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夏天,尤其喜歡飄雨的夏夜,雨中的街景、雨中的山嵐、雨中的高雄港、雨中的鼓山渡輪、雨中的旗津碼頭、和雨中的他。
他也曾經告訴過她,他喜歡雨!
綿綿細雨、令人措手不及的陣雨、悶雷聲四作的雷雨、乍晴乍陰的太陽雨、暴風雪般狂掠的台風雨,只要是雨,他都喜歡。
他喜歡雨的道理很簡單,因為他總是說,雨水能沖刷掉一切,不好的過去、不願面對的將來、丑陋的人性、貪婪的人心、和那不該相系在一起的家人。
她常想,升大四的那年夏季,若不是遇見了他,她便永遠不識愛情的滋味。
原來愛是酸甜苦辣!
她也常想,若不是那年遇見了他,她也就不用等待。
原來等待的滋味竟是如此磨人!
她更知道自己的生命正一點一滴的在消失中,但她的愛卻一日比一日堅強。
他說過他會回來,她確信,便無悔地等了他三年。
她會再等下去嗎?
她想,會吧!只是不知上天是否會如願地讓她再繼續等下去?
高雄鼓山渡輪站
風和日麗,藍天、白雲、碧海,一切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江敏綺往對岸的碼頭望了眼,由口袋里掏出一枚銅板,在嘆出一口氣後,走進了渡輪站,搭上這短短不到五分鐘航程的渡輪。
直到船緩緩地駛離了碼頭,船尾傳來一貫的馬達鼓噪聲,江敏綺仍舊無法收回遠-的思緒。
三年了,扣除掉大四那年,這是畢業後的二年來,她第二度回到這里,而這兒的景象,就如她記憶中的一樣,看似沒變,但她卻不敢肯定的說出「沒變」二字!
也許一切早就變了,只是她仍舊懷抱著希望吧?
船身滑過港內,濺起了數不盡的水花,還沒來得及再嘆息,船便已抵達了旗津碼頭。
背起行囊,她下了船,走往渡輪站出口。
「敏綺,敏綺。」等在渡輪站外的葉德珍,早已迫不及待地朝著她猛揮手。
兩人是大學時期的同學了,畢業後葉德珍家人要求留在高雄發展,而江敏綺則選擇回到台北家中。
兩人平日見面不易,除了靠電話溝通外,每年讓人期待的,也就只有這一個月的時間。
因為由畢業後的那一年開始,江敏綺每年總會在至夏的這時段南下高雄,在旗津住上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雖然她極少再提起那個男人,但德珍知道,她每年南下是為了等他,那個深鐫在敏綺心中的身影。
「等很久了嗎?」推了推頭上的草帽,敏綺快步走向葉德珍,對著她綻開甜甜一笑。
「五分鐘而已啦。」葉德珍回以一笑,抬手看了眼手表,便向前幫敏終拿過行李,拉起她的手,筆直朝著媽祖廟的方向走。「我昨天跟我媽提起你要來,而隔壁的阿露姨就正好在我家,她說那房子還為你留著呢,你高興什麼時候回來住都可以!」
「房子還在?」說到這兒江敏綺臉上難掩詫異。
那棟房子曾經給了她一生中最美的回憶,而去年在听說要拆除時,她心里更是難過不舍,無奈沒有多余的存款,可將它買下。
「嗯。」德珍點頭,笑了笑之後接著說︰「本來听說要拆了蓋新樓的,但後來阿露姨不知為什麼突然就不拆了。」頓了下後,她皺了皺鼻。「為了這事,我媽還問過她好幾次,可是也不知怎地,這次她的嘴居然緊得很,幾個月下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總之,沒被拆掉?」听德珍說了一長串的話,其實敏綺最在意的,還是房子沒拆了的老問題。
很用力的點了幾下頭,德珍放慢了腳步。「要不要先繞過去看看?」她忽然提出建議。「阿露姨說,你可以住那兒的。」
「真的方便嗎?」去年的情況也是這樣,敏綺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方便的?」德珍不太溫柔的推了下敏綺的肩,然後一個勁的往前走。「那看起來舊得怪陰森的房子,也只有你會喜歡了!」
天一樣的晴、風一樣的輕,空氣中充斥著海的氣味。
江敏綺站在巷口,她的視線緊緊地盯著這簡陋的無尾巷道,剎那間,她的思緒又飄回了數年前。
是在這兒,也是炎熱的夏,這巷道中有他的身影,有兩人共同譜出的故事和酸甜苦辣的回憶……
大一嬌、大二俏、大三拉警報、大四沒人要。
走在同學們口耳相傳的情人道上,江敏綺抬頭望了眼遠方的夕陽,自嘲地一笑。時間匆匆一過,在她還來不及感覺時,自己居然已快升上大四。
當然敏綺並不是感嘆這三年來,沒機會交到男友;況且也不是沒人追求過她,只是凡事講求緣分的她,一直沒有看對眼的對象。
「敏綺、江敏綺。」才走出校門口,葉德珍即由背後追了過來。「你今天還得去上家教課嗎?」她以期待的眼神望著她,希望她搖頭。
「嗯。」江敏綺點了兩下頭。
平日她話不多,所以除了德珍之外,她沒有其他的好朋友。
「這樣呀……」葉德珍嘆了一口氣,一臉失望。「人家本想邀你去看電影的!」
「今晚好嗎?如果是晚上,我就有空。」看著德珍失望的樣子,敏綺貼心地開口。
「真的嗎?今天晚上真的可以?」德珍雙眼發亮。
「嗯。」敏綺重重地又點了兩下頭。
「那就這麼說定了,不可以黃牛喔!」只差沒高興的將敏綺給抱起來轉圈,她興奮如一只翩然的蝴蝶。
見她那愉悅天真的模樣,敏綺也跟著笑了,這讓她短暫地忘卻了壓抑于心頭的郁結。
其實這三年來她一直沒交男朋友,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一個對她而言非常重要的因素——
敏綺全然不知,其實德珍約的不只她一人。
當她停好機車,走到電影院門口時,看見的居然是兩男一女,而他們似乎已等她有段時間了。
「對不起,我被學生拉住,所以遲到了!」面對德珍還好,但在面對另外那兩名男子時,她顯得有些尷尬。
葉德珍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尷尬。「我幫你們介紹一下,她就是我們班的班花,也是當之無愧的文學系系花——江敏綺。」她貼心地扯了扯兩位男子的衣袖,當起了介紹人。「而這位是將來的準醫師,目前在高雄醫學院實習的徐庶頡。而這位,則是高我們一屆,今年剛畢業,已算半個媒體人的學長,廖寬宥。」
「嗨,你好,我是徐庶頡。」沒等葉德珍再進一步介紹,徐庶頡主動向前欲握起江敏綺的手寒暄。
雙手輕輕一挪,江敏綺不落痕跡地將手移到側背著的背包上,順利地閃過了與人觸踫的機會。
「你們好,我是江敏綺。」略彎身一欠,她的自我介紹簡潔有力,不過話中卻多了分生疏。
「既然人到了,我們就進去看電影吧!」避免接下來的尷尬,葉德珍向前扯起了江敏綺的手就往電影院里鑽。
見狀,兩個大男生互相覷了眼,笑了笑後也就不在意的跟上腳步。
這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對江敏綺而言,可說是如坐針氈;因為她被安排坐在徐庶頡的和葉德珍之間,而德珍的身邊則是廖寬宥。
也因此,江敏綺根本無心觀賞電影,直到散場的那一刻,她心里只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走出電影院,她連忙往停車的方向鑽。
「敏綺,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喝咖啡嗎?」葉德珍再度提出邀約。
江敏績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勉強地擠出一抹笑。「不了,我還有些教材得回去溫習一下。」她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而過。
「這樣呀。」德珍一副失望的樣子。她本想借著這機會幫敏綺介紹男朋友的,沒想到她對徐庶頡沒什麼興趣。
「既然這樣,我就不勉強你了。」葉德珍讓步,她對著江敏綺輕輕一笑。「你自己回去,路上要小心喔!還有,明天中午一起吃飯。」情感這東西,看不對眼,勉強了也無用。
江敏綺點了下頭,朝他們揮了揮手。
正當她轉身就要往回走時,徐庶頡朝著她跑了過來。
「今天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希望下次還有機會,能與你一同出來玩。」他主動伸手道別,期待著敏綺能探出柔軟的小手。
敏綺怔愣了半秒。「嗯,下次有機會吧!」她被動地伸出手,但僅輕輕一握,即迅速收回。
「對不起,我先走了。」她再次朝著德珍和廖寬宥揮了揮手,轉身疾步往寄車處走。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徐庶頡仍舊無法收回視線,他發覺自己似乎喜歡上這個女孩了。
對傅惟庸而言,這個港都城市是陌生的!
走出機場,他扯掉了領結,深深地吸了口這個陌生城市的空氣。
有海的氣味,不過除此之外,他卻不認為這是個適合人居住的城市;再吸了口氣,他厭惡地皺起了眉結。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來的污濁感,這讓他給這個城市,打了一個極差的分數。
三步並作兩步走,他拎著簡單的行囊,邁步走出了機場,很快地攔到了計程車,一路往他的目的地行駛。
「先生,你看起來不像是高雄人喔?」已是子夜時段,路上沒什麼車輛,這讓操著台語口音的司機,提起了聊天的興致。
傅惟庸將視線投注于車外,無心與人攀談。
由後照鏡里看了他一眼,熱情的司機沒多想的接著說︰「我們高雄人講話是大聲了點,不過沒歹意啦!」
話才說完,他由後照鏡里又覷了傅惟庸一眼,只見他雙眼仍舊緊盯著車窗外瞧,緊抿著的唇絲毫無蠕動的跡象。
他想,若不是一開始攔車時,這位先生會說話,他一定會懷疑,自己是否載到了一個啞巴乘客?
車子快速地往前飆駛,一路上,車內是一片寧靜。
終于到達了目的地,車子在狹小巷道的斜坡上停了下來。
「剩下的不用找了。」傅惟庸由皮夾里抽出一張千元紙鈔,直接遞給了司機,拉開車門,他頭也不回地就下了車。
司機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自覺沒趣的聳肩一笑。
發動了車子,司機往前行駛,在這窄巷中尋找適合回車的地方。掉過頭來,他沿著窄巷將車駛回,只見他仍仁立在那房子門口。
「先生啊,你朋友不在嗎?」好心的司機煞住了車,探出頭來問。
傅惟庸抬起頭來覷了他一眼。「這附近有沒有什麼比較具特色、值得一看的地方?」這是他一整晚來,第三次開口說話,平穩的聲調中,仍舊有股冷漠。
到台灣來,是為了找之前教過他的教授,在求學階段兩人的感情不錯。
但,傅惟庸卻沒想到自己會撲空,經過方才的手機通話,他才得知,教授到紐約去演講了,兩個月後才會回到台灣來。
不過教授也說了,房子可任他使用,至于屋子的鑰匙,明天一早,他有個固定會來做打掃工作的學生,他會與那學生聯絡,向她索取即可。
「啊——有。」司機想了下,咧嘴一笑。
「那就麻煩你送我過去。」他的薄後略略地蠕動,語調中仍舊冷然的幾乎沒有溫度,拉開車門,他坐進了後座。
漸能掌握他的性子,司機沒再開口說什麼,等他坐定後,腳踏油門,車子往不遠處的鼓山渡輪站行駛。
傅惟庸不知道雙眼不眨、緊盯著人看,算不算不禮貌的行為?不過,他倒是真讓眼前的奇景給吸引住了——
安全帽、口罩、風衣外套、手套、牛仔褲、短襪、淺藍色的布鞋。
在這燥熱異常的天候里,居然還有人將全身包裹得只露出兩顆大眼來?
又覷了她一眼,傅惟庸雙眼緊盯著眼前的女子,漸漸地攔起眉結來。
若不是她頭上那頂過大的安全帽,他不禁要懷疑起,自己是否是置身在回教國度里?
江敏綺當然注意到這個緊盯著她瞧的男子,但一向處事小心的她,沒想惹事,在抬頭望了他一眼後,隨即撇開頭去,靜靜地等著管理人員拉開車道的通行鐵門。
隨著輪渡站出口處人車的流動,江敏綺重新發動機車,準備將車騎上船。
她由外套口袋里掏出兩枚十元銅板,右手催了油門,讓機車緩慢行進,直到投幣器處,她將鋼板投人,抬起頭來,正當她想將機車駛離時,卻發覺了隔壁走道上的男子正低著頭,在西裝口袋里尋找著銅板。
「喂。」出于好意,江敏綺由口袋里又掏出一枚銅板,拋給只有一步距離左右的他,沒再回頭,她直接將機車騎上了渡輪。
手中握著銅板,傅惟庸怔愣了幾秒,雙眼直盯著那抹看來挺縴細的身影。
他詫異于她似乎有副好嗓子,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單音。
他低頭望了掌中的銅板一眼,將它往投幣器一丟後,隨即信步走上船。
依照渡輪的指標,一般乘客都會選擇舒適的上層座位,至于騎機車上船者,當然只能選擇下層的空曠處。
一如慣例,江敏綺在將機車騎上了船後,即將車停好,然後她起身站到船邊的護欄旁,靜靜地享受著這段雖短,卻美麗非常的航程。
她靜靜地聆听著海潮的聲息,嗅聞著空氣中那份淡淡的漁港味,滿足于在這子夜時分渡輪上的寧靜,直到那醇厚的男性聲音由頭頂上傳來。
「謝謝你的銅板。」不知何時,傅惟庸已站到了她的身旁。
或許是因為她月兌下安全帽和口罩後所顯出的亮麗臉蛋、柔軟秀發,此刻的傅惟庸頓覺她別有一番吸引力。
「不客氣!」寸一回神,發覺兩人似乎靠得太近,江敏綺連忙退開一步。
「樓上有位子,你可以到上頭去坐。」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直覺告訴她,他應該是外地人。畢竟會西裝革履來搭渡輪的,很少是當地人。
「我第一次搭渡輪!」沒理會她的建議,他毫不隱瞞的坦言。「當然我的意思,指在台灣。」或許他該說得更仔細,連高雄這個城市,他都是首度來。
敏綺揚唇,禮貌性的一笑。「希望你會喜歡上這渡輪。」生疏的應答,不難讓人感受出她刻意劃開的距離。
她低下頭來,重新戴上了口罩和安全帽,遮去了她亮眼的臉蛋,只露出一對晶亮的眼兒。
她的態度雖不失禮貌,卻刻意拉開距離。
看著她,傅惟庸聳肩一笑。「我在下飛機前,听說高雄的人通常比較熱情好客。」他很少遇到與自己相似的人。
江敏綺頂著重重的安全帽,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我不是高雄人。」她當然懂他的言下之意,但只回以這簡單一句。
「原來你也是外地人?」她的回答引來他的玩興,傅惟庸挑起一眉來看她。
看著他的眼神,江敏綺有幾分的不服氣,正當她想回嘴時,卻發覺了船已靠岸。
一向不惹事生非的她,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重新發動了機車,沒回頭地將車子駛離。
「喂,外地人,別說我冷漠不通人情。提醒你,這渡輪最後一班的對開時間,只到午夜十二點。」
下渡輪前,她只拋下了這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