有高挺的鼻梁、薄銳的雙眸、厚薄適中的唇,和刀鑿出來般的臉龐,絕對百分百陽剛,尤其是高掛在眉骨上那兩道濃密飛躍的劍眉,一眼就可看出,他凜冽高傲的性子。
「托你的福,這半年來,小嫣的情況穩定,不過就如你所言,忘了記憶對她來說,或許真是件好事,至少她不再記得自己曾是個雙手染血的殺手,不會又在睡夢中,突然驚醒。」
東方聞人踏過腳下的雪白櫻辦,來到富山岐 身旁。
他目前是全世界公認最大幫會,聯青會的首領,這幾日剛好帶著愛妻到日本作客,第一個拜訪的對象,當然是好友富山岐 。
「是的,有些事,還是忘了的好。」眉宇間的結擰深了些,富山岐 撇撇唇,有感而發的說。
「什麼?」東方聞人對富山岐 的話感到訝然。
這個家伙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呀!莫非他……有心事?
「沒什麼。」整整思緒,富山岐 很快地換了個話題.「這次來,打算住多久?」
「大概兩三天吧,帶著小嫣來賞櫻,順便讓你再仔細地幫她檢查一下。」既然是心事,若好友不提,東方聞人也不便探知。
何況富山家,除了是神醫世家,還擁有全球最佳的情報收集網絡,尤其在傳到富山岐 這一代,不僅醫術發光發亮,情報方面準確度百分之百的招牌更是屹立不搖。
然而,由于富山岐 的性格冷然,時有古怪,不是所有求醫者他都願意診療,所以久而久之,那些不被他所接受的診療者,反而給了他一個「奪命閻羅」的稱號。
「這半年來,她頭疼的毛病如何?」富山岐 問,兩人開始挪動步伐,往屋內方向走。
「頻率已經大大減少了,尤其這兩三個月來,幾乎沒再發生過。」東方聞人說。
因為愛妻曾是一個殺手集團里的殺手,集團用毒物控制她,曾經以為毒發時,即是她喪命之日,還好富山岐 即時利用那毒物制作出解藥救了她。
「那就表示N5-33果然如我預期的有效。」離開了綠茵草地,兩人一同步上回廊。
富山家宅,是很典型的日式宅第,不管是庭園造景,一草一木、一花一樹,抑或是回廊走道,屋梁建築,少說都有百年歷史。
「這點,倒是不用懷疑。」否則,東方聞人斷不可能放心讓愛妻去試藥。「不過……那東西……」
曾是可怕毒物,利用它可研發出治病的生物醫藥,相對地,也可產出傷人于無形的生物毒劑。
「在我的實驗室里。」在回廊的轉角處,富山岐 驟收腳步。
屋檐下,剛好掛著一只木制鳥籠,籠中養著兩只畫眉鳥,鳥兒啾啾叫著,跳上跳下,一下子吸住了他的目光。
發覺他腳步停下,東方聞人也跟著停下來。
「沒想到你還有養鳥兒的閑情逸致?」他挑挑一眉,往籠中鳥看了眼,「是畫眉?」
富山岐 的唇驟然抿緊,似思及了什麼令他惱恨的往事,薄略銳利的眼中燃起兩團熊熊火光。
「宮本、宮本。」他突然大喊,完全失去他一貫的沉穩冷然。
不一會兒,富山家的管家宮本純一,慌張張地屋內跑了出來,來到富山岐 身前,恭謹地彎著腰。
沒等他開口,富山岐 先斥責︰「是誰讓你把這東西掛在這里的?」
宮本純一嚇得發抖.
「大、大少爺,我是因為、因為看櫻花開了,以為你會想听听畫眉的叫聲,所以……」
「所以你擅自作主?」富山岐 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這……」宮本純一一時應不上話來,偷偷抬頭,向一旁的東方聞人求助。
但,東方聞人不僅沒開口勸阻好友,反而極富興味地觀察起眼前所發生的事。
一直以來,他、長孫炎、貝威廉、杜凡和富山岐 ,五人性格迥然,但交情至深,大家公認性子最冷沉的,莫過于富山岐 ,所以杜凡給了他一個「冰塊」的稱號。
他們都以為他對于任何事,只會涼涼地看,冷冷地回應,然而今日看來,原來他也會有脾氣爆發之時。
「大少爺,我馬上拿去處理掉。」得不到解救,宮本純一只能硬著頭皮說道。
平日里,大少爺總要他們這些下人好好的照顧這對畫眉鳥,讓他以為大少爺很喜歡這對畫眉鳥,所以,今天,櫻花盛開,他想,要是有鳥鳴相伴,大少爺應該會很高興,便把鳥兒們帶出來,沒想到卻惹得大少爺勃然大怒。
宮本純一半點不敢遲疑,馬上解下掛在屋檐下的鳥籠,在富山岐 的虎眼下轉身,倏退好幾步,快快地往屋後退。
「等一下。」看著他的身影,看著他手中提著的鳥籠,富山岐 喉結一滾,似乎有一剎那間的猶豫,然後他開口喚住宮本純一。
「大少爺?」宮本純一頓住腳步,顫巍巍地轉回身來。
「好好照顧它們,若有任何閃失,我絕不寬貸。」富山岐 眯著眼,冷厲地說。
「是。」宮本純一大聲一應,恭謹地彎腰一欠,急忙忙地退了下去。
見宮本管家已走遠,東方聞人故意輕聲一咳,「關于我剛剛提及的事……」
他敢肯定,那對畫眉鳥絕對與好友的心事有關,若探及原委,絕對是件有趣的事。
「什麼事?」富山岐 恢復了一貫冷然。
「N5-33能做成對人類有益的生物醫藥,也絕對可以改制成對人類有害的生化之毒,所以你覺得這東西,是……」
「東方。」富山岐 打斷他的話。
「嗯?」
「你信不過我嗎?」
他實驗室的安全性,還有他整個富山家的警衛森嚴度,沒有人能闖入……不,只除了那個女人。
她不僅是這百年來,唯一一個可以闖進富山家盜取東西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從他身上盜取了東西的女人。
台灣台北某知名醫院兒童加護病房前
站在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前,慕容蕾望著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和監測儀器的小女孩。
「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嗎?」站在慕容蕾身旁的是她的好友李靜依,也是小女孩的干媽。
小女孩今年五足歲,一出生,就被告知有先天性心髒發育不全癥,她的左心室太小,心辦膜異常,若沒找到適合的心髒進行換心手術,醫師預估她可能活不過十歲。
「嗯。」慕容蕾點了點頭,眸光緊盯著病床上的人兒,心口揪疼著。
美國的醫院通知,有個適合她女兒血型配對基因的小女孩腦死,家人同意捐出器官遺愛人間,所以,她得湊足手術費用,讓女兒赴美開刀。
「為什麼不干脆去找他,以他的醫術,絕對可以救活小潔。還有……畢竟小潔也是他的女兒。」李靜依氣憤地說。
「他恨我!」短短三個字,慕容蕾說得吃力,也說斷了李靜依的期望。
「既然你知道他恨你,你還敢答應小山介紹的人,去富山家偷東西?難道你一點都不怕他會更恨你?」
這個小山,介紹的是什麼案子!?見面之後,她絕對要狠狠地罵他一頓,這種男友,不要也罷。
「他絕對會更恨我。」但是,為了女兒,她會選擇不畏懼他的恨。
甚至,他若想殺了她,她也一點不後悔。
「知道了你還……唉,算了。」看著她愁容滿面,本想繼續叨念的李靜依想了想後,作罷,輕輕一嘆.「蕾,你真傻。」
經過這幾年歲月的折磨,慕容蕾已沒了當年的稚氣,甚至比同年齡的女人要成熟許多。
雖然,她的容貌仍舊迷人,舉手投足間仍然不減優雅韻味,但她的心呢?她的笑容呢?
她的心恐怕早已老去,除了對自己的女兒外,早已失去了愛人的能力;至于她的笑容,早在離開那個男人時,也一並消失,從此也失去了笑的權利。
真是造孽!
李靜依在心里咒了聲,仍忿忿難平。「其實他有什麼資格恨你,他把你害得還不夠慘嗎?」關于慕容蕾這幾年來的生活,李靜依看在眼中,疼在心頭。
如果六年前,慕容蕾不要應父親要求前往日本,以盜取富山家的傳家之物做為慕容家成員的成年禮測試,她便不會認識富山岐 ,而所有劫難也不會發生。
「他恨我是有理由的。」相對于李靜依的氣憤,慕容蕾神情顯得平靜。
「就因為你偷了他的傳家翡翠玉扳指?」李靜依又啐了聲。
那個男人的心眼還真小,不過就是個玉扳指,偷了就偷了,又如何?就當成送給了心愛的女人嘛!
「……」慕容蕾低頭不語,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
「真是個小心眼的男人。」李靜依繼續罵,「也不想想,你為他懷孕,生下小潔,還差點難產送掉一條命,那個時候,他在哪里?」
翡翠玉扳指!?哼!哪能抵得過慕容蕾的一條命!
「那個扳指對他來說,意義是不同的。」摹容蕾抬起頭來,松開雙手說。
尤其是她偷了那個扳指,也代表她背叛了他。
在富山岐 的眼中、心中,所看、所想,就是這樣。
「有什麼不同?如果他真的愛你、在乎你,一個扳指算什麼?他應該把你捧在掌心,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他都得想法子去摘下來給你。」看著靜依,慕容蕾苦苦地一笑。
「靜依,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一樣幸運,不是每個男人都會像小山一樣,將你視為女神一樣的膜拜。」
這點倒是說到了李靜依的心坎里去,有點不好意思,她嘿嘿一笑。
「要不,你別接這個案子了,關于小潔開刀和就醫的費用,我和小山會幫你想法子.怎麼說,我也是小潔的干媽,小山那家伙可是小潔的干爸,所以……」
「靜依。」慕容蕾突然開口喚住她,打斷了她的話。「我接受你和小山的幫助,已經夠多了。」
從六年前,她由日本盜得了翡翠玉扳指回台,到父親驟然病逝,隨後發現懷孕,到小潔哇哇落地,最照顧她的人,就是好友李靜依,她欠她的恩情已經太多太多,多到讓她覺得今生已無力償還。
「有什麼關系,我們……」李靜依翻臉瞪人,她們就像沒有血緣的親人,若分彼此,就是污辱情誼。
「你听我說。」知道靜依又要開罵,慕容蕾早一步劫去她的話。「靜依,有些事該來的就會來,該遇到的,就注定會遇到,或許我跟他之間還沒完,所以上天希望我去解決。
我不能肯定,若讓他再見到我,會不會先賞我一刀或一槍,但我還是得去。
六年前,我是為了我爸爸、為了我慕容家的傳統測試,所以我去;現在,我是為了小潔,還是得再一次的去竊取屬于他的東西。
或許會讓他逮到,或許他會毫不猶豫的殺了我,但我很肯定,這是我該走的路。」听她說完,李靜依無言,只能搖頭嘆息。
「孽緣呀、孽緣!」而這段孽緣,得由六年前說起,當時一樣是四月櫻花盛開時節,櫻辦飄落,空氣中盈滿淡淡香氣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