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那時候好像是妳主動向我求婚的。」人聲鼎沸的賭場里,夏野忽然閑閑迸出一句。
徐玉曼抽口冷氣,驚在原地,好片刻,才找回理智,左右張望了下,確定攝影師小王跟節目助理阿杰都忙著拍攝場內熱鬧萬分的情景,無暇注意他們,才放松緊繃的神經。
她扭過頭,忿忿瞪向表情悠然的男子,嘶聲低喊︰「你答應過保守秘密的。」燃著火苗的明眸像想殺了他。
他呵呵輕笑。「別擔心,蓉蓉,我沒打算把妳跟我求婚這件事說出去。我知道這會傷了妳的女性自尊。」
「我指的不是那個,而是我們曾經結婚的事。」她俯向他,陰沈地警告︰「還有,我說過別再那麼叫我。」
「怎麼叫妳?」他裝傻。
「我的小名!」她咬牙切齒。「你沒資格這樣叫我。」
「是嗎?妳的意思是現在已經有別的男人享有這個特權了?容我請教一句,那位幸運者是誰?」他問,笑容依然可掬,目光卻變得森冷。
「那不干你的事!」她不客氣地反駁。
「告訴我!」他粗魯地扯住她臂膀。一想到她現在可能已經有個親密男友,他不知怎地一股怒火直竄上來。「那家伙是誰?」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妳真的不說?」
「不說!」她倔強地抬高下頷。
「好,那我馬上把我們曾經結婚的事廣播出去。」夏野深吸一口氣,張大嘴。「Hello──」
她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摀住他的唇。「你瘋了!」她氣惱地指控他。
「沒錯,我是瘋了。」
為妳瘋狂。
她倏地一震。這一刻,竟想起多年以前他曾對她說過的話。她怔看他,他眼底閃著火苗,目光炯炯,意味深刻,彷佛也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他們深沈地凝望彼此,視線在空中緊緊糾纏。
她捧住胸口,忽然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候,小王和阿杰拍完了空景,相偕走過來。乍見這四目交接、幾乎像是深情款款的一幕,兩人都驚訝地挑起眉。
「夏蓉小姐,你們……沒事吧?」節目助理阿杰率先問。
疑惑的問話拂過耳畔,徐玉曼一愣,這才意會到自己一直傻傻望著夏野,頓時尷尬,連忙別過頭。
「沒事,沒事。」她打哈哈,隨便編故事。「只是夏律師剛剛告訴我,他以前也曾經玩過吃角子老虎,還贏了不少錢,我不太相信而已。」
吃角子老虎?他們什麼時候談到這個了?
夏野不覺好笑,瞥了徐玉曼一眼,她回瞪他,眼神充滿警告意味。
「原來夏律師來過這里?」攝影師小王興致勃勃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剛當完兵的時候,我是跟女朋友一起──喔!」
徐玉曼用力往夏野皮鞋上一踩,他痛呼一聲。
「怎麼啦?夏律師。」小王和阿杰驚慌追問。
夏野沒回答,橫眉瞪視徐玉曼。她也正看著他,滿臉勝利的微笑。
他危險地瞇起眼。「我沒事,腳有點痛而已。」
「夏律師腳痛?」阿杰急了。「很嚴重嗎?我有帶撒隆巴斯來,我現在馬上回房拿過來──」
「不用了,只是小毛病。」夏野阻止他,銳眼仍直視著徐玉曼。「晚上回房後,找『始作俑者』幫我按摩一下應該就沒事了。」
「始作俑者?」阿杰跟小王茫然,有听沒有懂。
徐玉曼卻听懂了,明白他是在威脅她補償他所承受的痛楚。她咬住唇,掙扎了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輕輕點了點頭。
私下跟他道歉,總比他在公開場合抖出他們倆的往事好。雖然她認為抖出來對他而言也沒什麼好處,但男人發起飆來,什麼都做得出來。
她還是忍讓為妙。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她轉向阿杰問道。
「接下來我們排了幾個訪問。」阿杰笑道︰「我們跟這家飯店的經理談過了,他答應介紹幾對剛結婚的新人給我們。」他低頭看了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
語畢,阿杰在最前頭領路,一行人跟著他穿過如迷宮般的飯店大廳,來到一間向飯店租來的小型會議室。
會議室里,另一個節目助理小美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裝潢典雅的廳里到處是各色玫瑰花,繽紛浪漫,幾對同意錄像的新人坐在四散的沙發椅上卿卿我我。
看著這刻意打點的甜蜜情景,徐玉曼忽地感覺萬分不自在,她瞥了身旁的夏野一眼,他同樣一臉緊繃。
預計兩個小時的錄像時間,到時會剪成十五到二十分鐘的單元,主要由徐玉曼訪問每一對新人,引導他們說出選擇此時此地結婚的原因,順便玩一場游戲,考驗新人的默契度。
夏野則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提出他的看法,當然,這樣的看法必定會跟徐玉曼形成兩性之間的沖突。
只要逼出兩人唇槍舌劍的場面,這個節目特輯等于成功了一半。
于是乎,在送走幾對新人後,徐玉曼和夏野兩人各據一張沙發,針對方才新人們的談話,又整整爭論了將近半小時。
「談談第四對新人的理由。」阿杰充當導播,在一旁提詞。
奇怪的是,一直反應靈敏的徐玉曼和夏野卻像沒听見他的提議,顧左右而言他。
他連續提示了兩次,兩人都沒反應,他只得喊卡。
「夏蓉小姐是不是忘了第四對新人說什麼啊?」阿杰轉頭示意小美遞上摘要筆記。「他們說──」
「我知道他們說什麼。」徐玉曼制止他。「我只是認為沒有討論的必要。」
「沒有必要?」阿杰一臉驚愕。「可是我覺得他們提出來的理由很有趣啊,很有討論的空間。」他迷惑地轉向夏野。「夏律師,你覺得呢?」
「我同意夏蓉小姐的看法。」夏野表情凝重。
怪了,這兩人還是第一次意見相同呢。
阿杰左右各瞧一眼,眼看兩人都是表情嚴肅,他蹙眉,實在模不著頭腦。
他走回去,跟小美咬耳朵。
「喂,你覺不覺得那兩個人都怪怪的?」
「嗯,沒錯。」小美贊同,悄聲道︰「是不是剛才吵太久了,已經累了?」
「有可能。」阿杰點頭,沈吟半晌,抓著手上的筆記本來回看了幾遍。奇怪,他明明覺得很有趣啊,為什麼他們倆都一臉興趣缺缺的模樣?
「喂,我問妳。」他又征求小美意見。「因為被人群擠散了,讓他們在尋找對方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他們無法失去彼此──這樣的結婚理由,很無聊嗎?」
「你是指第四對新人吧?」小美了然地頷首。「其實我也覺得挺值得討論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倆不肯談?」
「大概真的累了吧。」
「嗯,今天的確也折騰得夠久了。」
兩人默契地交換一眼。
「收工吧!」
僵坐在沙發上的徐玉曼听了,松了一口氣。她站起來,默默幫忙收拾殘局,助理們不敢麻煩她,她卻堅持幫忙。
夏野也沒離開,也幫著整理。
終于收拾妥當後,一伙人一起搭租來的九人座箱型車回住宿飯店,途中經過拉斯韋加斯主要大道,四周熱鬧滾滾,寸步難行。
徐玉曼望著窗外璀璨亮麗的景致,怔怔地出神。
多年不見,賭城的夜景變得更加糜爛,極度奢華。新蓋了幾家飯店,一家比一家氣派。
新的蓋好了,舊的卻也屹立不搖,雖然比不上新蓋的飯店那麼耀眼,門前的免費秀仍是精彩好看,吸引游客駐足觀賞。
忽地,一聲轟隆巨響迸裂。
徐玉曼抬起眸,痴痴望著那一束映亮黑夜的炯炯火光。
火山爆發了。
她想,心髒莫名一抽。
「這秀居然還在。」坐她身旁的夏野也注意到了,啞聲道︰「都過這麼多年了。」
「有些事,是不會變的。」徐玉曼喃喃應道。
有些事,卻變得太多──她驀地眼楮一酸。
「蓉蓉……」他彷佛也感受到她激蕩的心情了,低啞地喚她,正想說些什麼,前座傳來其它人的驚呼聲。
「看!那邊剛好有人結婚耶。」
坐在最後一排的兩人調轉視線,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間小巧的結婚教堂門口,一個新郎正抱著新娘笑著走出來。
兩人同時一震。
「快快!我們去拍他們。」阿杰他們興奮地叫,顧不得司機的警告,匆匆拉開車門就跳下去。
兩人卻僵坐著,一動也不動。
「夏蓉,夏律師,你們也下來啊。」阿杰拉開後車門,催促他們下車。「我們一起到這間教堂里參觀參觀。」
參觀這間教堂?兩人驚怔地對望。不好吧?
雖然歲月匆匆,雖然過往的一切經過時光洗刷總是逐漸變得模糊,但兩人卻都還清晰地記得,這間外表不起眼的小教堂──
正是當年他們訂下終生的所在。
在阿杰聲聲催促之下,徐玉曼推托不了,只得硬著頭皮,率先下車。雙腳才剛站上地,一個物體便當空朝她飛過來。
她駭了一跳,直覺撇過頭閃避,雙手往那物體一擋。
「妳接到了!夏蓉,妳接到了!」
接到什麼?
她愕然,還來不及認清手上抓著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一串英文嘰哩呱啦朝她耳邊倒來。
「嘿!恭喜妳了。漂亮的小姐,妳還未婚吧?好好留著這束花,希望它能帶領妳找到幸福……咦?莫非妳身後的這位先生就是妳男朋友?恭喜恭喜!這間教堂還不錯,你們也可以好好考慮在這里結婚喔。」
結婚?!
昏頭昏腦的徐玉曼听到這字眼,猛然一凜,她眨眨眼,總算看清自己接到的是一束新娘捧花,而正滿面笑容沖著她說話的,是個身材高大的棕發男子,他身邊,方才拋出捧花的新娘甜甜蜜蜜地挽著他手臂。
「恭喜兩位了。祝福你們!」新娘輕輕拍了拍徐玉曼肩膀,若有深意地掃了她身後一眼後,與新郎手挽手坐上一輛禮車。
「再見嘍!」臨走時,新娘還熱情地探出窗來招手。
「再見。祝你們幸福。」徐玉曼下意識回應,也揮了揮手。
目送著新人揚長離去後,好片刻,她仍傻站在原地,好一會兒,她才低頭望向手上的捧花。
是百合花,白色的花朵,在黑夜里格外顯得素雅純潔。
她接到了新娘的捧花,依照習俗,她將是下一個踏入結婚禮堂的人……
她倏地一僵,回過頭。
站她身後的,果然是夏野,他也正看著她,表情難得顯現出迷茫的樣子。
這麼說來,方才那對新人是誤認他是她的男朋友了。
「看樣子他們誤會你們是一對了。」阿杰笑著開口。「也難怪,你們站在一起是挺郎才女貌的,很相襯。」
相襯?
徐玉曼和夏野同時皺眉,銳利的眸光朝他瞪去。
阿杰連忙舉雙手投降。「嘿!別這麼瞪我,我也只是開開玩笑嘛。」
「這一點也不好笑。」徐玉曼冷冷道。
「以後最好別開這種玩笑。」夏野同樣語氣淡漠。
「這樣我會很困擾。」兩人異口同聲。
話雖如此,但听見對方竟然也這麼講,還是覺得生氣,轉過頭來,忿忿然互瞪一眼。
還是水火不容啊!
阿杰在心底感嘆,和一旁的小美交換一眼後,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喂喂,小王,拍好了嗎?」他朝正對著小教堂外觀取景的攝影師喊︰「拍好了我們就進去了。」
「馬上就好!」小王回頭喊,繼續拍攝。
不祥的預感竄上徐玉曼背脊。「你們該不會……從剛剛就一直在拍攝吧?」她猶豫地問。
「當然啦。」阿杰燦爛地笑。「這麼好的鏡頭怎麼可以放過?」
「尤其妳接到捧花那一幕,太精彩了!」小美眨眨圓亮的眼。「觀眾一定很高興能看到。」
老天!
徐玉曼心跳加速。「那剛剛新郎新娘說的話呢?你們也錄進去了?」
「這個嘛──」兩個助理尷尬地搔搔頭。
他們錄進去了!
徐玉曼僵在原地。不需他們開口承認,光看這表情她也能猜到。
他們不但將她接到捧花的那幕拍進去了,就連新郎新娘對她說的大串祝福的話也全部錄像。萬一到時候真的在電視上播出來,她可以想見觀眾們會多激動,又有八卦可供他們嚼舌根了。
八卦四處流傳,總有一天會成為以假亂真的緋聞……糟糕!
「那一段要剪掉!」她焦急地喊︰「絕對要剪掉!」
「嗄?要剪掉?!」助理們顯然很猶豫。
「剛才那些不在我們預定拍攝的計劃內,也跟這個節目無關,請你們務必剪掉。」
「可是很精彩──」
「請你們剪掉!」徐玉曼厲聲強調,難得如此強勢。
「那……好吧。」助理們雖覺可惜,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同意。
徐玉曼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惜這口氣沒能松得太久,小美便天外飛來一個提議。
「既然接捧花那段不能用,那就請夏蓉跟夏律師拍一段介紹這間教堂的內容如何?」
「介紹這間教堂?」徐玉曼呼吸一停,眸光流轉,恐慌地瞥向夏野。
他似乎也對這樣的提議感到意外,推了推眼鏡,力持鎮定。
「這里結婚教堂這麼多,不一定非介紹這一間吧?我看這間好像不怎麼樣。」
「對、對啊。」徐玉曼趕忙表示贊同。「我也這麼覺得。」
咦?又意見相同了?兩個助理不可思議地揚起眉。
真難得啊!
「剛剛那對新人不是說了嗎?這間教堂還不錯。」
「外觀是不怎麼樣,不過說不定里頭很贊啊。」
「就拍這間吧。再找別間多麻煩!」
「反正來都來了,就進去看看吧。」
兩位助理你一言、我一語,極力說服滿臉不情願的主持人與特別來賓。
苦口婆心地勸了半晌,眼見他們還是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兩人索性決定來硬的,先推他們進教堂再說──
不妙。
非常地、大大地不妙。
糟透了!
徐玉曼顰著眉,咬著唇,縱然滿心淒苦,卻如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出。
她站在攝影鏡頭前,試圖讓自己顯得專業而大方,用活潑的口吻,介紹這座小教堂。
彩繪玻璃窗、以白色為主調的美麗神壇,天花板上精致的浮雕以及那扇在入口附近、由新鮮玫瑰搭成的花拱門──除了拱門旁那一尊優雅的維納斯雕像,這里的一切,竟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她很想以一個局外人的身分,熱烈地為觀眾介紹這間小教堂,無奈她的腦海里不斷浮現過去的影像,那一幕幕模糊卻又清晰的情景,像一根根利針,刺痛她的心。
她無法冷靜,前額甚至開始沁出細細冷汗。
「卡!」介紹一個段落後,阿杰一局聲喊,走上前。「很好,夏蓉,就是這樣。」
很好?
徐玉曼呆然。她剛剛那樣的表現算好?沒人注意到她緊張到冷汗直冒,舌頭也快打結了嗎?
「接下來我們要訪問神父。」阿杰笑道︰「可能要花一點時間準備,妳和夏律師不妨先四處逛逛,我們安排好了再叫你們。」
「妳還好吧?」確定其它人都離開後,夏野這才走向徐玉曼。他俯下頭,仔細打量她。「妳的臉色很蒼白。」
他看出來了?徐玉曼怔然。
「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累了嗎?」他低聲問,語氣掩不住擔憂。「妳剛剛看起來一副快暈倒的模樣。」
她听了,忽然有股想歇斯底里狂笑的沖動。
所有人都以為她表現正常,只有他,看出她藏在面具底下的驚惶。
只有他看出來。居然是他──
她的心好痛,幾乎喘不過氣。
「我沒……沒事。」她別過頭,嗓音沙啞。「我很好。」
夏野深深望她,雖然她不肯正面看他,他仍細心地捕捉到掠過她眼底的一絲痛楚。
「妳是不是……想起了以前?」他啞聲問。
她聞言,扭回頭,怒瞪他一眼。
他頓時了然。
她的確想起了從前,就像他一踏進這教堂,便遭排山倒海的往事給淹沒。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傾心相戀的年輕人,在這里結為連理。他們天真地以為,從此以後便能像童話故事一樣,過那幸福快樂的生活。
但現實,畢竟不是童話──
夏野撇唇,神色黯然。「我們那時候,太沖動了。」
她不說話,僵了好片刻,才冷著嗓音開口。「沒錯,年輕人真是不懂事,太傻了。」
他一震。「妳後悔嗎?」
她不語。
他伸手抬起她下頷,直視她幽蒙的眼。「妳後悔嗎?蓉蓉。」
她倔強地咬唇。
「我想,妳是後悔的。」他嘆息,指尖輕輕撫過她柔軟的頰,一向銳利的眼神,難得軟化,甚至會讓人以為那里頭含著遺憾。
他遺憾什麼?遺憾與她結婚嗎?還是遺憾兩人分手?
她忽地惱怒,又是憤慨,又是傷痛,復雜的情緒像車輪,無情地輾軋過心頭。
「我不後悔!一點也不!」她尖銳地回應,感覺不爭氣的淚水正刺痛著眼眸。「也許你不相信,可是我從來沒後悔過,我沒後悔認識你,也沒後悔嫁給你,我只是……寧願忘了。」
偏偏忘不了。怎麼樣都忘不了!她真的好恨,好恨好恨哪!
她甩開他的手,背對著他深深吸氣,對他生氣,更對自己生氣。
「蓉蓉?」他猶豫地喚她。
她繃緊全身肌肉,壓下胸臆怒火,試圖讓嗓音听來清冷而平靜。「我不會否定我們的過去,因為那等于是否定我自己。我曾經瘋狂地愛過一個男人,我不會後悔,只不過那些……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
夏野心一沈。不知怎地,當听著她如此定義他們曾經擁有的那段日子,他感覺……好痛。
她不是在自己的書里說過嗎?她說愛情也許不一定永遠,也不一定長久,但它正在發生的時候,仍然最美最好,難以磨滅。
她說難以磨滅啊!
而她現在,卻說過去就是過去了。
真的已經過去了嗎?他們之間擁有的一切,已經不值得她來回憶了嗎?
夏野瞪著徐玉曼僵硬挺直的背影,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過去的事情,就該遺忘。」她冷冷地補充,婷婷邁開步履。
他沉默地看著她離去,喉頭干渴,全身上下被一股無形的焦躁緊緊攫住。他想掙月兌,卻沒辦法。
他很不安,從腳尖到頭頂,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慌滲透了他,彷佛身上的某一部分被狠狠地抽離了,卻又不明白那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是什麼東西被搶走了?
一滴冷汗自鼻尖冒出,他握緊雙拳,在原地呆立了好片刻,才找回理智,跟著走出神壇。
在走廊轉角,徐玉曼停在那兒,低著頭,愣愣地瞪著一張梨木展示桌,玻璃桌面下展示的東西似乎很令她震驚,她臉色蒼白至極,就連雙唇,也失去了顏色。
她看到了什麼?
夏野蹙眉,快步走近她。
「怎麼回事?」他問,一面低下頭,往玻璃桌面下望去。
玻璃桌面下,壓著一張張照片,全是新人們快樂的合影。他猜想他們應該都是在這里結婚的新人,工作人員刻意揀選部分精彩照片,作為這結婚教堂的宣傳之用……
一念及此,夏野驀地神智一凜。
他瞇起眼,一一掃過每一張照片,果然在角落發現了一張熟悉的合影。
那是年輕時候的他,和她……
「你們在看什麼了」
好奇的問話在身後揚起,兩人同時一驚,回過頭,兩名助理和攝影師全站在那里!
「是照片嗎?」小王問,扛著攝影機探身過來。
徐玉曼驚跳一下,連忙以自己的身體擋住他的視線。「沒什麼,只是一些宣傳照,很無聊。」
「什麼宣傳照?」阿杰也問。
「就是……呃,一些很蠢的照片,新郎新娘的合照──」徐玉曼一面說,一面踮著腳尖,鐘擺似的左右搖晃身子。
夏野忍不住好笑。她以為這樣就能阻擋別人嗎?
他笑望著徐玉曼,正想插口時,小美卻先他一步歡叫出聲。
「新人的合照?真的嗎?好像挺好玩的,我瞧瞧。」圓胖的嬌軀往徐玉曼身上擠過來。
她身子一晃,差點被撞倒。
「不不不!真的沒什麼好看的。」她打橫雙臂,徒勞地想擋住充滿好奇心的外景三人組。
可惜螳臂勢單,何能擋車?
三個人一下便擠開了她,她鞋跟歪扭一下,斜斜一倒,幸虧夏野及時抓住她空揮的雙手。
「妳沒事吧?」
「我、沒事。」她仰望他,像快哭出來了。
他心一扯。
看樣子她真的很害怕過往的秘密被人發現。他很不是滋味地想,卻還是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情,主動轉向正興致勃勃研究照片的三人。
「神父已經準備好接受訪問了嗎?我們是不是該開始工作了?」
「喔,對啊。」阿杰恍然抬頭,這才想起還有要事待做。「因為神父臨時改變主意,說想在神壇接受訪問,所以我們正好要過去。」
「既然如此,我們就快回去吧。」夏野催促。
「說的也是。」阿杰同意,回過身,拍拍另外兩個人。「走嘍,該上工了。」
徐玉曼正要松一口氣,小美卻好死不死驚訝地尖呼一聲。「快看這個!」
她頓時僵住身子。
「你們快來看看這照片。」小美興奮地招手,要眾人回頭。「這新娘長得有點像夏蓉耶。」
「真的假的?」阿杰首先回過身。「我瞧瞧……咦?真的挺像的耶。夏蓉,妳也來看看。」他熱情地招呼。
「是嗎?」徐玉曼冷汗直冒,假裝認真地瞥了一眼。「哪里像了?一點也不像啊。」她硬拗。
「不像嗎?我覺得很像耶。還有這個新郎……也挺像夏律師的。奇怪,該不會──」
六道詭異的目光齊齊射向徐玉曼與夏野。
糟了!要東窗事發了。
徐玉曼滿心恐慌,腦海瞬間空白。
倒是夏野還能一派冷靜。「真的很像嗎?我來看看……嗯,不錯,是有點像。夏蓉小姐,看來我們兩個都有點大眾臉喔。」他開玩笑。
「大眾臉?」徐玉曼一愣,猶疑地望向夏野,認出他眼底的鼓勵。「喔,對對,說得沒錯。」她趕忙配合著演起戲來。「沒想到我跟夏律師的五官都挺沒特色的啊,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夸張。
夏野半無奈地翻白眼。這女人就不能冷靜一點嗎?
「你們看看這照片。這新娘手上居然還抱著玩具熊?又不是長不大的小女生!」
長不大的小女生?!
徐玉曼暗暗咬牙。
「我倒覺得這新郎才夸張,你們瞧瞧,他手上還拿著本六法全書──發什麼神經?這是結婚禮堂,又不是法庭!」
發神經?!
夏野眼角一抽。
「娶了個這麼愛作夢的女人,我看那個新郎以後一定很痛苦。」他惡意道。
「嫁給那種精明勢利的男人,我看那個新娘才忍不住想跳樓吧。」她反唇相稽。
「看來夏蓉小姐似乎很不看好這對新人。」
「不看好的人是你吧。」
「妳不希望他們得到幸福嗎?」他咄咄逼人。
她也火了。「幸福不是單方面可以成就的!」
「說得好。」他嘲諷地拍拍手。「一對男女會鬧到要離婚,肯定雙方都有問題。」
「就只怕有某一方自以為是,老是覺得自己沒問題。」她冷哼。
「妳認為全都要怪新郎嘍?」
「我可沒這麼說。」
「那麼我倒想听听夏蓉小姐的高見。」他譏誚地瞪她。
她瞪回去。「你真的想听嗎?」
「請說──」
「算了,算了,我們別談這些了。」眼見兩人再次旁若無人地吵起架來,呆呆觀戰的三個人大翻白眼,由阿杰代表開口勸解兩人。
「夏蓉,夏律師,你們倆請冷靜點!人家說不定現在還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呢,又不是真的離了婚,你們又何苦──」
「他們早就離婚了!」徐玉曼激動地喊,駁回阿杰的好意相勸。
所有人听了,皆是一愣,奇特的眼光射向她。
她這才忽然醒悟自己盛怒之下,喊出了什麼,臉色像上了釉的瓷女圭女圭,白里泛紅,既是緊張,也是羞慚。
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