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兒提著菜籃,茫茫然的回到長屋。
吼叫聲不絕于耳,到處都是奔來跑去的人,喧囂聲無所不在。但那些看似混亂的人們,實則訓練有素,所有行進都有其秩序。
不一會兒,寨門開了,木橋轟的一聲被放下,男人們怒吼喊叫,翻身上馬,動作俐落。
霍鷹的咆哮響徹雲霄,他一手持劍,寬闊的肩上橫著長弓,一身的黑衣,策馬率先奔出,狂野的模樣,恍若戰神。
眾家漢子群起策馬,緊跟在霍鷹身後,奔騰出寨,揚起漫天塵沙。達達的馬蹄聲,震動大地,由腳心傳至心口,教人莫名心慌。
大隊人馬離開得極為迅速,不消片刻,男人們已不見蹤影,寨子里由嘈雜轉趨安靜。
女眷們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人馬,憂心涌上心頭。
「大娘,他們不會有事吧?」張家的媳婦望著自家相公離去,不免有些擔憂。這幾年來,山寨與挽紗城始終相安無事,怎麼這會兒竟突然派兵來攻呢?
「放心,沒事的,你到這兒來,可曾見咱們輸過?」方大娘拍拍小婦人的手,要她安心。
張家媳婦搖了搖頭,眼里的憂慮卻依然未褪。「但是,這回他們要面對的,可是黑衫軍啊……」
王家妹子聞一言,臉色也轉為慘白,雙手揪著粗布裙。
「是呀,大娘,挽紗城的方舞衣嫁給了黑衫軍的楚狂,那男人帶領的黑衫軍,在北方可也是所向無敵,未嘗敗績啊!」
方大娘眼里閃過擔憂,臉上還是強扯出笑容,努力安撫民心。
「擔心什麼呢?寨主那[山狼]的稱號可不是白叫的,若在平地上,或許黑衫軍贏盤較大,但要是在九山十八澗里,沒有人能嬴山狼的。」
問兒始終站在一旁,沒湊上前去。她站在原地,神色有些怔仲,但四周的談話,每一字每一句,全都灌入她耳中,在腦中不斷回響。
挽紗城?
她腦海里冒出某些畫面,是成堆的織錦、絲綢,還有一封書信,及十來只一去不復返的飛鴿。
黑衫軍?
腦際一陣刺痛,她閉上雙眸,揉著太陽穴,卻又記起另一串畫面。腦中那層濃霧逐漸散開,她想起北方的隆冬大雪,一個高大魁梧、卻又對她呵護有加的男人,在他身後,總跟著一隊穿著黑衣的大軍。
卿卿姑娘。
依稀記得,那些穿著黑衣的男人,全都這麼呼喚她。
楚狂?
問兒低下頭來,頭痛得幾乎無法思考。
娘,我要去南方,哥哥在那兒娶妻成家了。
是娶了哪家的姑娘?
挽紗城的方舞衣——
她驚愕地抬頭,腦海里竄出更多的畫面,那些模糊的記憶,此刻全都串連了起來,變得格外清晰。
濃霧散開了!
「啊——」她低呼著,小手掩著紅唇,菜籃跌落在地,碗盤滾了一地。
更多的記憶涌來,像是浪潮般險些要淹沒她,嬌小的身軀搖搖欲墜,她想起了更多、更多。
蓊郁的山林間,黑衫軍的虎帳弟兄護送著她,要領她去挽紗城,跟大哥相聚,路上卻遇上埋伏,無數的刀劍在她眼前揮舞,虎帳弟兄們拚死護著她——
好多的敵人、好多的鮮血,他們寡不敵眾。
卿卿姑娘,快逃
不!
快走,從這兒走去,穿過叢林,就是挽紗城。
虎帳帳主推開她,血手印染上她的絲裙。山林里暗無天日,她不斷的逃著,听見那刀劍交嗚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問兒,你沒事吧?」方大娘見她神色不對,連忙走過來,擔、心的詢問。
問兒?
不,她不是問兒,她是卿卿,楚卿卿!
她在莽林間奔逃,沒能逃到款紗城,也沒被追兵趕上,反倒一腳踩空,從山崖跌落,摔掉記憶,讓霍鷹撿了回來。
那麼,虎帳的弟兄們呢?
一陣寒意襲上心頭,她雙膝一軟,跌跪在地上,嬌小的身軀瑟瑟發抖。
「怎麼了?你是哪兒不舒服?」方大娘握著她的手,急得直冒汗,轉過頭對一干女眷吩咐道︰「還楞著做什麼?快去找大夫來啊!」
「大夫跟著寨主去迎戰黑衫軍了,不在寨子里啊!」一個婦人回答道,焦急的去扭了塊濕毛巾,想擱在卿卿額上。
楚狂——大哥——
慘了,大哥!
卿卿倒抽口涼氣,小臉轉為雪白,下一瞬間,她萬分驚慌的爬起身,往正在關上的寨門奔去。
大哥很厲害的,從不曾戰敗,倘若霍鷹跟大哥對上,那麼——
她愈想愈慌,腦子里想的全是那雙冰冷陰鷙的黑眸,腿兒奔得更快。
「問兒?怎麼回事?!問兒——」方大娘被她嚇了一跳,連忙追上去,卻見她奔向正在拉起的寨門,跑上了已經傾斜的木橋。
拉橋關門的守衛瞧見那嬌小的身影,趕緊又松開鉸鏈,橋門轟然倒回山溝上,引起巨大聲響。
她因為震動而跟踏,摔跌在橋上,卻立刻又爬起身來,如免兒般跑了出去。
大伙兒全都一頭霧水,待回過神來時,她早已沒入山林,不見蹤影。
那是什麼?
隔著大老遠,策馬回寨的大隊人馬,就看見那搖搖晃晃的小黑點。
然後,小黑點愈變愈大,成了個縴細的人影。
騎在最前頭的霍鷹擰皺濃眉,大手一揚,跟在後頭的人馬立刻停了下來。
小人影從山坡上跑了下來,跑沒兩步就跌一跤,跌倒之後又爬起來,繼續朝他們的方向飛奔過來,可是沒多久,又跌了個狗吃屎。
「那不是問兒嗎?」騎在寨主身邊的張家保眯起眼,確定來者何人。
「她在做啥?」狗仔七擰著眉,看著她跌跌撞撞。
蔣老二抓抓頭,思考了一會兒。「呃……大概……嗯……練習跌倒?」
此話一出,身後便傳來竊笑。
前方的問兒,仍是專心的跑著,沒察覺他們已經停下。她跌倒後又爬了起來,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
于是,大伙兒全瞪大眼,瞧著她奔跑、跌倒,又再度爬起。
整段山路,她全照這方式前進,接近山腳時,她腳下一個跟艙,接著咚咚咚的滾下山坡,最後吧噠一聲的滾進一攤泥漿里。
除了霍鷹之外,所有人全捧著肚子,發出毫無同情心的笑聲。
卿卿沾了一身泥水,又成了個泥女圭女圭,男人們的笑聲讓她尷尬得粉臉發紅。她掙扎著爬坐起來,用小手抹去雪女敕肌膚上的泥。
馬蹄聲接近,四條長長的馬腿踏到她身旁,她仰起頭,可憐兮兮的看著霍鷹。
「要想自殺,就給我滾遠些,別特地在我面前表演摔斷脖子的好戲。」他冷著一張臉說道。
她粉臉更紅,輕咬著下唇。
「我——我不習慣走山路。」她小聲回答。
「你習慣用滾的?」他挑眉。
後方又傳來笑聲,霍鷹緩緩掉頭,墨色冰刃掃過眾人,笑聲瞬間消失,每個人全低下頭,不敢再把視線擱在兩人身上。
「你出寨做什麼?」他低下頭,看著一身是泥的她,發現那嬌小的身軀,因為浸了泥水,正在瑟瑟顫抖。
「我——呃,方大娘說,黑衫軍很厲害的,我很擔心,所以——」她說得吞吞吐吐,視線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察覺不少人身上掛彩,沾了不少血跡,看得出先前的交戰,肯定是戰況激烈。
狗仔七哼了一聲,雖然心有餘悸,嘴上卻還在逞強。「厲害啥?踫上咱們寨主,還不是夾著尾巴滾回挽紗城了。」
卿卿的臉色變得蒼白,顫抖得更厲害,一顆心好亂,不知該為哪個人擔憂。爭斗的兩方,一個是她最敬愛的大哥,另一個,則是霍鷹——
縱使記憶恢復,但她心里清楚,這會兒可不是實話實說的好時機,這些一人肯定不會樂于知道,她是楚狂的妹妹。大哥極可能是為了她,才與兵攻打山寨的。
「要不是方舞衣闖進來,寨主早把楚狂收拾掉了。」蔣老二撇撇嘴,想起那群剽悍的黑衫軍,就覺得一肚子火。
其實,這場戰役的艱難,遠超過他們的預期,黑衫軍驍勇善戰,的確不好應付,兩軍交鋒,纏斗了大半天,依舊難以分出是哪方佔了上風。
寨主原本已抽出響箭,準備讓楚狂死于萬箭穿心,但方舞衣的出現,卻讓他攻勢驟停,甚至收箭撤兵。
「寨主,為什麼要饒過他?」後頭有人嚷著。
霍鷹沒回頭。「方舞衣。」
「干那娘兒們什麼事?」有人嘀咕著。
「這些年,有人會不時送食物上寨子。」霍鷹淡淡的說道。
「呃——那跟這檔事有啥關系?」大伙兒還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一臉困惑。
「那是方舞衣。」他簡單的宣布。
寂靜籠罩四周,半晌之後,男人們訝異的嚷了出來,吵成了一團。
「不可能,寨主,送食物來的是個年輕小哥啊!」
「她女扮男裝。」他認得那張臉,無論男裝或女裝,方舞衣的美貌總讓人印象深刻。
對于那個小哥,全山寨都感激極了,那些食物讓大伙兒即使在荒年,也得以溫飽。男人們議論紛紛,壓根兒想不到,那小哥其實是個姑娘家,更想不到,她竟是挽紗城的方舞衣。
這下好了,就算對楚狂再不爽,欠方舞衣的人情卻不能不還,也難怪寨主會突然退兵,沒跟黑衫軍一般見識。
狗仔七皺著眉頭,心里還是不痛快。「但那家伙莫名其妙,說我們殺了他的人。」
卿卿咬著紅唇,咽下驚呼,雙手揪在裙上,扭成十個白玉小結。
大哥是以為,山狼殺了虎帳弟兄,又劫走了她,才興兵來報仇的嗎?
「那家伙說的,會不會是前些百子,咱們在山澗里發現的那些尸首?」有人說道。
「喂,那又不是我們干的!」
濃眉緊擰,陰騖的黑眸里閃過些許光芒。
「派人去查清楚,是誰在九山十八澗里作亂。」霍鷹簡單說道。
「知道了。」
他點頭,稍微彎腰,長手往泥水里一撈,輕易就將卿卿撈上馬。
卿卿低呼一聲,身子陡然騰空,嚇得連忙環住霍鷹的頸項,怕會摔下馬去。
她縴細的手臂,交握在他的發尾處,柔馥的身軀偎在他懷里,接觸到他赤果的胸膛。屬于男人的熱燙體溫,以及淡淡麝香,包圍了她的全部感官,有著令她陌生的異樣刺激。
霍鷹看著她,神情高深莫測。
「你來做什麼?」
「我擔心你。」她月兌口而出。
「為什麼擔心我?」他又問。
紅唇微張,想要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卿卿答不出來。
眼前這個男人,是大哥的敵手,她就算不深惡痛絕,也該敬而遠之,怎能一听見兩人交手,她卻將大哥拋在腦後,盡是擔憂霍鷹的安危,還賴在他懷里,跟他耳鬢廝磨?
噢,先前那一摔,是否把她的教養也摔進山溝里了?
要是換做以往,她一見成年男子,就該匆匆避開,哪里還會飛奔而來,倚偎在他半果的胸膛上?那可是她想都不曾想過的事啊!
他低下頭來,灼熱的氣息逼近,讓她的心跳亂了譜,緊張得不住顫抖。
「回答我。」霍鷹的聲音很輕、很輕。
「因為你——你救了我,所以——所以我擔心——」她不知所措,臉兒燙紅,不敢看他。
那輕柔的語調,听在她耳里,卻有著強大的脅迫感,她想要逃開,卻連跳下馬的勇氣都沒有。
「是嗎?」他意味深長的說道,雙眸幽暗。
卿卿胡亂的點頭,悄悄收回雙手,可一雙手不再圈住他的頸項,就不知該往哪里擱。滴溜溜的大眼,朝那半果的胸膛瞄了一眼,立刻看向別去,粉臉更紅了些。
天啊,她是怎麼了?怎能盯著男人的胸膛瞧?!
她暗暗罵著自個兒,卻又不由自主的回想著,霍鷹黝黑的肌膚、健碩的體魄、肩上的傷——
傷?!
卿卿陡然抬起頭來,小手抓住他的臂膀,小臉湊上去,瞪大了雙眸。
「你受傷了?」她低呼著,這會兒才發現,結實的肩上,有著一處刀傷,正在冒著鮮血,他身上的黑袍,早已被鮮血浸得濡濕。
驚慌在心中爆發,她喉間一緊,清澈的眼兒立刻成了淚泉,珍珠似的淚珠,紛紛滾落粉頰,小手忙著在他身上搜尋著。
「你疼不疼?!還有哪里傷著了?」她邊哭邊問,紅唇顫抖著,眼淚滴在他胸膛上。
跟在後頭的大隊人馬,瞧見卿卿的舉止,全都舉起手,揉了揉雙眼,好確定自個兒沒眼花。
這泥女圭女圭的膽子可真大吶!他們跟在寨主身邊多年,可從沒見過,哪個人敢把雙手擱在寨主身上。
白女敕的小手模索著,掀開破裂的黑袍,小心的搗住那處刀傷。
「痛不痛?是不是很痛?」她哽咽著低問,仰頭望著霍鷹,突然間覺得好氣大哥——
霍鷹注視著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雙眸更加深幽,精光四迸。
刀傷其實並不嚴重,他身手矯健,尋常人難以比擬,楚狂縱然武藝了得,卻也難以取他性命,只是在他肩上留了一刀,要不是她發現,他幾乎要忘記那處傷口。
只是,她的關切跟眼淚,突破他胸口的一層冰,傳達了某些暖而燙的情緒——
「你疼不疼?」卿卿還在追問,沒發現他眼中瞬息萬變的光芒。
霍鷹沒有回答,陡然收緊長臂,將那嬌小的身軀攬人懷中,熱燙的唇舌覆蓋了她,精準的尋找水女敕紅唇,逕自長驅直入,品嘗著她生女敕的唇舌。
他吻了她。
回到山寨時,已接近晌午。
馬背上的那個吻,讓她羞紅了臉,一路上只敢躲在他懷里,不敢探出頭來,深怕瞧見其它人的目光。
她從小熟讀詩書,總是被教導著該護言慎行,偏偏他離經叛道,壓根兒不將禮教放在眼里,那個炙熱的吻,就已向眾人宣告,她是屬于他的。
噢,要是繼續待在他身邊,她肯定會被帶壞的——
就連回到山寨,霍庭也不許她走得太遠,那雙深幽的黑眸總是鎖住她。大夫看診時,他也要命令她留下,不許離開。
卿卿是趁著大夫幫霍鷹上藥,觀了個空,偷偷溜到廚房端來飯菜。她動作迅速,不敢離開太久,怕他會發脾氣。
奔回霍鷹的院落時,大夫剛好收拾妥當,提著藥箱走出來。
「前頭還有兄弟要等我療傷,你待會兒上我那里,領些草藥,煎成藥湯,讓寨主喝下。」他交代著,知道比起他這老頭子,這小姑娘的照料,肯定更能讓寨主滿意。
「好的。」她點頭,走了兩步後,又轉過身來,擔心的問道︰「許大夫,寨主的傷——」
「只是些皮外傷,沒什麼大礙的,吃上幾帖藥就沒事了。」
卿卿心上的擔憂,總算卸去一些。她垂首斂眉,對著大夫福了一福。
「多謝許大夫。」她柔聲說道。
許大夫旁了一會兒,半晌後才回過神來。「呃,這是我分內之事.」他拱手答道,自從入寨以後,就再沒听過這些客氣話了。
卿卿羞澀一笑,端著飯菜,轉身進了霍鷹的院落。
許大夫看著她的背影,默默搖頭。
看那禮數周全的模樣,果然是個大家閨秀呢!前幾次見到她,他就隱約猜出,這姑娘肯定是好人家出身,現下再看見她這舉手投足時的穩重儀態,他可是更加確定了。
未上山前,他是京城里名醫,是為了躲避禍事,才投靠山狼。
在京城里,他可是見過不少千金,只是不論哪一個,比起氣質模樣,可都不到這姑娘的百分之一。
不過,就不知他們這已經不怎麼像山賊的山賊窩,要是多了個知書達禮的押寨夫人後,會發生啥有趣的事了。