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點勝利的感覺都沒有?
為什麼那樣刻意羞辱她以後,他竟感受不到一絲報復的喜悅?
為什麼?
「為什麼?!」
徐松翰猛然低吼,吼聲在隔音良好的房里回繞,出不去,來回震蕩的聲波在他起伏不定的胸口里推涌著。
他握緊拳頭,連搥牆面幾記,一記比一記重,一記比一記更讓指骨生疼,體內那股躁郁卻不曾稍減。
他抿著唇,來到窗邊,手指撐開百葉簾一道細縫,往外看。
庭院里,工作人員正忙碌地張羅著,田蜜坐在一頂遮陽傘下,讓化妝師為她補妝,秦寶兒則在一旁來來去去,一下送飲料,一下接過田蜜甩過來的絲巾,換一條給她。
徐松翰陰沈著眼,看秦寶兒忙碌。
這就是她現在的生活?替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五女明星跑腿兼打雜?她以前那些雄心壯志呢?不是說要成為亞洲最出色的女演員嗎?結果呢?
她到底在搞什麼?
話說回來,這又干他什麼事?
她得意也好,失意更好,反正她跟他,早就是陌路人。徐松翰冷然地想。
不過想歸想,眼光還是定在樓下,調不開。
試演開始,田蜜和前田聖也對第一場戲,所有人都注視著男女主角,包括秦寶兒。
她也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兩人,視線凝住,似是看得專心,那側過來的秀顏,似乎流露出一絲羨慕。
是羨慕嗎?徐松翰冷哼,不想去分析,拉回窺視的目光,轉過身。
他隨手拿起秘書擱在書桌上要他過目的文件,翻了翻,快讀過幾頁,卻是無法專心。
他煩躁地甩開文件,倚牆,閉上眼。
他料得沒錯,雖然她這兩年跑去當什麼鬼明星助理,其實心里還是渴望演戲的……
有人敲門。
他深吸口氣,換上漠然的表情。「請進。」
進來的是他的秘書,小泉優子。
「社長。」她端來一杯咖啡,莊重地以日語喚他。「方才令尊打電話來,說有些事要跟您討論,晚一點請您回他電話。」
徐松翰接過咖啡,啜了一口。「知道了。」
「還有,台灣這邊有些制作人跟導演希望能與您見面,另外還有一些媒體希望安排訪問。」
「給我那些人的名單,收集一下他們的背景資料,不夠格的人我不見。」徐松翰冷冷地下令。「至于媒體,一律拒絕。」
「是。」小泉優子點頭。
「還有事嗎?」
「是。」小泉優子應道,卻遲遲不繼續。
徐松翰挑眉,很少見到他這個果決的秘書有這樣遲疑的時候。他等著,不去催她。
「剛剛田小姐問我,社長晚上是否住在這里。」她總算開口了,明眸直視徐松翰。
田蜜?徐松翰微扯唇,想起方才午宴上,那個嬌滴滴的女明星如何巴著自己猛獻殷勤。
傻子都看得出她對他這條大魚很有興趣。通常對這種女人他是絕對不假辭色的,可是對田蜜,他卻是特別忍耐,或許優子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會猶豫。
徐松翰冷冷一笑。「妳怎麼回答她的?」
「我說我不清楚。」
好答案。保留了模糊的空間。徐松翰在心里贊許秘書的伶俐,想了想。「妳跟她說,明天我請她吃晚餐。」
小泉優子揚眉,似乎有點訝異。「在這里嗎?」
「沒錯,就在這里。」徐松翰淡淡地頷首。「只請她一個。」他補充,深眸掠過一道異光。
「……是。」
秘書退下後,徐松翰再度來到窗前,撐開百葉簾一道縫。
俊眸梭巡,找不著那道縴瘦的倩影,他蹙眉,片刻,忽地醒悟自己在做什麼,低咒一聲。
他拾起桌上一個煙盒,取出一根煙,點燃,深思地吞雲吐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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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早餐好了喔!」一道清脆的嗓子揚聲喚。
「好,我馬上就好。」寶兒振作起精神回應,看著鏡中的自己,表情無法像聲音一樣輕快。
鏡中蒼白的容顏,明顯是一張睡眠不足的臉孔,淡黑的眼皮暗示了她昨夜的輾轉反側。
忙到晚上十一點多才到家,明明累翻了,卻怎麼樣都睡不著,滿腦子只想著那個男人。
那個她曾經重重傷過,希望能一輩子不再相見的男人。
一整夜,她捧著那本貼滿他照片的相簿,一頁一頁地翻,一幕一幕地回想著過去──關于他和她,以及姊姊的過去。
寶兒轉頭,視線落向五斗櫃上一張封在木頭相框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對笑得燦爛的姊妹花。
看著相片,她的眼神逐漸變得悵然。
她最愛的姊姊,那麼溫柔可人的一個女孩,卻是芳華早逝,留下的,是她一輩子的遺憾……
「快點過來吃啊!寶兒,都快涼了。」室友盧映苓催促她。
她驀地一凜。「來了。」
來到餐廳,在一家義式餐廳當主廚的盧映苓已經準備了一桌美味豐盛的早點,日式煎蛋做得十分漂亮,水果優格色彩繽紛,培根蘆筍卷讓人一看就食指大動。
寶兒忍不住驚嘆。「哇!這是早餐嗎?這麼豐盛!」
「這可是特別為妳準備的唷!」盧映苓笑咪咪。「妳不是說了嗎?電影今天就正式開拍了,我想妳大概好一陣子不能回來,怕妳在外頭又隨便亂吃,先給妳補一補。」
「太感謝了。」寶兒雙掌合十,在餐桌邊坐下。
「多吃點!」盧映苓一面替她倒鮮女乃,一面說︰「跟我住在一起的人居然瘦成這樣,讓我這個大主廚很沒面子耶,妳知道嗎?」
「我也好希望能天天吃到妳煮的東西啊。」寶兒嘆氣。「偏偏我這工作三天兩頭要到處跑,我也沒辦法。」
「算妳沒福氣。」盧映苓在她對面坐下,看她拿起筷子吃煎蛋。「對了,听說妳老板這次要跟前田聖也對戲?」
「是啊。」
「呵。」一聲怪笑。
寶兒抬頭,見好友笑得詭異,心里頓時有譜。她放下筷子,喝咖啡。「妳又想干麼了?」
「前田聖也耶!」盧映苓眼楮閃閃發光。
「那又怎樣?」
「哪,寶兒,你們現在拍片的地方在陽明山,對吧?很近的,有空我應該可以過去看看妳吧?」
「看我干麼?」寶兒很有戒心地問。
「送補品給妳啊!」盧映苓笑得無辜。「妳那個老板那麼會虐待妳,我怕妳這些日子下來又瘦了一圈嘛。」
「我看送補品是借口,看大明星才是真的吧?妳老實說,妳是不是迷上前田聖也了?」
盧映苓噗哧一笑,給了她一記「知我者秦寶兒」的眼神。「前陣子我看了一部他主演的日劇,他演一個冷血醫生,超殺的,迷死我了!」
「我就知道。」寶兒翻白眼。「說什麼幫我進補啊,其實是為了看帥哥!」
「嘿嘿。」盧映苓模模頭,傻笑,看著秦寶兒的眼眸水汪汪的,好生期待。
寶兒拿她沒辦法。「好啦,等我跟那些工作人員混熟一點,再看看有沒有機會安排妳跟前田聖也見一面好了。」
「哇∼∼太感謝了!」盧映苓跳起來,摟過好友臉頰胡亂親。「寶兒,我最愛妳了!」
「少惡心了!」寶兒推開她,手掌抹去她親過的地方,秀眉似皺非皺。
盧映苓明知她只是假裝惡心,笑容依然燦爛,拿起一卷蘆筍培根,咬一口。「對了,你們這部片的出資老板是不是一個叫松井秀一的人啊?」
寶兒心跳一停。「是又怎樣?」
「妳看這本雜志。」盧映苓找出一本她昨晚看過的八卦雜志。「有提到他喔,听說他在日本電影界很有名,作風卻很低調,很少在公眾場合露面。」
他接受雜志專訪?怎麼可能?據她昨天打探的消息,他從來不跟媒體直接打交道的啊!
寶兒搶過雜志,仔細閱讀內容。
不是專訪,只是記者憑借道听涂說,寫的一篇臆測文章而已,連相片也只是一張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臉孔的側身照。
「看這上面寫的,他的身世好像很神秘耶!」盧映苓分享她昨天看到的心得。「听說他是個私生子,媽媽是台灣人,當年曾經跟在他爸身邊當秘書,不過一直沒有名分,更絕的是听說他老爸本來是黑道老大,為了漂白才投資電影公司的。」
「記者隨便寫寫,妳也相信!」見雜志上沒寫什麼有營養的內幕,寶兒擲開雜志。
「話不是這麼說,空穴不來風嘛。ㄟ,听說他長得很俊,日本很多千金貴婦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寶兒,妳不是說昨天那個日本老板要作東請大家吃飯嗎?結果怎樣?妳有沒有見到他?」
見到了。
「他本人長得怎樣?真的有那麼帥嗎?」
帥透了。
「到底怎樣?寶兒,妳怎麼都不說話?」盧映苓懊惱寶兒的毫無反應。
她定定神,以最謹慎的語氣回答好友的問題。「他的確長得不錯。」
「這麼說妳真的見到他啦?」盧映苓眼楮一亮。「有多不錯?比前田聖也怎樣?」
她閉了閉眸。「比前田帥多了。」從小,不論他走到哪里,都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真的假的?比前田還帥?」盧映苓不敢相信。「哇∼∼好想見見他!」
「我想應該不可能。」寶兒澆好友冷水。「他很忙的,頂多這兩天過來片場關心一下,很快就會回日本了吧。」
希望如此,她不能忍受跟他在片場一再相遇。
每見到他一次,她的心,恐怕就要痛一回……
「這樣啊,真可惜。不然這樣,寶兒,他去片場的時候,妳幫我偷拍幾張他的照片。」
何必偷拍?她相簿里多得是他的照片。寶兒暗暗自嘲,表面卻裝出義正辭嚴的神情。
「我才不幫妳做這種事呢!花痴,妳要拍自己去想辦法。」
「不要這樣啦,寶兒,幫個小忙咩!」盧映苓拉她的手撒嬌。「干麼那麼小氣啦?以後不下廚做菜給妳吃喔。」
「不做就不做,希罕啊?」
「討厭,居然這麼無情!」
「不跟妳扯了,吃完我還要趕到片場去呢。」寶兒淡淡撂下話,埋頭吃早餐,心思默默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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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在!
而且好像不打算很快就離開,听說他在這棟房子住下了,四樓整層都不開放,作為他私人的工作和活動空間。
他不嫌吵嗎?就算要留在台灣,他也可以隨便找家飯店暫住的,為什麼非住在這棟出借來拍戲的房子?
「這還用問嗎?一定是為了我嘛!」對于寶兒的疑問,田蜜給了個自以為是的答案。
「為了妳?」寶兒愣住,瞪著田蜜得意的笑容。
「松井看上我了。」田蜜眨眨眼,像在分享什麼天大的秘密般神秘兮兮地壓低嗓音。「我看啊,他一定是想天天都見到我,才故意住在這里,他還邀我今天收工後跟他一起共進晚餐喔!就我跟他,兩個人。」
他邀田蜜共進晚餐?
寶兒咀嚼著這消息,心頭泛開復雜的滋味。
他喜歡田蜜這一型嬌艷嫵媚的女人嗎?她以為他的品味會更……更不像一般男人的。
話說回來,這麼多年不見他了,她對他現在的女性品味能了解多少?
正沈思時,片場助理來敲門,通知田蜜拍下一場戲的時間到了。
「我先下樓。妳記得幫我把晚上的衣服準備好,要性感一點的,我非迷倒他不可。」田蜜興致勃勃地囑咐。
寶兒望著她盈盈離去的背影,半晌,只是僵在原地。
要性感一點的衣服?多性感?足以挑逗起一個男人最原始的嗎?說是吃飯,恐怕那兩人活動的空間不會只在餐廳,或許一開始便會直奔臥房吧……
不!她不要想,不論今晚他跟田蜜打算怎麼過、在哪里過,都不關她的事,毫不相干……
房內電話響起,是負責道具的工作人員打來的,說樓下人手不夠,請她過去幫忙。
寶兒沒拒絕。她習慣了,人人都認為大明星的助理必須是十八般武藝全能,耐操耐用,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她下樓,跟著工作人員來來去去,這場戲拍的是倔強的女主角跟男主角打賭,硬要爬上樹去,結果一個不慎摔下來,幸虧男主角及時接住。
就在男主角將女主角抱入懷里的那一刻,微風吹過,櫻花飛落,男女主角凝神相望,女主角發絲飄飄,場景唯美得不得了。
雖然很唯美,寶兒卻不想多看。她不喜歡一切在櫻花樹下發生的事,就算是拍戲,也令她不自在。
她接過一個重重的紙箱,里頭裝的全是田蜜在戲里的行頭,化妝師要她先搬回田蜜專屬的休息室。
箱子很重,她抱得很吃力,爬樓梯時,不小心掉落了紙箱,里頭的東西滾了一地。
她一一撿回來,正忙碌著,一雙閃亮的白色漆皮男鞋映入眼簾。
一股不祥的預感掠過,她猶豫地抬起頭。
站在距離她幾階樓梯之上的男人,正是徐松翰。他穿著Polo衫,亞麻休閑長褲,打扮很輕松,臉上線條卻像從不曾軟化過,冷硬如刀。
銳利的眼眸,持住她。
她半跪在樓梯上的嬌軀頓時緊繃,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止。
「讓開。」他淡淡地說,語氣輕柔,卻致命。
她心太亂,一時沒弄懂他話中涵義。
「我說讓開。」他冷冽地重復。
她總算听懂了,再一次,感受到嚴重羞辱。她緊咬牙關,盡量保持面無表情地側過身,不讓他看出任何一絲心情的激蕩。
他漠然地走過她身邊。
絕對的冷淡令寶兒胃部一擰。看來是她多慮了,他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又怎會察覺她的激動?
一股奇怪的酸意涌上喉嚨,她強忍住,重新抱起紙箱。
好重!
她踉蹌得站不穩,又不小心摔落紙箱了,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東西,又四散而去。
她無奈地看著自己造成的一團混亂,好長一段時間,只覺得全身無力,一動也不想動。
好倦,好倦。
為什麼她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呢?
她蹲下來,慢慢地再把掉落的東西撿回來,一邊撿,耳畔一邊回蕩著他方才無情的命令。
讓開。
她苦澀地揚唇。
他說讓開。
顫抖的笑聲從她唇邊滾落,她收拾不住,只能任它們散開。
從跟他再相遇後,他對她說的兩句話就是「擦干淨」、「讓開」──都是毫無感情的命令。
他們之間的關系只剩下這樣的兩句話了嗎?
他就那麼恨她?那麼討厭她?
寶兒蒙著眼,將東西都收拾好後,第三度試圖抱起紙箱。
這一回,有一雙大手搶先她一步。
「搬不動不會叫人來幫忙嗎?」那人一把抱起紙箱,動作很俐落,順便厲聲拋下這麼一句。
寶兒驚愕地看著徐松翰率先走在前面的身影,不敢置信。
他居然……出手幫她。
她覺得像顆大石頭那樣重的紙箱抱在他懷里,卻像一只柔軟的熊寶寶,沒什麼重量似的,三兩下就讓他抱進田蜜的休息室。
他放下紙箱,沒多逗留一秒,轉身就走。
「徐松翰!」她直覺喚住他。
他僵住身子,卻沒回過頭。
「謝謝你幫忙。」她輕聲說。
「我不是幫妳,只是不想妳在我房子里惹麻煩而已。」他粗聲反駁,語氣仍然沒什麼善意。
但即使是這樣的不善也比全然無情好。
寶兒苦笑。「無論如何,還是謝謝。」
他沒說話,她可以從他微顫的肩頭看出他正隱忍著什麼,忽地,他似是忍不住,猛然轉身。
「秦寶兒!妳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
「這就是妳想做的事嗎?」他瞪她,湛眸點亮壓抑不住的火光。「跟在一個女明星身邊當小助理?每天跟前跟後、搬東搬西的,這就是妳要的生活?」
她怔住,沒想到他會問她這些,一時答不出來。
「我記得妳的願望應該是當個女演員吧?什麼時候降級成女演員身邊的小跟班了?」
她怔望著他撇嘴冷哼的表情──他很不屑嗎?瞧不起現在的她嗎?多年以後再相逢,他是堂堂電影公司的大老板,她卻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助理。
他覺得她很墮落吧?
一股悶氣堵在胸口,寶兒甩甩頭。
「我要過什麼生活,你管不著。」她一字一句地強調,用最冰冷的語氣,維護最脆弱的自尊。
徐松翰一窒,臉色陡然一變,眼底的火光霎時滅了,陰暗下來。
「我是管不著。」他冷嗤,轉身,剛要離開房里,田蜜正巧迎面而來。
一見是他,她笑靨如花,討好地綻開。「松井先生,你是來找我的嗎?我──」一轉眼,看見寶兒也在房里,說了一半的話頓住。
她瞇起眼,看看臉色蒼白的助理,又看看表情不悅的大老板,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這兩人之間大有問題,關系肯定不尋常。
「你們認識?」她好奇地探問。
「不認識。」徐松翰冷硬地回話,簡單三個字,卻如利刃,剜割寶兒柔軟的心房。
她忍痛,無言地目送他挺得僵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