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她還很年輕。
或許是因為太年輕,或許愛太深,她在婚姻里像個小女生,彷徨不定。
一開始,只是些小小的沖突,他總是太晚回家,留她一個人看家;她想出門工作,他說沒必要。
後來,他終于答應她去上班,卻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兩人工作時間不能配合,很難見到面,見了面又常為瑣事爭吵。
他一向受女人歡迎,桃花不斷,有時他跟朋友聚會,她總會疑心他又上夜店,跟美眉糾纏不清。
她很清楚自己欠缺了些女人味,而他們的愛情又來得太快,幾乎像作夢一般,她很擔心他有一天會忽然悔悟,怎麼會看上毫不美麗溫柔的她?
她陷在自怨自艾的地獄里,他卻渾然不知,不懂她的笑容怎會愈來愈少,動不動就生氣?
接著,便是那次意外。
由于一時不察,她從公司樓梯上摔下來,同事緊急送她去醫院,檢查過後,才驚覺她已懷孕數個星期,但胎兒,流掉了。
她竟然害死了他們的孩子,竟然粗心到不曉得肚子里已孕育著生命的結晶……怎會有她這種媽媽?
她自責、埋怨,以淚洗面,起先他還哄她勸她,時日久了,他或許也累了吧?某天,兩人又吵起來,她一時負氣提離婚,他二話不說便點頭。
她驚呆了,那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的心似乎碎成片片,世界變荒蕪。
這就是婚姻,是因愛結合的婚姻,但為什麼,會如此折磨又痛苦?
他們是在櫻花盛開的時節相識、相戀,可沒想到他們的愛情,也如花期一般短暫。
兩人都在婚姻里傷痕累累,她痛,他也痛……
「你也很痛,對嗎?」喜悅拉回迷蒙的思緒,凝望前夫的睡容,當他完全地舒展眉宇時,那模樣其實帶著幾分可喜的孩子氣,令人憐愛。
罷剛重逢的時候,她對他有怨、有怒,但經過這段時日,她漸漸明白那些怨怒都只是為了掩飾傷痛,她不氣他也不恨他,甚至對他感到歉疚。
都是她,給了他一段不快樂的婚姻。
現在想想,當她流淚的時候,他的心也很不好過吧?他們都很年輕,年輕氣盛,彼此都太尖銳,不懂得圓融,才會傷了對方。
一念及此,她悠悠嘆息,伸手輕撫他微燙的臉龐。
「對不起。」她喃喃低語,眼角,靜靜地滑落一顆淚水。
當崔剛信醒轉的時候,喜悅已經不在了。
他起身下床,在屋內茫然四顧,腦子雖混沌,仍清晰地記著昨夜是前妻陪他度過生病的不適。
「喜悅?」他試著呼喚,明明知道得不到回應。
客廳、書房、廚房,整個屋子繞了一圈,不見她的倩影。
她果然離開了。
他呆呆站著,胸臆頓時空虛,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在全身蔓延。
吧台上,維他命罐底下,壓著一張紙條,他拿起來看——
瓦斯爐上有粥,餐桌上有幾樣小菜,肚子餓了,就用微波爐熱來吃吧。你燒還沒全退,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
讀畢留言,他來到餐桌前。她做了他最愛的菜脯蛋、兩碟青菜、還有一條清蒸魚。
他怔怔地看著,忽然想起當年他生病時,吃什麼都沒胃口,是她捧著碗,一口一口地哄著他吃。
他一時興起,索性耍賴要她用唇來哺喂自己,她嬌嗔地罵他都不怕把病毒傳給她,但還是喂了。
那一個接一個纏綿又甜蜜的吻,至今他仍無法忘懷……
想著,崔剛信驀地跌坐至餐桌前,右手將紙條換握在掌心,眼眶隱約泛紅。
難道,就這麼永遠跟她錯過了嗎?
他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嗎?
「真的不可能了?」鄭開馨問。
「對,不可能。」喜悅決絕地回應。
鄭開馨無語,默默望著好友。
這天,喜悅約她共進晚餐,找了家日本料理餐廳,點了一壺熱清酒。
她看得出來喜悅心情郁郁,一番盤問之下,才知道好友跟前夫近日又有交集,還照料了發燒的他一夜。
「可是你對他應該還是有感情的吧?」她中肯地問。「不然干麼沒事跑去人家家里,幫他整理家務?」
喜悅一凜,這話一針見血,問得犀利。
她苦笑。「對啊,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干脆把鑰匙還他就好?為什麼要一再去他家打掃?」
她是笨蛋嗎?當人家的老媽子很好玩嗎?
「你才不笨。」鄭開馨看透她的思緒,柔聲說。「你只是想照顧他的生活而已。」
但他,何須她來照顧?喜悅咬唇。
鄭開馨搖搖頭,為兩人斟酒,與她干杯。「喜悅,你說實話,你還是很愛你前夫,對吧?」
她倏地握緊酒杯。「我……不知道。」
「你知道。」鄭開馨難得咄咄逼人。「你只是不想對自己承認。」
喜悅懊惱,忍不住曲肘給好友一拐子。「鄭開馨,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機靈了?很煩耶!」
「這麼說我猜對嘍?」鄭開馨很得意。「我就說我腦筋沒那麼笨嘛,怎麼會看不出自己好姊妹想什麼?」
「對,你最聰明。」喜悅翻白眼,無奈地感嘆。
鄭開馨嫣然一笑,揉揉好友臂膀。「好了,別悶了,愛就愛嘛,有什麼大不了?干麼不承認?」
愛就愛,有什麼大不了?
「你根本不懂!」喜悅嗔惱。
「我是不懂啊。」鄭開馨倒很坦然承認。「你不是說,連他爸爸媽媽都希望你們復合了,你對他也還是有感情,那還猶豫什麼?」
還猶豫什麼?這問題看來簡單,要解釋清楚卻很難。
喜悅苦澀地抿唇,喝干杯中酒,酒精暈蒙了她的神智,卻沒令她鼓起勇氣。「曾經失敗過的愛情,是很難從頭再來的。」
鄭開馨聞言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因為會怕。」她自嘲地低語。「怕重新再愛,會跟當初一樣受傷,那時候的傷口都還沒完全痊愈,如果又受傷了,該怎麼辦?」
「真的……很痛嗎?」
「很痛,非常痛。你可以想像嗎?那段日子我天天都在哭。我,方喜悅,平常這麼大刺刺又樂觀的一個女人,整天掉眼淚,你信嗎?」
是很難相信。
鄭開馨同情地凝視好友。她認識的喜悅,人如其名,一直是活潑爽朗的,從不曾讓她看到脆弱的淚顏。
但現在,喜悅卻含著淚對她訴說往事,淚光瑩瑩,很美,卻也令人心酸。
她不禁跟著憂郁。「別這樣,喜悅,你別難過。」
喜悅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伸手抹去眼淚,刻意綻出燦然微笑。「我不是難過,只是覺得以前那樣很可笑,那麼愛哭的女生,根本不像我。」
因為愛太深,容易受傷,才會落淚吧?
鄭開馨設身處地,感受好友的委屈,眼眸也酸了。
「你干麼?」喜悅察覺她眼里也閃著淚光,心弦一動。「拜托!吧萬別哭,我現在可沒力氣哄人。」
「那你怎麼還有力氣開玩笑?」鄭開馨眨回淚水,笑笑地揶揄。
「好了,別說這些了,喝酒吧。」喜悅轉開話題,不願再聊傷心事。
善解人意的鄭開馨也不再為難她,陪著好友東拉西址,聊些有的沒的,挖空心思把自己听過的笑話都搬出來,炒作歡樂氣氛。
喜悅被她逗得狂笑不止。
忽地,手機鈴聲響起。
「是我的電話,你等等。」喜悅從包包里掏出手機,看了看熒幕上來電顯示,是她的新老板。「喂,是副總嗎?」
「喜悅,你有剛信的電話吧?」老板劈頭就問。
她怔住。「誰?」
「剛信,崔剛信啊!」
為什麼老板會知道他們兩個認識?喜悅又驚愕又茫然,出神兩秒,才小心翼翼地問——
「副總,你怎麼會向我要他的電話?」
「我這邊臨時找不到他的手機號碼,現在跟朋友見面,剛好他需要做個法律咨詢,我想幫他們牽線一下。你有剛信的手機號碼吧?快給我。」
她愈听愈不解,驚疑不定。「我是有他的手機號碼,可是副總,你怎麼會知道我跟他認識?」
「我哪會不知道?就是他跟我推薦你的啊!」
「什麼?」
「是他跟我說你不錯,我才請人事部通知你來面試。」
喜悅震懾。原來她的介紹人是剛信?她一直以為是headhunter幫她穿針引線。
「喂喂!喜悅,你在听嗎?」副總奇怪地揚聲喊。
她連忙定神。「知道了,副總,等下我把他的手機號碼傳簡訊給你。」
「OK,就這樣嘍!」
幣電話後,鄭開馨見她神色異樣,好奇地問︰「怎麼了?是誰打來的?」
「是我老板。」
「他說什麼?」
「他要我告訴他剛信的手機號碼。」
「嗄?怎麼會這樣?」
「因為……」喜悅轉向好友,眼神復雜。「我的新工作原來是剛信介紹的。」
「是他介紹的?」鄭開馨意外地挑眉,想了想。「那很好啊,表示他很關心你。」
好嗎?喜悅咬牙,心海波濤洶涌,激烈起伏。
不對,一點也不好,糟透了!
原來她的工作是他介紹的。
喜悅不知該怎麼消化這個情報。為何剛信要這麼做?是對她這個前妻還有情分在,或者只是純粹的同情?
如果是同情,她不想要。
苞他離婚後,這麼多年,她一個人走過來了,雖說走得可能不是很堅挺、很漂亮,但總算是獨立自主。
他若是同情她,那是對她的侮辱。
表示他看不起她嗎?他不認為她一個人也可以做得很好?他是不是還把她當成從前那個方喜悅,軟弱無助,毫無成長?
如果是對她有情分……不!她不敢想,就算有又怎樣?過去已經過去了,他們不可能回到從前,不可能像從前愛得那般熱烈,而且兩人之間的鴻溝依然存在。
他還是那個跋扈又囂張的男人,不是嗎?還是那麼受女人歡迎,周旋于群花之間。
她算什麼?一個潑辣男人婆,不溫柔又沒女人味,連其理也嫌她不懂得撒嬌所以劈腿。
沒有改變。
這些年來,她以為自己更堅強、更成熟了,但本質上的她,沒有改變。
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喜悅揚起眸,蒙朧地望向天邊一勾月牙。
與好友道別後,她獨自散步回家,微醺,臉熱熱的,胸房卻冷著。
如果一個男人會令自己自慚形穢,那是不是該躲他躲得愈遠愈好?
她不想再見到崔剛信了。
從今以後,再也不見他了……
「死老頭!看什麼看?!」
一道尖銳的斥喊驀地在前方響起。
她愣了愣,定定神,睜大眼楮,看見巷口停著兩台機車,引擎還發動著,三個少年坐在機車上,對一個老人嗆聲。
「我……沒有看啊。」老人家遭到挑釁,顯然嚇到了,吶吶搖頭。
「還說沒有?那你、剛才是在、瞪什麼?」帶頭嗆聲的少年看來是喝醉了,講話大舌頭,口氣很沖。
「我真的沒有……」
「錢拿出來!」
「什麼?」
「叫你交出錢來!你要看戲,不用交一點觀賞費嗎?錢包呢?交出來!」
這是在做什麼?簡直是公然搶劫!
喜悅旁觀少年教訓老人,不由得大怒。現在的小表頭是怎麼了?竟然當街欺負老人家。
她怒氣沖沖地上前。「你們在干麼?」
三個少年見她插手管閑事,先是一愣,繼而冷笑。「不關你的事,歐巴桑快滾開!」
竟敢叫她歐巴桑?
喜悅眼角遽跳。看來這幾個死小子很欠扁。
「給我下車!」她命令。
「什麼?」少年驚住,沒想到一個弱女子如此大膽。「這歐巴桑是不是瘋了?神經有問題嗎?」
其中一個不懷好意地諷刺,其他人嗤笑。
喜悅眯眼,看準帶頭說話的年輕人身上的空隙,腳步一跨,雙臂一抓,當場將他從機車上連根拔起、撂倒在地,擰得他哇哇大叫。
其他兩人見狀,又驚又怒,各自下車,咄咄逼人地朝她走來。
她握住雙拳,擺出格斗的架勢,玉腿一掃,賞了其中一個回旋飛踢,另一個少年身手較為矯捷,見同伴討不到便宜,乘機閃到一邊。
他溜到喜悅背後,狠狠出拳。
她吃痛,身子一踉,兩個被她撂倒的少年立刻爬起來,加入圍攻,以三打一。
情況正危急時,一個男人的身影瞬間閃進,將她拉出包圍圈,護在自己身後。
「你們做什麼?警察馬上就來了!」他沉聲威脅少年。
听說警察要來,加上見他人高馬大,不好相欺,年輕人也很識相,跳上機車,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男人見他們走遠,這才回頭,望向喜悅。「你沒事吧?」
是崔剛信。
喜悅怔忡。「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等她?為什麼?
他看出她的疑問,卻不回答。「你沒事吧?有沒有哪里受傷?」說著,他急著要檢視她全身上下。
她連忙退後一步,不讓他接觸自己。
他面色一沉,眼神陰郁地盯著她。
「干麼……這樣看我?」她被他看得心亂如麻,不如所措。「我知道啦,你又要罵我多管閑事了對不對?又要說我老把自己當正義急先鋒,做事太沖動,對不對?」
他目光一凜,听出她話里的嘲諷,俊眉擰攏。「你的確是太沖動,剛剛對方有三個人,你以為自己以一打三很輕松嗎?」
「我知道不輕松。」她瞪他,豎起防備的尖刺。「我只是看不過他們欺負一個老人家。」
「那你可以打電話叫警察啊!」
「等警察趕來就太晚了。」
「所以你就自己上?」他不悅。
「不關你的事。」她別過頭。
怎會不關?
崔剛信火大,一個箭步上前,握住她肩膀,低聲喝斥。「听著!你這個牙尖嘴利的女人,以後不準再這麼沖動了,今天是幸好我出現,改天呢?萬一沒人出手救你怎麼辦?你以為自己會點柔道就天下無敵了嗎?不要把自己當成江湖上行俠仗義的女俠,你只是普通女人!」
是,她不是女俠,只是個平凡至極的女人。又怎樣?
「你為什麼老愛管我的事?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方喜悅!你別不識好歹,狗咬呂洞賓!」
「對,我就是不知好歹,就是一只只會汪汪叫的狗!」她狠狠瞪他,氣他,更氣自己。「我失業了連一份新工作都找不到,你很瞧不起我吧?所以才會瞞著我,硬是幫我牽線介紹工作!」
「你……」崔剛信愕然。「都知道了?」
「對,我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喜悅氣苦地咬牙,忍住滿腔酸楚。「我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好,所以你才要管我的事,你不相信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你覺得我還是以前那個方喜悅,一點長進也沒有……說實在的,我也不敢妄想自己能多令你刮目相看,可是、可是……」
她倏地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崔剛信怔然望她,見她眼眶泛紅,這才驚覺自己無意當中又傷了前妻的心,他又懊惱又不舍。
「對不起,喜悅,其實我——咳咳、咳咳咳!」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了他想說的話。
喜悅一震,顫顫地揚眸。「你感冒還沒好?」
他點點頭。
「那你還出來干麼?」她更氣了,好想捶他打他,怎麼如此不懂得愛惜自己?「應該在家里好好休息啊!吧麼到我家樓下吹冷風?」
她這是擔心他嗎?崔剛信凝視她激動的神情。這是擔心吧?絕對是。
「你還杵著干麼?快回去啦!」她凶巴巴地趕人。「神經病,生病的人還出來亂晃!般不懂你到底想做什麼?」
不懂嗎?
唉,這傻女人!
他注視她,又是無奈,又是憐愛,心海波濤起伏。「我想把你追回來。」
「什麼?」她驚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他微微笑。「你听見了,我要你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