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
不是恨她嗎?不是瞧不起她嗎?為什麼還要將她畫下?
床頭的夜燈,微微的亮著光,照亮了散布在她膝頭與床上,那些以炭筆、鉛筆畫下的素描。
素描的紙,有些己經泛黃,舊的紙、新的紙,沾染著歲月的痕跡,每一張圖,畫的都是她。
那麼多、那麼多,成千上百的,都是她。
淚眼朦朧的,素馨抖著手,不由自主的,將那一張又一張的自己,拾回眼前。在好深好深的夜里,她翻看著那些畫。他筆下的她,是如此溫柔,這麼美麗……
但,他傷人的話,仍深深印在心底。
你實在讓我想吐!
她抽了口氣,收回了手,撫著自己的傷疤,不敢再踫那些美麗的圖畫。
驀地,門又開了。
她驚惶抬眸,只看見他,那個讓她又愛又怕的男人。一瞬之間,她不由得瑟縮,更加環緊自己,抖顫又上心頭,熱淚盈在眼眶,只覺得心好痛、好痛。
「我很抱歉。」隔著好近又好遠的距離,他看著她遮掩著傷痕,愧疚的啞然開口。「我從來就不在乎那些傷疤,但是我知道,你在乎,我知道那些話可以——傷害你。」
她渾身一顫,漾著淚水的瞳眸,因疼而黯淡。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我知道錯了,也不敢奢望你原諒,但我太害怕了。」
素馨閉上眼,不想听,可他低啞的嗓音,依然干澀響起。
「你曾問我,你的愛對我來說,是否沒有半點意義……」
她害怕的想逃走、想躲開,不想听下去,卻听到他啞聲坦承。「我不敢承認。因為,你的愛,對我很重要,就因為太重要了,我害怕,那不是真的,而是個謊言。」
她握緊了拳頭,渴望,又害怕。
「失去你一次,己經像是世界末日,我不敢再去相信,更害怕再去相信,如果我信了,而那又是個謊言,我不知道這一回,自己有沒有辦法撐過去。」
她喘氣,卻忍不住心痛,熱淚,一滴又一滴。
「這三年來,我真的很恨你,卻還是無法將你趕出心底。」他澀澀的說道。「我每一天、每一夜,沒有工作時,就只能恨你,卻又無法忘記你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再恨也無法忘記。我沒有辦法停止想念,所以總在夜深人靜時,偷偷的畫著你。我曾經試過拋開、試過忘記你,世界那麼大,身邊的女人那麼多,何必執著于你這個說謊的女人——」
他稍稍停頓,無聲慘笑。
「看著她們,我卻只想到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卻依然想念你,只能畫著你,那讓我更加痛恨自己,也更加痛恨你。」
他的告白,讓她震懾,不由自主的,抬起婆娑淚眼,看著佇立在門邊,在短短時日內,變得落魄又滄桑的男人。
「你說過青蛙王子的故事,當王子被詛咒時,忠心的僕人亨利,在自己胸口套上三個鐵箍,免得他的心,因為悲傷而破碎了。」他看著她,苦澀開口。「當你離開的時候,我也在自己胸口,套上無數個鐵箍,每個鐵箍的名字,都是恨。如果不恨你,我的心,就會因為悲傷而破碎。」
素馨咬著唇,只覺痛苦不己。
「有多愛,就有多很。」霍森深深的凝望著她,聲音暗啞。「愈愛,就愈恨。」
她的心頭緊縮,珠淚潸然。
「我告訴自己,我找你,是為了復仇,是為了要報復,我以為只要傷害了你,就能得到快樂,找回平靜,就能忘了你,可是……事實是,在我內心深處,我只想要你回到我身邊……」
霍森握緊了拳頭,看著病床上的她,慘淡再開口。「當我發現這件事,當我發現我依然還愛你,我被——我被嚇壞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愚蠢至此;不敢相信,明明遭你遺棄,卻還是無法忘懷;不敢相信,我是如此痛恨你,卻依然如此渴望你的愛……」
「我太過恐懼,所以才傷害你。」
那低啞、懇切的話語,回蕩在空氣中,包圍著她。
「對不起。」
他真摯的道歉,跛著腳,一拐一拐的走上前來。
素馨握緊了床被,僵硬得無法動彈或逃開,只能淚流滿面的,看著他來到眼前,小心翼翼的從皮夾里頭,掏出了一張折疊的紙,攤開來給她看。
那是一張信紙,曾經被撕碎,又用膠帶將每張小紙片,都小心翼翼的拼好,再黏貼回去。
她記得這張信紙,記得這幅素描。
那是,霍森第一次為她畫的圖,她向他要過,但是他不肯給。
素馨輕喘,瞪著那張信紙,握緊了拳,不敢去接。
「這是我最珍貴的寶物,一直都是。」霍森低語著,「太恨了,才撕碎。卻又無法丟棄,我試圖丟過,又回去翻垃圾桶,撿回來慢慢拼回去,小心用膠帶黏好。因為……」
他深吸口氣,聲音嘎啞。「這是我唯一擁有的你。」
「我知道,我罪不可赦。」霍森將畫放到她腿上,真誠的道︰「但是,我愛你,真的愛你。」
素馨不敢動、不敢信,頻頻顫抖,任由淚水滴落那張曾被反覆看過無數次,小心收藏在他皮夾的自己。
「我愛你。」他深情再說。
但,她多麼害怕、多麼惶恐,怎麼敢相信?怎麼敢再嘗試和他在一起?
心是那麼痛,亂如麻。
素馨不敢抬眼看他,甚至不敢再看那張畫。她閉上淚眼,咽噎著吐出顫抖的字句。
「拜托……請你出去……」
她可以感覺到,站在床邊的霍森,身上輻射而來的熱氣,甚至可以听到他吸了一口深長的氣,仿佛在壓抑心痛。她更加握緊了拳,極度害怕,又極度渴望他再重復那句話。
「請你出去……」她哀求著。
他抖顫深深的再吸一口氣,終于如她所願,緩緩轉過身,跛著腳,一拐一拐的離開了病房。
一整夜,無法成眠。
霍森走了,卻留下累積三年的素描,還有那張被撕碎的信紙,與那些深情告白的話語。
字字句句,都不斷重復,在腦中回旋。
膝頭上的、袋子里的那些素描,多不勝數。
即便她將那些畫都擱到一旁桌上,拿東西遮擋住,卻還清楚記得每一幅畫的模樣。她徹夜輾轉,難以入睡。
天亮時,志明與春嬌,帶著翔翔來到醫院,替她辦理出院手續。
「來吧,我們回家。」春嬌拿來外套,協助她穿上。「我們直接到機場,回鎮上後,你和翔翔可以和我們一起住,反正家里還有空房,你什麼都不用擔心,盡管放心休息。」
素馨下了床,穿了鞋,看著春嬌俐落的收拾病房里的東西,視線不由得又落到桌上,凝視那些素描。
她不應該帶走它們,那些畫只會糾纏著她、困擾著她。
可是……可是……
在春嬌看見它們之前,她沖動地上前將那些畫全塞進行李箱中。
「那些是什麼?」春嬌好奇的問。
「沒,沒什麼。」素馨搖頭,虛應著,匆匆把行李箱蓋上。
春嬌瞧著她,雖然好奇,卻沒有多問。「你家里的其他東西,蕭煜天會負責整理打包好,寄到我們那里,你還有什麼要帶的嗎?」
「沒……沒有了……」她搖頭。
「那我們走吧。」
有那麼一瞬間,素馨擔心霍森就在門外,但是,門外空無一人,只有其他病患的家屬,在清冷的走廊上走動。
看著那個他曾經坐了幾天幾夜的位置,不知怎地,她莫名心疼,夾帶著難以明言的悵然。
醫院大門外,志明開著租來的車,停在那里。翔翔看見她,開心的攀在半開的車窗上,露出燦爛的微笑,用力朝她揮手。
「媽咪!」
一看到兒子,素馨快步上前,打開車門,抱住心愛的寶貝。
「我有乖喔、有乖喔!我有乖乖坐在椅子上喔!」翔翔坐在安全座椅上,回抱著母親,大聲的說。「志明叔叔說,我有乖就帶我坐飛機!」
「沒錯,翔翔很乖,所以我們等一下就要去坐飛機了。」陳志明下車幫忙提行李,把行李放到後車廂,不忘交代著。「不過,你不可以再把手伸出車窗外喔。」
「好!」翔翔大聲應了一聲。「我會乖,我們一起坐飛機!」
車子再度開動,往機場的方向前進,素馨坐在兒子旁邊,左手緊緊握著兒子溫暖的小手。
但是,她的右手,卻忍不住緊握著偷偷藏到口袋中的東西。她可以模到膠帶下的破碎紙張。
當車子在十字路口前因紅燈而停下時,她不由自主的垂首,將折疊好的信紙,拿了出來,展開攤平細看。
這張信紙,被人看過了很多次,雖然貼了膠帶,但折疊的地方,都快碎裂了,她可以清楚看見,有人在上面,重貼了新的膠帶,新舊膠帶交疊著,透明、淺黃,留下痕跡。
看著它,她可以感覺到,當時那個男人有多恨,他將畫紙撕得極碎極碎,碎得像小小的紙屑,他撕破了它、丟了它,卻又將它撿回來……
她幾乎可以看見,那個男人在黑夜中,坐在昏黃的燈下,慢慢拼貼她的模樣。
因為……這是我唯一擁有的你……
他深情沙啞的嗓音,在耳邊回響。
有多愛,就有多恨……愈愛,就愈恨……
他痛苦的說著。
事實是,在我內心深處,我只想要你回到我身邊……
那真摯的告白,晃動著她的心。
我太過恐懼,所以才傷害你……
熱淚,再次盈眶。
對不起……
她輕撫著那張曾經殘破,又被小心黏合的畫,心熱熱的燒灼。
我愛你……
她可以听見他的愛語,低回不己。
車子再次開動,穿越大街小巷,將一切都快速地拋在後頭。
素馨深吸著氣,忍不住淚流,只覺心好痛,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就在她忍不住想抬頭開口,請求陳大哥將車掉頭回去時,車子轉進了通往機場的馬路,她還投張嘴,陳大哥己經踩下煞車。
「搞什麼鬼?!」講手機講到一半的春嬌,被這突如其來的煞車嚇了一跳。「陳志明,你干麼突然緊急煞車?」
志明挑眉,指了指前方。「你看。」
春嬌和素馨一同抬首望去,同時呆住。
機場就在前方,但通往機場的道路,卻被大批的人馬給擋住了。那些人,不是手持麥克風,要不就是扛著攝影機、照相機,甚至還有好幾台實況轉播車,就停在路邊。
所有鏡頭與記者,擋在馬路上,呈半圓型,一字排開面對著這輛車,黑壓壓的一整片人群,完全擋住了前方通往機場的去路。
那些記者少說有好幾百人,不只是國內的新聞媒體,就連國外的媒體也都來了,而在他們最前方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世界知名的巨星。
這幾天的折磨,讓他形容憔悴,卻仍難掩他的明星風采。他直挺挺的站著,然後跛著腿,走上前來。
捂著唇,素馨驚喘,被眼前的情況震懾。
她看得出來,他盡力不讓自己跛著腿,但他無法完全做到,他太累了,幾日來都沒睡好,體力無法恢復。
他盡力不讓自己太難看,但是疼痛依然讓他不由自主的跛著腿。鎂光燈此起彼落的閃著,那些噬血的媒體,貪婪的拍攝著他的模樣,拍著他跛著的腿。
他一步步走上前,來到車前面。
「該死!素馨,別理他,這只是苦肉計,記者一定是他自己找來的!」春嬌惱怒的喊著。
可是,素馨知道,霍森是最重視隱私的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他有多痛恨被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可惡,志明,你還在發什麼呆?快倒車離開啊.霍森?杭特這小人,實在有夠卑——」咒罵的話語,因為他接下來的動作,驀然而止。
他跪了下來。
霍森?杭特在休旅車前面,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了下來,雙膝著地。
這一跪,讓全場轟然,鎂光燈瘋狂的閃著,照亮了他下跪的身影。
老天!
素馨屏息,無法置信的看著那個跪在車前的男人,只覺心疼不己。
她怎麼樣也想不到,為了她,這個男人竟然連尊嚴都不要。
隔著車窗,她可以看見他的臉、看見他的眼、看見他的愛,看見他難以自抑的後悔和恐懼。
「媽咪,不哭、不哭。」听到兒子的叫喚,她回過神,看見同一雙藍眼,近在眼前,翔翔擔心的抬起小手,抹去她臉上的淚。
「不要哭!"
她哽咽著,擁抱寶貝,心頭愛意再也掩不住。她親吻兒子的小臉,然後深吸口氣,看著春嬌說︰「我要下車。」
「這不是好主意。」春嬌擰眉提醒。
「我必須下車。」她淚眼盈眶。「我需要確定一件事。」
春嬌張嘴還要阻止,但是陳志明卻搶先一步,用大手捂住她的嘴。他抱著氣憤不己的嬌妻,微笑鼓勵。
「去吧。」
抹去滑下眼角的淚,素馨開門下了車,走進那個瘋狂又混亂的世界。
當她下車時,鎂光燈又拚命再閃,她忍著逃跑的沖動,忍著刺眼的光線,直視著他,來到那個下跪的男人面前。
霍森仰望著她,眼里浮現希望與渴盼。
「這些記者,是誰找來的?」她啞聲問。
當她張嘴時,整個世界都在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人,皆屏息等待,害怕漏失只字片語,害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我找來的。」他老實坦承。
她心一抽,再問︰「你知不知道,這樣很難看?」
「我知道。」霍森點頭。
「那你還知不知道,這些人只是等著在看好戲?他們能捧你上天,也能在瞬間將你打落地?」
「我知道。」他直視著她,嘎啞說道︰「比誰都還要清楚。」
她抿著唇,眼熱鼻酸,輕聲開口。「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因為,我愛你。」他回答,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楚。
記者們一陣嘩然,然後迅速又歸于平靜,怕打斷了眼前的好戲。
霍森吸氣,凝望著深愛的女人,嘎啞開口。「只要能夠攔住你、只要能夠留住你,我什麼都願意做。因為,即便我得到了全世界,卻失去你,一切都不再會有意義。我的尊嚴在你面前,一文不值,自大的驕傲無法讓我微笑,沒有辦法讓我快樂,只有你可以。沒有你,我不是孔雀,不是王子,不是大明星,只會是一只蠢笨的青蛙。」
她哽咽的捂唇,無法阻止淚水滑落。
「請你不要離開我,讓我有贖罪的機會。」他跪在她面前,藍眸隱含淚光,真心的謙卑懇求。「請你原諒我的愚蠢。請你讓我愛你。我愛你……是真的,這不是在演戲……是我的真心,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再也無法抗拒眼前的男人;再也無法拒絕他的愛情。
她是這麼愛他,這麼這麼深愛著他,即使深受傷害,依然沒有辦法將他驅除出腦海,依舊對他感到心疼。
情不自禁的,素馨捧起他飽受折磨、歷經滄桑的俊臉。
在那一秒,霍森幾乎要為之顫抖起來。
然後,她跪了下來,含淚親吻他。那個吻,很輕、很軟,像天使之吻,讓他感覺被拯救,讓他覺得再次得回全世界。
天啊,他是多麼害怕、多麼恐懼,害怕再次失去她,恐懼一切都將無法挽回,就算要拿他下半生的演藝生命來換,他也願意。
顫抖著,霍森抬起手,將她緊緊擁抱在懷里。「我愛你,對不起、對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復。
素馨也擁著他,哽咽低喃。「我知道,我也愛你……好愛、好愛你……」
他虎軀一震,將她擁得更緊,止不住熱淚滾落。
叫好聲和鎂光燈,同時響起,此起彼落,喧嘩不停。素馨將淚濕的臉埋在他頸間,躲避那些瘋狂的鎂光燈與無所不在的鏡頭。
「我們該回車上了。」她說。
「好,你說什麼都好。」霍森擁著她起身,卻有些踉蹌。
素馨扶住他,原本還擔心記者媒體們會瘋狂上擁,卻訝異地發現,他們全都站在原地,看著兩人微笑。
然後,不知道是誰率先拍手,于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掌聲響起。
她紅了臉,困惑又羞窘。「你做了什麼,讓他們這麼自制?」
霍森攬著她的肩頭,凝望著她。「亞歷說服他們,只要不搗亂,我事後就會——接受他們每一家的專訪。你介意嗎?」
素馨看著他,忽然之間,知道若是為了她,他會冒著被圍剿的風險,將預先對媒體承諾的一切全都蜿拒。
她搖了搖頭,含淚微笑。「不,我不介意。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愛上的是一個大明星。我一點也不介意。」
霍森喉頭一梗,再次將她擁緊,深深親吻。
鎂光燈再次亮起,拍下更多照片,素馨己經不再害怕。她在他懷中,而他愛她,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個大明星,同時也是她最愛的男人。
曾經,她以為,他和她活在不同的世界;如今才曉得,他與自己的世界,是相連的,一直連接著。
被愛,連接著。
曾有過的傷痕,在他的撫慰下,己經開始愈合,她清楚曉得,這一次是永遠的,她會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